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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夏夜

  • 作者: 鸿宇
  • 发表于: 2015-05-02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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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记忆从何时懵懂而清晰,但童年的世界都是属于我的。

  (一)

  夏日的傍晚,廖远的西边天际,红霞漫天,一片一片,犹如炽烈燃烧的一块块炉铁,红艳艳光彩夺目。好像老天要把灿灿的赤金和融融的热情全都洒给人们似的,给人以无限的欣喜和希冀。碧绿的、起伏的田野映上了一层层金黄。不久,红彤彤的太阳恋恋不舍的沉沉落下……。暑气中弥散着炊烟,笼罩了整个村子,雾霭沉沉,让人更觉闷热。蝉依然在浓荫里醉情的放歌,麻雀们聚集在村外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犹如开千人大会似的一片喧嚣。不知什么时候从谁家,飘过来刚掀开锅的棒子饼子的醇香,越来越浓,沁人肺腑。不管何时何地,倘若闻得大油炒鸡蛋的喷香,就一定会听到大人小孩儿唱了:“谁家做得这么香啊,……给他撅个大粪筐啊!……”于是,大家都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了。这时,也清晰地听得“噼噼啪啪”麦秸燃烧的声响,还有“啪啪——哧——”翻烙饼和气泡鼓满气又撒气的声音,——家家户户都忙忙碌碌的准备吃晚饭呢。

  (二)

  天色刚黑,吃过饭的本家和邻居的爷爷奶奶们,就都陆续的拿着蒲扇、蒲团或凳子到大街上来乘凉了。三三两两、三五成群的在大门口找个舒心的位置挨近坐下——老人们多半是垫上蒲团坐在大门口的大方石或门枕石上。

  天可真热啊!家里像蒸笼似的,热得没处钻没处爬的,不知道怎么好,也心焦困乏的。蚊帐外、屋门口、大门口,头顶上一大团蚊子上上下下的飞舞着,嘤嘤作响吵闹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胳膊上、额头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批片。奶奶给我抹上清凉油,就领着我到大门口玩了。我坐在奶奶前面,奶奶给我扇着扇子——一为扇凉,二为打蚊子。一会儿,邻居的叔叔大爷、哥哥姐姐们也出来玩了,——几乎是天天晚上每个人都出来玩的。大家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或者蹲下,大街上一街两行团团簇簇的聚集了几十口的人。

  小孩子为了招呼小伙伴们,就在大街上大声地唱着:“大孩小孩都出来玩,就是不要小月孩。小月孩,不会玩,光知道哭不睁眼。”孩子们听见叫了就都出来了,三五成群地玩,玩的游戏和活动也着实不少啊。有的玩溜圈,有的玩打尜,有的弹蛋,有的绷杏核,有的跳绳,有的推铁环。还有的女孩子玩跳房。还有男孩子玩用脚叠高跳跃的,至少两人一伙,两伙对垒。一边唱着,一边跳高:“一把啦啦秧,二把喝面汤,三把炒韭菜,四把长一鞋。”还有的下四棋、五棋,还有的藏马虎玩。……总之,是多种多样的,都很有趣让人玩得投入着迷。

  “小霞子啊,再给我掏掏耳髓啊!——”又是扎根爷在喊话呢,“人家刚家去呢,她家还没做中饭呢,吃了饭还写字呢,待会儿出来了,我说给你!”不知道是谁大声地告诉他说。记忆中每天晚上出来凉快,总会听到扎根爷让邻居的霞姐为他掏耳髓。说是年纪大了,——他那时大约七十多岁吧!眼模糊了,耳朵也背了,经常掏掏耳朵好听别人说话,要不然快闷得慌。

