一直认为,自己的血液里有一种亲近草木的原生质。人必须接受植物的教育,植物让我懂得应该如何谦卑,如何成长。我还执意地保留一种看法:植物比动物更高级,造物主让植物静止而让动物行走是个错误,这导致了美丽的地球变得如此不堪重负。
我嗜茶的品性似乎来自遗传基因。自小,我就看着祖父喝茶,喝那种很浓酽的茶。每年开春就会有他过去的老友送来茶叶,听祖父说:这是浙南的高山茶,味重,祖父专用的杯子里总是盛满酽黑的茶水。我记得有一次放学后顿觉口渴,便端起祖父的杯子大大地喝了几口,竟一夜无眠,那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眠。
等到读初中时,我养成了边看书边喝茶的习惯。等到高中毕业时,不仅仅爱喝茶,甚至喜欢吃茶叶,喝茶时总是把杯子晃几下,让沉淀在底部的茶叶飘起来,随水流旋上,这样喝上一口,满嘴都是茶叶,然后慢慢地、细细地嚼着,满口绿茶的清爽与甘洌。吃茶叶的嗜好发展到最后,有事没事要从茶叶罐里捏一小撮茶叶,放在嘴里含着,茶汁丝丝渗出,有沙漠遇清泉的心喜,快乐无比。
不知不觉间,茶早已融入我的日常时光,成为我精神的一种底色。
茶圣陆羽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嘉木的精气熏陶着时日,可让时间长出一片森林。
当春茶降临大地,她像阒无声息的天籁里绽开的第一声鸟啼。看着她们,从叶尖到叶柄,在春风中一丝丝绽放,在春雨中一缕缕打开。
在南国的春光中,在光和影交替的的煽情午后,当阳光照射到身上暖暖的。手边有一杯刚刚泡开的铁观音,味道很浓烈,茶叶从杯子里溢出。扑鼻的茶香,就这样扎实地铺陈在我日常生活的节奏里。
看着杯子的茶叶,由原来的黄色到现在的泡不出颜色来,才发现我该换一杯了,茶可以换,但是我们的人生却不可以,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大家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2012年,我的年龄慢慢逼近四十,是急转弯,更是阴险的提示。因了常年写作的关系,夜里躺下后辗转反侧,与睡梦如隔着千山万水。为了卧榻的安眠,我遍搜奇方勇于尝试。
小米粥、热牛奶、薰衣草,这些传闻中的催眠良药大都浪得虚名。不知翻过多少次身,在绝望几乎要淹没我时,还有最后一招,就是起来垂青一下那些茶。
“寒夜客来茶当酒”,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场景,温暖,欢喜。茶的气质,跟万籁皆寂的夜晚契合。这些名山秀水间的灵物,经过杀青和炒揉,褪尽水分和颜色,安详地沉睡过去。如闺中的怀春少女,斜倚在绣楼的栏杆上,在冬日寒鸦的叫声中,期盼着,春风早日拨弄起妆台的环佩。眺望远处山野,马蹄达达,美目佳人翩翩而来。
水是茶的魔法师,冲茶是悄声唤醒那些睡去的青芽嫩叶。我着迷的,是过程的繁琐和仪式般的庄严。清水净手,调匀气息,一招一式地冲泡,心平气和地观赏。大凡名茶,都有一套既定的冲泡程序。每个步骤都有典雅的命名,合起来就是系统的表演。在渴望成眠的夜晚,品茶是次要的。而泡茶、赏茶,本身就是一门自足的艺术,是形而上的,文学性的。
又是一个空气湿润的夜晚,雨意氤氲,我拿出一盒绿阴阴的碧螺春。绿茶如诗,令人联想到春日、细雨和少女。绿茶中的碧螺春,是诗中有画,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配了一首清丽的五绝。
铁观音产自闽南安溪的茶山,出身好,名字美,得天独厚。茶叶未着水的颜色,就已青翠欲滴,极易让人一见钟情。形状上,像粒粒青螺,比起尖削的龙井,更有几分温婉的韵味。碧螺春的妙处,除了奇香和翠色,它在水中的姿态也尤为飘逸。这样秀气娇嫩的茶,禁不起沸腾的水和有盖子的壶。一不小心把她捂黄了、焖熟了,可不大煞风景?取细高透明的玻璃杯,放小半杯水。投茶下去,杯底就渐渐晕开了一层春色。第一遍洗茶,为其洗去风尘,手上的动作要轻巧敏捷。第二遍落水高冲,卷曲的碧螺舒展成绿色的云片,在杯中回旋飘摇。碧螺春是初谙风情的小姑娘,妩媚是有的,只是媚得羞怯。