  大家早已经开始拉起了家常:晚上吃的什么饭啊——喝的凉面吧!——酸酸的,辣辣的,麻芝大大的啊!顺道地耪完草了吗?电井抽水了没?——还没去挑水呢。连阴了七八天了也没法出粪啊!——老天爷胡闹吧!后天谁去赶王双集?——给我捎着卖只鸡去……。大街上,姑娘妇女们也一边聊天一边搓麻线或者纳鞋底、绱鞋,常常是还要去谁家替个鞋样子。黑暗中,人声高低起伏,时常传来一连串清澈的笑声。随着吸烟的嘴边一亮一暗,映照出人面的轮廓,从头顶腾起一团团烟雾在夜色中弥散。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抬头一望,圆圆的月亮钻出浓云,挂在了最高的夜空。月亮周围还带一个大大的风圈,大人们都说要有风了,——“月亮带风圈,一连刮三天”。不会这么闷热了,天也开晴了。天上一片澄明玉宇,清辉皎洁,似水如银,广阔无边。似乎巴巴的望着,能够看到辽远的月亮上的嫦娥和玉兔呢。这时,奶奶就把我搂在怀里,哄我睡着——因为我白天中午从来不睡觉的。一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我,一边对着月亮唱呢:“月亮奶奶,好吃韭菜;韭菜乔辣,好吃黄瓜;黄瓜有种儿,好吃油饼儿;油饼喷香,好喝面汤;面汤腥气,好吃公鸡;公鸡有毛,好吃樱桃;樱桃娇酸,好吃……”唱得我朦朦胧胧的,却又分明清晰的忽闪闪望着奶奶慈祥的笑容。一挺身,又倒过头去,却听得:“小巴狗,带铃铛,嘁喨哈啦到集上,待吃个栗子面耽耽,待吃个樱桃又嫌酸,……”又依稀听得,电线杆顶上的喇叭里传来:“京剧《借东风》——马连良演唱,‘曹孟德占天时……’”;京剧《空城计》——马连良演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仿佛在幻想的空中,曹操、诸葛亮都是高大威武的神呢。

  (三)

  忽然间,“嘚嘚嘚嘚,嘚嘚嘚嘚”的马蹄声和“喤啷喤啷”的串串马铃声,从北边传了过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是队里的马车回来了。这一阵子,路西北边斜对门的郭林,也跟车和他爸爸赶车的老把式金海哥拉煤石呢,——他那时也就十四五吧。到了他家大门口,他迅速的跳下车,把捡的满满一水桶乌黑闪亮的炭提回家,赶紧的又跟上车去马棚里,帮着卸套去了。不一会,他爷儿俩就从马棚回来了,他全家就在大车门的大门底下,拉开电灯,围起桌子来,开始吃饭。这时,郭林总是端着碗过来跟我说:“大宇,你吃饭了吗?还吃吧?”“不吃了!”我说。“我给你说个媳妇啊?你要吧?”“要啊!”“好啊,我给你说的这个媳妇啊,可好咧,可俊咧,‘蒜瓣脚,柳叶眉,走道悄悄的,吃饭巴巴的!’——行吧?”大伙就都高兴的笑起来,……,……。但是,我总觉得说了多少回了,他总这么高兴地说,我总说行啊,但一直也没有见着是个啥样的媳妇呢。也一直没有人告诉我是多么俊俏的人呢。——然而,也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了他当时哄我玩,是多么的真真切切、逗人喜人啊!

  一会儿,大头洪茂大爷从北边挑着担子过来了,——一头是盛干粮的竹篮子,一头是水桶。他要到南山坡看石窝去呢。大家伙儿就跟他打招呼,并且说要他唱《武家坡》——夸他唱得可好了啊!他高兴得时候就放下担子唱上几段,当然了,最后一定是要唱“光棍想妻”、“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他不高兴得时候就说:“不唱了,不唱了,……”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就好冲他唱:“大头大脑袋,吃饭叫奶奶,……,……”

  前几天的上午,我在家里玩得烦了,又淘起气来,奶奶也真累得心神不着地儿了。快中午了,正好队里的记工员贞大妈来收干粮,要给北坡里干活的社员送饭呢。奶奶就让她把我带坡里去玩,说是去跑跑吧,也吃下饭去了。我自然非常的高兴啊。到了坡里,远远望见鲜亮芳香的新翻的土地上,队里的两匹马拉着耙,在地里来来回回的穿梭。红黄相间的额头缨穗随着高高昂扬的马头,和马鬃一起和着脖里清脆的铃铛响声甩着,甩着,……艳阳高照,尘土飞扬,清风阵阵,红旗飘飘。大人们扬着䦆头,纵着耙子,挥汗如雨,欢声笑语。我跟着马,步步紧跟,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只觉脚下松软,脚步轻轻,一脸的汗和土。中午散工了,我虽然还没有玩够,但是,马要回马棚喂草料的,金海哥把我抱上平时驾辕的大红马让我骑着,嘱咐我一定要抓住鳍甲的小辫子,别掉下来。他牵着两匹马,把我捎回家来,我依然是恋恋不舍的,真想下午再让他把我带去玩,可惜不知道是奶奶不放心,还是怕我累着,竟然没有再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骑马吧!

  (四)

  月挂高空,皎洁如乳的月色依然是那么的清朗,凉风习习,乘凉的人们都非常的惬意。木生哥又在南边谈笑风生的,接着昨天的坎儿讲“孙悟空三借芭蕉扇”呢,大伙都围坐在一块听着。“铁扇公主第一次借给孙悟空一把假的扇子,孙悟空和猪八戒到了火焰山扇火,结果火越扇越大了,把他俩身上的毛都烘了,……。”“哎呦!后来怎么样了啊?”“孙悟空不能吃这个亏啊,他就又回去变了一个小蛾子飞进芭蕉洞,等铁扇公主喝茶的时候,变了一个茶叶梗棒,等她一张嘴,就钻到了她肚子里去了,在肚子里张跟头、竖直立的,闹了个天翻地覆……,……”木生哥讲得生龙活虎、绘声绘色的。我听得入神入理的。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的这么多的故事。第二天,又接着讲“黄梅怪设假西天”,“黄梅怪打不过孙悟空啊,可是他有个宝贝,他俩打着打着,黄梅怪‘哐啷’一声,就用咣咣镲把孙悟空扣在里边了,孙悟空长十丈,咣咣镲也跟着长,他小它也跟着小,……,天上如来佛祖的十八罗汉都聚了来,一霎也救不出孙悟空来,可把孙悟空急死了,……”大伙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很是欢喜。以后还有“白毛老鼠精”、“红孩儿”等等。又一天,讲的是“月宫嫦娥的玉兔下凡”,“它用了一个捣药的杵子,就降服了沙僧了,……,……”“月亮上有东西吗?”正说着呢,张三叔插话道。“我听说,苏联科学家证实了,到八〇年全球大爆炸!谁还干活啊?人都上哪里跑啊?这使我很是怀疑:地球是个什么球啊?天上到底有啥呢?——不去管它,我还是玩我自己的吧。但直到现在也还时常听到一些什么“世界末日论”、“外星球要来撞地球了”等等之论,我想,这些搬弄口舌、蛊惑人心的歪理邪说,我从不懂事的时候就不知听说过多少回了,谁还信这些混账话!上了中学的延霞姐几个人就和张三叔犟起来,什么地球围着太阳转,自转;行星、恒星;什么太阳系、银河系;什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他们都慷慨陈词,争得面红耳赤,……总之,我是什么都记不起了,只觉得他们说出了将来的金光大道,牛奶,面包,汽车,飞机……,……。

  正听着说话,忽然看见从南边来了一辆手推车,原来是来羊爷推着一太平车子瓜瓜噜石头,一道烟似的走来,他爸爸三胜老爷爷在后面跟着。大伙都打着招呼,一边赶快的躲开道。而以前这个点多数是他和几个伙伴一起赶着羊群从南边石窝口回来呢。眼看着他们唰唰地走过来,很快从车道街向西走过去了。三胜老爷爷是个有名的老石匠,他要这些瓜瓜噜打制蒜臼子。说是这些瓜瓜噜经过了在河底里的冲刷碰撞,性子绵软了,不容易打坏了,大小也正合适,因势象形也省事。我暗自佩服老人们的智慧,做什么事情都有着独特的巧妙和办法啊!

  和平叔也吃过饭带着他的细狗——黑豹出来玩了。他就为大家表演训狗:叫它叫几声,他的狗就会叫几声;叫它趴下打滚,它就打滚;还会跳圈,弄根草要子圈,他的狗就钻过来,跳过去的。他拿着熟地瓜干引逗着狗,狗吐着红红的舌头,呼呼的喘着粗气,尾巴不住的摇来摇去,引得大家都很开心。“你训的马怎么样了啊?”别人问他,“没有问题啊,让它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用不着缰绳呢!”大家都说不信。和平叔说:“不信?我现在就去骑一圈吧,让你看看。”几个哥哥姐姐就跟着去,我也随着去看看。到了马棚,和平叔牵出一匹瘦瘦的白马,用手拍拍马的脖子,解下缰绳和笼头。然后用两根草要子接起来,挽上扣,做成马镫,一跃上马,喊了声:“驾”,白马就冲出去驰骋起来,转下河涯头,向西一直跑得看不见踪影了。……我正迟疑,远处的夜色中又出现了马白色的影子,又跑回来了,接着把马送进马厩,添一勺马料犒赏犒赏。据说这匹白马以前是一匹军马,老了,不能上战场了,就到农村队里来喂养干点轻活。回到街上,和平叔又两脚间绑上一根和马蹬似的草要子,手脚并用,蹭蹭地爬上了十几米高的水泥电线杆子,又极迅速的下来,——好惊险啊!真厉害!——我们都看得惊奇,在夜色中浮想联翩。