茶需品静,香能通灵。蓬勃的能量注入身体,我像渴望成仙的林中精灵,贪婪地吐纳天地灵气。我采用腹式呼吸,气息在经络里蜿蜒流走畅行无阻。血液潺潺流动,澄澈如深山古柏下的一脉清泉。浊气散尽,胸膛敞开,原先略显迟滞的血脉全通了。
铁观音带给人的遐想,有闽南的山水,露湿的茶园,背着茶篓的乡间少女。迷蒙而悠远的意境中,倦意袭来,就此睡下了。这样的夜晚,总是苦涩中带点朦胧的诗意,枯荷听雨的调调。
日子趋向安稳,工作业已理顺,生活因妥协和怯懦而变得更舒适。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姗姗到来,又悄然流逝。兴奋和满足少了,不知道想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消耗掉了。我用那些名作家们的经历来安慰自己。因《牛虻》一书蜚声全球的埃塞尔•伏尼契,在英美读者中少人问津,但她娴静外表下澎湃的革命激情,却在千里之外的俄罗斯找到了知音;直到垂暮之年,她才知道自己的书在俄罗斯受到如此膜拜,甚至被奉为自由的旗帜。美国小说家福克纳在成名前经常遭遇退稿的尴尬,而视写作为第一生命的他屡退屡投,终于成为一代小说宗师。还有土耳其“小说巨擘”帕慕克,出身建筑家庭的他从小就做着“作家梦”,但其想法遭到整个家族的讥笑与抵触,帕作家却凭着7年的毅力坚持写就《我的名字叫红》,一炮打响全球文学界。想想他们,反观自己,不也正踟蹰在文学苦行僧的狭道上?
好在总有一些好东西,会继续丰饶着我的生活。茶的奇妙,在于到了一定年纪,方能抛却成见,懂得欣赏。家里的冰箱有大半空间用来存放茶叶,很多朋友以此为铁证,取笑我的小布尔乔亚心态。其实,我不买华丽的昂贵品牌,不看欧洲文艺片,不向往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对在咖啡吧中浪费光阴的人侧目而视,确乎不是小资的做派。茶的广袤和深邃,极易让人痴痴迷迷。《洛阳伽蓝记》里说,闽人做了鬼,都离不开茶。喝茶于我,着实是个像样的嗜好。
茶和我生活的小城市,有一种天然而隐秘的联系。“茶”这个字本来没有,陆羽把苦荼的“荼”减去一笔,才有了它。和茶香四溢的苏州、泉州比起来,自己所处的宁德市是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喜欢尖锐而冲动的工业味道;又像尚未识途的马驹,不知哪条路通向茶道智慧的彼岸。
古老的茶香,并未浸润透小城市的市井。
在我所栖身的宁德城里,老城区的茶馆,多是小门脸,旧家具,温文尔雅地坐落在小巷里,像隐居的高人,要用心去寻访。茶室里头,光线柔和,动静相宜。气氛上,是无为的,散逸的。几个老人闲坐一隅,作为优越尊贵的熟客,有了自己固定的位置。他们眼神清朗,一脸的受用。一看就是喝了半世的茶,也弄懂了茶。而在新城区,被命名为“会所”的新式茶馆则张扬、摩登、抢镜,一幅受不了冷落的样子。它们开在熙攘的闹市,也去大型购物中心里凑热闹,和星巴克咖啡比邻而居。设计布置上,照例有博古架、罗汉床,朴拙的藤木圈椅,强调品位的软装饰,塑料绿萝搭起的户外雅座。常见的客人,是富态的中年男女。聚在一起斗地主,杯子随意地放在桌角,茶早就凉了。隔间里,人影绰绰,看不真切,只传出响亮的洗牌声。在清雅古典的环境中,扑克、麻将是重点,换名片建关系是关键。偶有两三个带眼镜的人,一壶茗茶相伴,互相引为知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低语。身处其间,怕也乱了品饮的心境。茶是陪衬应景的路人甲乙,“茶社会所”也只是搭起一座交际嬉游的戏台。