  (五)

  郭林的奶奶木根大妈,她的口头禅是:“铜是铜,锡是锡,尿瘪子上不了条仙几。”大概是说人要堂堂正正,才能登堂入室。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形象猥琐。记忆中,她每天必定要来磨刀的。一天说不定哪个时候,一边叫着我的奶奶亭子婶子,一边自个去我家西屋屋山和北屋的夹道中,在磨石上三下两下就磨好了,一边麻利的走了。有时就顺便给我拿一块糖果什么的来。她家那把又窄又长的菜刀总是得天天磨,她说是从她娘家诸城买来的呢,使了多少年了,估计一点钢口也没有了,所以必须天天磨。可最近几天没有来磨,她快生日了——她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可能是为此单独买了新的快刀吧!木根大妈生日那天,大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欢歌笑语,喜气盈门。嗡嗡的鼓风机阵阵鸣响,炉灶上烈焰腾腾,炒菜的锅勺叮叮当当,炒菜的声音哧啦作响,香气四溢,香遍了四邻八舍,和着融融的亲切和和睦在院子的上空蒸腾、蒸腾,仿佛化作一片片五彩祥云弥漫了整个西街。

  到了傍晚,她家的客人都送走了的时候,我在家里,奶奶正要打发我吃饭,木根大妈端着一碗菜给我送来了,说:“晌午的时候客多,没有叫你去,我给你留了一碗白菜炖肉啊,这又熘热了,你赶快吃吧!我还得迭忙地收拾收拾呢!”还不等我和奶奶说什么,他就麻利的回去了……。

  这回晚饭,我吃得很香甜,也吃的很多。这是难得的,因为我从小就很稀食。就连邻居们有什么好吃的,也经常地给我留着吃。吃过晚饭,大奶奶叫着我去李大脚奶奶家玩,她是大奶奶同命相怜的好朋友。出门向北一点,路西的路家胡同里,北面中间就是大脚奶奶的家了。叫开了大门,大脚奶奶看到我,就说:“大小子啊,你来了啊,你来可是稀罕啊!”接着一面絮絮的说:“你看,你那孩子来了,也没有什么好吃头给他啊”。一面拉开北屋门口的灯,霎时院子里一片灯火辉煌,照耀得整个四合院犹如宫廷楼阁一般。这时大脚奶奶可想起好东西来了——树上有枣呢。晚上看不清楚, 也没有长竿子,她就站定了高大的身躯,双手抱住北屋门口那棵碗口粗细的枣树,使劲的摇晃起来,枣呼啦啦下雨似的掉下来不少。大奶奶就喊着她:“行了,行了,枣还不熟呢!”——这大概也就是七月十五的样子吧,的确枣多数都还是青的呢。大脚奶奶捡起枣来,让着给我吃,并且让我大奶奶说允许我吃。我虽然心里很想吃,但却一颗也没有吃。这让大脚奶奶很是憾心。一会儿,进她屋里玩了。看着她家隔几上的座钟,钟摆咔哒咔哒的来回摆动,觉得很好奇,是什么让它来回的动呢?玩了好一会儿,柱子爷来了,来看看她家西屋里放置的老鼠夹子打着老鼠了没有。我也跟着去看,用洋油灯照着,在炕下的坯块后面赫然屹立着鼠夹呢,还没有夹着老鼠。等着吧,明天晚上再来看。等我回家以后,大奶奶问我:人家好心好意的真心让你吃,你怎么不吃枣呢?我说:第一次去人家里,就吃人家的东西,人家会说我没有出息,以后我再去,人家就不喜欢我了!大奶奶笑笑:没有事啊!给你东西吃的,都是和我有交情的,——你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爱好了啊!