当月光照进我的书房,我一边喝着清茶,一边向往着北宋女词人李清照与她丈夫赵明诚的茶意生活:那是一个有月的晚上,“归来堂”里一对小夫妇,正在月光下品茗。女的才华横溢,每沏一杯都要作词一阕,男的博学多才,每听一阕都要回应一首。茶杯面前是泛着油墨清芬的诗卷,那是一对多么和睦的夫妻啊,以茶打赌猜书,品茶吟诗作对,尽管第二天他们身边又会有成堆的琐事,茶的香味留在味蕾,就要为生存作艰苦的斗争。茶淡了又沏,诗却越吟越多,也越吟越好,留在了历史中。
诚然,即使是才情高妙的人也得为生计奔走。忙忙碌碌,生活就七个字,茶占一位,文学也本就是生活,有茶的一味。平淡也好,高雅也罢,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从那瓷质茶器里流溢出的享受正是喧嚣背后仅剩的一方净土。
想来,人总要学会长大和成熟,就像茶一样,绽放自己美丽的一生,然后沉淀下精华。人生的路很长,长到我们不知道它何时才是尽头,但是它也很短,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没有冗长的等待,没有无尽的痛苦,更没有扰心的牵挂,就那样放手。
最好的时光在茶香里,茶影映出我的性灵文字,使得流水般的生活背景多了一份安祥与恬静。
中药芬芳
在我看来,许多东西是不能用科学来下定义的,我始终认为植物比动物更高级。植物,以它们纤弱的、静止的身姿,以内心的意志与信念,以始终不逾的爱,在多灾多难中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
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深情地写下,植物所构成的“明朗的底蕴,它们可能成为我们一生幸福和安宁的奥秘”,“如果我们借助我们花园里一朵小小的花儿所显示的力量的一半,用来解除压迫我们的形形式式的必然性,比如痛苦、衰老和死亡,那么,可以相信我们的境遇将迥然不同于现状”。
喝中药,就是人类接受植物对自己的洗礼。
二0一二年阳春的正午,我走进这间叫作“春泽堂”的闽东百年中药店,为病中的母亲取药。此时屋外阳光灿烂,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和车来车往的喇叭声全被隔在外面了。在中药店中,能感受到一份安静和几丝安全。
“春泽”,是取自“春天的光泽”之意。我坐在凳子上想,在春天中享受光泽,多好啊。这样想着,我等候抓中药的心情就比较悠然自得。我坐的长条凳,木扳厚而重,上面的红漆漆面斑驳,可凳子依旧是那样的结实。从它的四条凳脚到凳子面板,都还非常完整。轻轻用手抚在凳面上,光滑平整。毫无疑问,坐在这样一条凳子上,无论你是百无聊赖轻轻晃动身子,还架着二郎腿自得其乐东张西望,或是长时间打着瞌睡翘首以待,或是呼天抢地泪流满面痛苦万分,都不用担心这条凳子会突然之间散了架子折了腿脚,让你措手不及摔倒在地。毫无疑问,在中药店,坐上这样一条凳子:心自然也会踏实了许多。
装中药的木匣子,大小一致,上面一律用规规矩矩的正楷毛笔字写着药名,有数百种药,可抓药的医生时间长了,目光的一扫药方子闭上眼睛就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装那味药的小匣子边,而且轻轻用手一抓,数量常常是八九不离十不多不少,这就是熟能生巧啊!中药最是讲究配药的分量:多一分则药效有天壤之别,差一克则可能药效全无或产生完全不同的后果。这就是中草药的奇妙之处!同样一个方子,同样的望闻问切,同样的一种病,可不同医生开出的药治病效却完全不同,高名的医生可妙手回春手到病出,而庸医则会把小病拖大轻病拉重活人医死。药抓好了,医生包好,朝空中轻轻一招手,“唰唰唰”就开始包药了。我暗自称奇,这多像魔术般的奇妙神秘啊!
仔细看,禁不住哑然一笑,原来恍如空荡荡的空中还垂着有一根根的白线呢。一抬头,蓝瓦下的屋脊上吊着一个个纺锤形的线圈呢。那些线垂在透明的空中,我看不见,医生们随手就可包药了。线从空中垂下来,一点也不用担心线会缠在一起绕在一起加入什么药,而后如何如何,说者有板有眼,听者频频点头。有不清楚的再问一遍,医生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一遍。口气舒解不开。这样的方法,又科学又节省时间,实在是妙。药包好了,医生交待一番,用冷水还是温水,泡多长时间煮多长时间,再缓,同第一次说的语气字词一模一样,让旁观听着的人啧啧称奇。
我看着抓药的医生节奏地来回走动,他时或来到案板上看一眼医生开的药方子,时或又轻轻拉开依墙而靠的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木匣子,取药,用小秤称,轻轻地抖去一些,确保重量的准确,而后返回案板,将药倒在黄皮纸上或纸袋中,再返回称第二味配药。他们的动作轻而柔,来来往往,脚踩在木地板上也从不会发出巨大空洞的声响。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病人的疼痛仿佛也一下就减轻了许多。在中药店看医生抓药,谁都会赞同这样的说法:那抓药的医生本身也是一味药啊!
谁的中药包好了,配药的医生就把中药放到上面,大声喊谁的名字。有人应声而起,取药离开,又有人进来坐下。我看不见配药医生的白口罩后面的表情,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是同样的安静,同样的会说话,一如中药店里舒缓流淌的时光。与那样一双双眼睛对视,人就会自然而然放下心来。药到自会病除的!走进中药店,坐在中药店,一切皆有可能:救死扶伤!等待的过程,有些淡淡的焦急,也有些心安理得。时光的流水轻轻在流淌,中药的味儿一股劲地往我的鼻翼里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说起“中药”——我眼中飘逸草木气息的意象,还形成于1980年早春的清晨。那年我7岁,我的童年似乎与那阴暗的老中药铺有着特殊的关系。
当年的祖父身体虚弱,常年哮喘。那时结缘中药,是跟随祖父的脚步。祖父喜舞文弄墨,但常年的哮喘却让他饱受了折磨。我的童年就是在祖父的哮喘声里成长的。
在早春的回潮湿气里,祖父小楷字体抄写的药方,带着发霉的味道。我拿起一张张整齐而娟秀的黄纸药方,在心里默记着。这些方子,如今在我看来,如同一张张通往过去的车票。每忆起一张,就会想起一段缓慢的光阴以及光阴里散发的中药味道。
祖父喜欢带着我走在午后的阳光里,拐过几条窄窄的街道,去“邱氏中药铺”拜访邱伯。邱老伯年龄比祖父大,身体却很硬朗,走起路来,还带着年轻人的气势。街道上躺着几只半睡半醒的黑猫,乡下人总是喜欢养着几只黑猫,守着其实不算富足的粮仓。而在拥挤的城市,我再也看不到那只温顺的黑猫了,只在黑暗的垃圾堆里,见过一只眼神慌乱的野猫罢了;而它在我还未靠近的时候,就早早地逃离了我的视野。祖父的身子有点佝偻,瘦弱的躯体,被午后的阳光拉得很长。中药铺的生意冷冷清清,特别在慵懒的午后。邱伯的躺椅,斜摆在木屋的门口。躺椅是竹子制作的,渗着黄色的汗渍。当祖父和邱老伯拉着家常的时候,聊着药方的时候,我就会偷偷溜进屋内,抚摸起那些漂亮的瓷坛来。那上面的花草虫鱼,好像一下复活,诱惑着我的双手。过完抚摸的瘾后,我又捣鼓起那些长长的抽屉来。
当我跨过中药铺那潮湿的木门槛,一股浓厚而芳香的中药味道,总会扑鼻而来。陈旧的木屋,却深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掉了金粉的牌匾,风雨剥蚀的门联以及柔和光线穿过屋檐斜漏的瘦影,仿佛让我遁入明清的旧宅里。我的额头在古老的光线里,闪着不谙世事的微光。黑色的地面,黏糊糊的,像被捣稠的面糊。而黑色古朴的药架子,长满了深藏不露的抽屉。抽屉的表面贴着药材的名称。一味味带着神秘感、可以救死扶伤的药啊!那些药名如同亲兄难弟,铺满了黄纸:
东白芍、南星、北沙参,春砂仁、夏柘草、秋桑叶、冬葵子,青黛、黄芪、苦参、辣蓼草、咸秋石、金银花、木通、水獭肝、火麻仁、土茯苓,风茄子、云茯苓、雨伞草、雪里青、雷丸,山药、川芎、望江南、河白草、海浮石、洋金花,猪牙皂、牛膝、羊踯躅、马宝、鸡血藤、狗肝菜,鼠粘子、牛黄、虎骨、兔丝子、七叶莲、八角茴、九香虫、十大功劳叶、百草霜、千金子、万年青,一粒金丹、二至丸……
静静地想想这些药味儿,有山野自然的气息,有诗情画意,也很耐人寻味!