  (六)

  又连阴了好几天了,雨是一阵紧一阵密一阵迷蒙的下着。刚才在木生哥家玩,看他爹甲乙大爷用红泥蘸水在香台子上练字呢。(不知为什么,他家的哥哥姐姐都叫爹,而不叫爸爸。)甲乙大爷读的书很多,经常地给大伙讲《道德经》、《孟子》、《心经》什么的,练书法狠有功夫,写的字矫健灵动,颇有“二王”神采。还能文能武,坡里场院都在行。扬场垛垛、耕耩锄割都是一把好手。

  我玩够了回家了,吃块干粮,喝些凉水,一会又呆不住了。再玩什么?去哪里玩呢?突然想起来了,跟木生哥去放牛吧。我就跑去河涯边的草地上,草在雨中格外的青嫩,草尖上都挂着圆滚滚珍珠似的雨滴。光脚丫趟着草,脚心凉凉的、酥酥的、软软的。脚上也沾满了草种子或者叶子。我那时,其实是天天光着脚丫子的。远远看见草地上两头牛自由自在的吃草。“晒马淋牛”,牛是不怕雨和水的,因而就成了镇水的神兽。木生哥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拿根树枝站在沟沿上看着牛。还在唱呢:“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在……”“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我走近牛,看牛低下头,瞪着大眼,伸出粉红色发青的舌头,左扫右敛,很灵巧的把草卷入嘴里,上下颌左右的咀嚼着,嘴里带着些白沫。牛张开口啃草的时候,我发现牛竟然没有上牙呢!木生哥说:“是呀,牛没有上牙,狗没有胃啊!”

  快傍黑天了,我问他家的兔子快将小兔了没有?他说快了,还有七八天,等将了小兔满月了送给我一对。等到天很黑了,大奶奶在河涯头上喊我的时候才回家吃饭。

  晚饭后,雨几乎停了。我在大门口玩,看道江叔他们在街心的泥中埋上一块瓦斯,用火机点燃泥巴中冲出的气来。火苗蓝蓝的,在风中来回的飘摇不定,他们就用双手合拢成灯罩,护着火苗不被风吹灭。不一会儿,他们又去园子里柴火垛和乱石堆里去逮蛐蛐儿、回来斗蛐蛐儿了。

  我刚想也跟着去,母亲出来叫我了,说要带我去南头黑油子奶奶家给她送钱去。我本不愿意去,后来母亲说是叫上我给她壮胆儿!原来黑油子奶奶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过,八十多了,拄着拐杖,走起路来哼哼哼哼的,就她自己守着前后两院的家。每次队里分粮食、分地瓜萝卜、分柴火什么的都是母亲给她捎回来送去。她喂了三只老母鸡,总是攒着鸡蛋,把攒了很久的才攒够的十只鸡蛋,让我母亲给她去铁厂门口的小市上或者集上卖了变点钱花。这次正是要给她去送卖鸡蛋的钱呢。往南走百十步路东就是黑油子奶奶的家,也是大车门。母亲叫了很久的门,又喊又敲门划链的也终于没有人应答。我就不耐烦了,想回家去玩。最后还是母亲用手拍他住的西屋的后墙才听见答应的,又等了好久,仿佛过了一个时辰似的,才见黑油子奶奶开门出来。我进得门去,看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横着些梧桐落叶,才知道了老人老屋怎样的破败和颓唐。到屋里坐下,母亲就和她大声的仔细的说个一清二楚:是十个鸡蛋、晌午头的时候卖的,卖了五毛五;这是一张新的五毛的,这是一个银格五分的,对吧?黑油子奶奶说:“对啊,对啊!”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小妮子啊,我和你爸爸、你妈都是老世交了啊,在北边老院的时候,我们离得也就三十步啊,很近啊!你看,现在得你的济了!……,……”她查点好了钱,用小手绢包裹起来,摸摸索索的从大襟口装进怀里的口袋。我们正想走,她拉住我,要给我拿点心吃,说是给我留了好久了。我木木的看着,只见她颤颤巍巍的从屋梁下吊着的手巾杆子西头,取下木头钩上挂着的竹篮子,从中给我拿出一整块又大又厚沉甸甸的桃酥塞我手上,让我赶快吃。然后,她慢慢转过身,再把空篮子挂上去。我拿着没有吃,准备临走的时候再放下。因为以前母亲告诫过我一次。一天傍晚散工的时候,母亲和我去李和爷爷家送记工本。李和奶奶正好糗的大米干饭,满院的喷香,说是稀口,就留下我在她家吃饭。我心里很想吃这多少年吃不着的、雪白的大米饭,但又不好意思说。母亲却不允,李和爷爷就用老队长的口气对母亲说:你回去吧,没事啦,吃了饭叫你婶子把孩子送回去就行了!之后,母亲狠狠的训斥了我一顿,说:丢人!没出息!——黑油子奶奶看我不吃,就让母亲给我拿回家再吃。母亲又陪她说一阵子话,我们才摸着漆黑的路回家。

  (七)

  “小鸡来嗨——卖小鸡来哎——”;“小鸭来嗨——卖小鸭哰!——”;“卖——大花鸡哎!——”街上又来了卖小鸡小鸭子小鹅的,——卖寿光大花鸡的。老远就能听见的,那淳朴悠远的声调是飘荡在乡间最有趣、最动人的福音。只要是来了卖小鸡的,不管停在谁家的大门口,街坊的大人小孩子就都会围着看挑着买的。“鸡叫、狗咬、孩子吵,农家三件宝。”那年月谁家没有鸡狗鹅鸭呢?谁家不靠禽蛋变个钱呢?大伙都赶着说话,又说都要买,就七嘴八舌的褒贬讲价。人说货到街头死,又真是哪有人心劝不动的?然而,卖小鸡的死活不认这个理儿。说:“你要买二十只鸡我可以多给你一只,这个行,价钱不能讲了!”于是大家商量好了,就都纷纷的数量不居一的买。说是买卖,其实是赊的。就是春天里要了他的鸡鸭鹅,说定了价钱,卖小鸡的就拿出账本让买的人自己记上名字和钱数。等秋后鸡长大了,下蛋了,卖了钱,他再来收钱的。当然也有拿现钱的,现钱要比赊便宜点的。我们小孩子们则是看热闹。看叽叽喳喳、嘎嘎嘎嘎的小鸡小鸭,黄嫩嫩的绒球般的小生灵都会由衷的开心欢喜。

  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哭闹着向大人要小鸡小鸭的,大人无奈,也几乎是都给我买几只的。一半是是为养鸡鸭下蛋,一半是为了哄孩子。养小鸡鸭得时刻提防黄鼬和猫、野狸。怎奈小鸡还好养活,小鸭就不大幸运了。往往是才买了来,我和弟弟妹妹们就学着大人抓大鸭子的样子,去抓小鸭子的脖子往上提。结果不几天,小鸭子就不知什么时候死去了。我们也很是悔恨和遗憾,互相的说着埋怨着。不过这一年,我没有淘叫,奶奶就给我买了两只小鸭子。精心的喂养了一段时间,看看长到一大把的时候,我还经常把它们弄到大盆里,看它们游泳。看鸭子悠哉悠哉地游着,呱呱地叫着,十分的欢心。不料,有一只小鸭竟无缘无故的死了,我很是伤心。看着剩下的一只,也觉得很难养活。奶奶便把它送到郭林家和他家的大小鸭子一起养,说等长大了再给我送回来,我也就点头同意了。因为郭林的母亲桂子姐姐常年在家,操持一大家人的家务,她很喜欢养这些鸡鸭鹅,养得也很茁壮。她尤其喜欢养蚕。每年都在沟涯河滩和地头上栽种许多的麻籽,用麻籽叶养蚕,把收获的蓖麻籽换油。每到初夏,她家的屋子里、大门底下就有好多盖垫的蚕。剪碎的一块块葱绿的麻叶,轻轻地洒在盖垫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又粗又长的蚕,就开始自由自在的蠕动着,唰唰的啃吃着麻叶,煞是喜人。到了做茧的时候,金黄色的金蛋似的,纯白色的洁白的宝珠似的挂满簸箩筐。

  我也时常的去她家看看和喂喂我的小鸭子,它见了我似乎格外欢似的。每次看着它在鸡鸭群中欢快的抢食、呱呱的叫着也就很放心了。更何况离得这么近,还不知道一天要去几趟呢。

  “小兔子满月了,你拿个篮子来,我给你逮吧!”木生哥天黑散工了,扛着锄头回来对我说。我连蹦加跳的回家抓个篮子就去了。他的兔子窝,就在他家的大门和二门之间的屋山底下,是挖的最适合养兔子的地窝。他给我选了一对个头大、很有精神的青紫蓝色的兔子。我欣喜的把兔子携回家,撒到院子里,给它够了几枝槐叶让它们吃。看小兔子纯净光滑的毛,圆圆的、红红的眼睛,蠕蠕动弹的三瓣嘴,一蹦一撅的跑跳,高兴得不能自已。晚上掀开盖篮子的麻布,看小兔、小鸡们静静地闭着眼,蜷缩着依偎在一起,偶尔地叽叽叽叽地低吟着,感觉它们跟了我家也是非常的幸福呢!