浓厚的中药味,有点呛人,但我还是闻个不停。我拿起药材,细细地品看,就像欣赏祖父铜皮盒里那些闪光的银元和铜钱。但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比起“光绪元宝”和“乾隆通宝”可爱多了。那时候,我就想,将来我就做一个乡村的药铺郎中算了,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而有趣的事情。而如今看来,我是低估了工业文明的力量,西药已经超越了中药,成为了看病的主导。而我当药铺郎中的梦想,也在时间的过滤器里,被淘洗得干净。现在我更多的是成年男人的焦灼和忧虑,全然没有了当初站在药铺架前的豪情壮志。
很长一段日子,我和祖父都是在“邱氏中药铺”的木屋前度过的。我记得邱老伯给祖父开过一副治疗哮喘的中药方子:白果4g、苏梗6g、贝母8g、柏子仁9g、紫苑6g、法半夏12g、茯神9g、枣仁11g、枳壳6g、丹参12g-20g、陈皮3g、山药9g、桑白皮6g、鱼腥草12g、枇杷叶9g。这副中药方子如今依旧夹在家里的中药书里,浸透着岁月的沧桑。邱老伯在中药铺的后院,给祖父煎药。黑色的沙钵上面,升腾起一股温情的轻烟。当祖父喝下苦涩的中药,我仿佛觉得一个个生命融入到祖父的血液里。之后,祖父的哮喘有所好转。我们去中药铺的日子就渐渐少了。
最后一次去“邱氏中药铺”,依旧是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掉了金粉的牌匾,在阳光下异常醒目。幽深、阴暗的木屋,越加衰败,如同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孤独地站在阳光下。我当时还不明白伤感之类的词语,但是一股难过的激流那时却在心中激荡。我再也没有跨过那高高的木门槛,只闻到那些熟悉而浓郁的中药味,像亲切的虫子钻进我的鼻孔。我感觉眼角有点潮湿,带着孩子独有的敏感和单纯。几年之后,硬朗的邱老伯却先我祖父而去。他的中药铺也被一排崭新的诊所和药房所取代。而时间把中药铺的废墟都掩埋在新鲜的建筑群里。
周作人在《草木知秋》中说道:“生病,吃药,也是现世的快乐呵。尤其是吃中药。”我看到这句话不禁叹道: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也如我般从草药中喝出快乐来!回想那些中药颗粒,我就似闻到阵阵的草木芬芳,于是我鼻息间的香气就更浓重了。
时光渐逝,病中的我垂青中药的疗效。我十分羡慕地盯着寻那些抓药的白大褂,我认为他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天天能带着一身的清香走在人群中。冰片、半边莲、茯苓、夏露、荭草、紫滕……这些中草药的名字给我留下了绿色健康的记忆。连我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喝下一碗中药汤,胸腔里会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妥贴感,浑身流动着阳光、雨水与泥土的气息,肺腑间充满了绿色的血,生命应着四季的更替,沉睡,苏醒;再沉睡,再苏醒!没有死亡,只有不断地新生与希望。
说花随人气,其实应该是人随花气。有时生病中喝多了中药,我会带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当有谁对我说: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药味?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纠正道:是药香!我特别喜爱身上的那种药香,还常常抬起衣袖闻闻那股草木的香气。当我被这草木的药香罩住时,眼前瞬间模糊起来,觉得有一棵灵芝在眼前飞来飞去,那是一个电视广告中的神话:一个小男孩为救母亲的生命,在神仙的帮助下采到一棵深山灵芝……我认定所有的草药都是这棵灵芝的孩子,它们为解除散落在大地上生灵的疼痛而来。
每当我端着浓浓的中药汤,就看到草木森森,美与力量、信念才是它们的本质呢!现在许多中药都被做成了胶囊,那些纤纤的中草药被时代换了筋骨,把实用的沟壑填得满满的,即使我吞再多的中药胶囊,衣袖间也不可能挥出草木的香气,胸腔间也唤不回喝中药那种妥贴温柔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