  (八)

  晚上,我自己出来玩。看道新叔、道江叔、道勇叔他们都光着脚丫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和泥巴掇瓦屋,比赛输赢。不一会儿,玩烦了,他们又去逮蛐蛐儿了,我也跟着去。

  很快到了,他们就三三两两的分散到车道边的园子里,先静静地听准了蛐蛐儿在哪里叫,然后就照着手电光,小心翼翼地翻碎石头找它,旁边的人都时刻罩着两手准备捂住蹦出来的蛐蛐儿。乱石都翻遍了,就都围在柴火垛的四周,侧着身子抬起一跟腿,用脚用力地、有节奏地从上往下跺。在柴垛中的蛐蛐儿,受到惊扰就会跳出来,大家就一拥而上的追着去捉。有几个地方轮流着逮,蛐蛐儿就不太多了。有的就干脆爬到垛顶上跳起来,把里面的蛐蛐儿都轰出来,——大家就都提醒,说这样会下雨的时候灌了柴火垛,柴火都会烂了,没有烧的了,大人要骂呢!——不过,这招儿果然奏效,一下蹦出很多的蛐蛐儿,当然也有许多的蜘蛛、蜈蚣还有壁虎呢。于是大家就都逮着了自己喜欢的,能斗的蛐蛐儿。尖嘴子的,母的,还没有长镜子的都不要,棺材头的更不要。

  我很小,和他们跟不上溜,自然也不会逮蛐蛐儿,只捉到一只很小的尖嘴的蛐蛐儿。到了最后,道新叔给了我一只叫的,其他的也都给了我一只,也有叫的,也有不叫的,竟然也还有一只没有蜕皮的呢。都给我装到他们叠制的纸包里面,说:“使劲捏着口这里,别开了口跑了。”我很高兴,自己也有蛐蛐儿了。而不知道什么时候,额头上,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好多批片呢,火烧火燎的痒痒木乱。

  回家后,奶奶很是心疼,赶紧给我蘸清水擦擦,再轻轻地掐掐。嘱咐我今后别再去那些地方玩了,又担心碎玻璃扎了脚,让蝎子蜇着更了不得,并且提醒我:忘了那次你自己在园子里玩,让长虫咬了腚了吗?也别爬高上梯的,——因为我总好爬树,用手去捉蝉,捉天牛,捉香椿蛾呢。——我都一一地记下了。我就在家里找来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子,往里装上一层土,倒点水让土保持湿润,再放进去些葱段、辣椒、菜叶子什么的。一切准备好了,就把一个个纸包仔细打开,对准瓶口朝下倒进去,迅速盖上,盖子上砸上几个眼,免得蛐蛐儿憋死。蛐蛐儿们刚倒进去的时候,总是一阵使劲地乱蹦跶,过一会才安静下来,伸出触须来回地试探,好像不喜欢这个新家,在到处寻找原来的家的踪迹。好在它们还能随遇而安,没有几天就在瓶中掘土做好窝了。我每天都要注视它们好几阵子,看它们理须、捋腿、洗脸,看它们吃食和打斗,意趣盎然。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舍不下它们,总是把它们放到床前蚊帐外的窗台上或者桌子上。有几回,它们在夜里也“嘟嘟嘟”地叫,把我影醒了,我一定神,映着月色得意的笑笑。而有一次,我又听见叫,点上洋油灯,想看看究竟是哪一只叫的时候,没想到,头发被烘了一大块,满是烧了鸡毛似的难闻的味道。



  (九)

  天真热啊,一连几天白天黑夜都热得睡不着。晚上在西园子二奶奶家玩,二奶奶抽着烟袋,和小姑姑、道生叔,就一起猜闷儿、算题。说:“兄弟俩放羊,哥哥对弟弟说,你给我一只羊,我的羊就是你的两倍了;弟弟对哥哥说,你给我一只羊,咱俩就一般多了。问他俩各有几只羊啊?”“奇怪奇怪真奇怪,肠子长了肚皮外;奇怪奇怪真奇怪,站着不如坐着高,这是两个什么东西啊?”又说:“板凳鏊子三十三,共和一百根腿朝天,问问是几根板凳,几盘鏊子?”一时都不好猜着、算出来,整个晚上一边聊天,一边说出谜底和答案,也说些别的家长里短。我只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懂得,但却记在心里了。

  屋里实在太热,道生叔就和我到马棚的大院子里凉快去了。马棚没有院墙,南边的墙根下就是一大片地瓜地。瓜秧都蒸蒸葳蕤,瓜叶田田,密密丛生,给地里盖了一层葱绿的厚实的绿衣。西边的一大片地瓜地更是美得惊艳。可能是“济南白”的品种吧,这种地瓜,瓜秧不大,但却是开花的。地瓜花就完全像是梧桐花一样,是收口的长喇叭状,颜色洁白稍带紫点,香气馥郁。盛开了满地圣洁的花,馨香四溢,甜蜜芳醇,弥散四野,远远望去是一片花海,从夏一直开到秋!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满坡的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穿梭,简直就是醉人的童话世界!

  月色朦胧,繁星点点,廖远的北斗勺正挂在北方的夜空,格外的明亮。我们躺在凉席上,一抬头远望,南山坡上灯火辉煌。大约有六七里路远吧,但仍然能看得仔细清晰,而且,似乎能听到人声咯咯啰啰和欢歌笑语。石灰窑上装窑的人们来来回回的穿梭着,缥缈的象仙山楼阁一般,如梦如幻又真真切切。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然而,睡醒一觉的时候,看下面的地瓜地里一片迷蒙蒸腾,浓雾沆瀣,是田野的露气上升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连田野的小虫们也都酣然入梦了,浑然的一派静谧的沉睡和幸福。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却不知什么时候大奶奶早已把我抱回家了。

  (十)

  晚上的时候,庄北头的姨姥娘又给我送回鸽子来了。她家养了许多很好的鸽子,我经常去玩,很有想要的意思,她就给我送一只来让我玩。还那只瓦灰色的鸽子,因为它已经飞回去两三回了,每次都是晚上趁着夜色、装进盒子里把它送来给我,可总是第二天就飞回去了。不过这次是翅膀被剪得很短了,几次努力的扑腾也飞不起来,只能蹒跚地走了。这样地养了有一个多月吧,和家里的人都混熟了,翅膀渐渐地长起来了,不想在一天它终究又飞回去了。我很失望:这样精心的喂养伺候,它怎么还是要跑呢?奶奶就安慰我说:那是它的家啊,咱这里再好,它也呆不住的,因为那里有它的窝,有它的同伴。我觉得是这样的,不再让鸽子孤单失落的了,从此就不再要鸽子了。

  立秋已有些时日了,我的小鸭子也送回来了,已经羽翼渐满了,嘎嘎地叫声很大。我每天精心喂养它、照料它,故意唤它过来又把食扔得远些,看它呱呱叫着去追着吃逗乐。看它因跑得太快而翻到的憨态而喜不自胜。每天傍晚我都亲手把它捉进篮子里,放到屋内,以防不测。很遗憾的是,就一次!我去走亲戚回来得晚,奶奶把它捉进篮子里放在了屋门口,想睡觉的时候再把它提进屋内。然而,奶奶刚到大门口乘凉坐下,只听得“呱——”一声,觉得不妙,回来一看,却已被狸猫或是黄鼬叼走了。我回到家来,得知鸭子被拉了去,我又急又恨,多少时日的心血、期盼和欣喜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的离我而去!问天不答,叫地不应!无可奈何!不禁伤心得大哭起来,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奶奶也不住的叹息,悔恨不已。……这次经历给我的教训,我终生难忘。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试想人生中有几个一万呢?不管做任何事,又有多少第一次呢?恐怕都很有限,怎能不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地对待呢?

  不知是哪一天,我被送去上学了。从此,开始了自己为自己的一生,也要为别人的生活而生活了!而今,童年的时光已远逝而去,童年生活的金光银光照耀下的村庄、街道、家园,也都随旧村改造而无影无踪。但是,童年的生活和世界永远都是属于我的!我童年的世界和生活就犹如我的先世前生!

  别了,我的童年!别了,我的夏夜!别了,我的乐土!我的家园!——世事沧桑,人生梦幻,宇宙流转,一切皆流。我只把童年给我的一笔巨大无比的财富和生之根,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心底,定格在浩瀚的天宇时空!

  2015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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