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布春,洛阳花开,我便回来。
京中有歌曰:“清乐洛阳,名盖京华;洛阳长留,名满天下。”
恰及弱冠的顾长留,不仅端得芝兰玉树,是洛阳城富甲一方的顾家长子,还文采了得,刚刚拔得头筹成为新一任状元郎。不日便要回到洛阳,光耀门楣。
这可叫洛阳城里的姑娘忙了手脚,好一番穿衣打扮对镜贴花后等在城门,都想跻身进顾府,从此穿金戴银,吐气扬眉。可等到一张张粉玉雕琢的脸失了颜色,也没等回状元郎。
听说是,路上接到圣上一道圣裁,便将状元郎请回了京师。不日,便有消息传回洛阳。
皇恩浩荡,公主将与状元郎缔结良缘。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故事戛然而止,这下算是吊足了大家胃口,众人唏嘘,直呼继续。
只我一人细细饮茶,不动声色。
长留?
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长留,不过不打巧,此长留与彼长留,天差地别,无一相像。
我的长留,不过是洛阳城里的一个伶人,卑如尘埃的戏子,没有显贵家室,没有斐然文采,只有一颗仁爱之心。
我第一次见到长留时,洛阳恰好花开,我也理所应当的到来。
那日我正在采集甘露,前一夜下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翌日的晨露是极好的饮品,我忍不住轻啜一口,满心满足间晕染了山水眉,少女的娇羞妩媚悉数落进了几个酒气熏天的大汉眼里,瞬间红了眼,扑了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袭云衫拽开,不依不饶的跌进了他的怀抱。他的眉眼温和,分明在说,姑娘莫怕。
那人便是长留,是那样温润如玉的少年。只一眼,我便知晓,这袭云衫与我定会有瓜葛,他带着洛阳花开的新生美好住进我心里,一住便是一生。
本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彼此却情愫暗生,他邀我白日看花,月下品茶。不知何时起,看花品茶我们的手都紧紧握着,不再是先前的青涩。
我从未见过长留这般俊俏的戏子,本是男儿郎,却生得如花貌,胜过女儿妆,是谁家所言,男生女相,终究是不好。
长留是别园戏班的台柱,此次来洛阳花城,是受顾家所邀,特来为顾家长子贺生。前前后后也不过停留三月,不日便会离开。也怪不得戏折子里写,戏子无情,四海为家,可我的长留有情,许我浪迹天涯。
可浪迹天涯,我真的可以么?
我可以一年四季相随,与他共话桑麻?
风拍窗柩,长留为我披上薄薄长衫,却也抵不得心底的寒。他轻轻拥着我,一点点的给我温暖。
他支着下巴放在我头顶,声音如清泉叩玉,椿榣,你别怕,不过小小风寒,服上几贴药,暮春一过便会好。
我一听,脸色却越发苍白,身子微不可察的僵硬,手下紧了紧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今年还是如往岁一般,每每到暮春我便会病发,而后就是无休止的长眠。等到来年布春,我又醒来,周而复始,复始周而,我早已习惯,而如今,我有了长留,陪不了他夏秋冬,谁同他浪迹天涯。
黑夜中,我紧了紧眉头,下定了决心。
那是我有生之年度过的第一个初夏,我的病如长留所言,过了暮春便好了,美事还接连而至,顾家老爷于长留青眼有加,赏了好多珠宝银子,可让别园戏班的戏子红了眼。
长留倒是不太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唯一让他惊艳沉迷的是顾府老爷赠的那瓶“春露”。自打他得了此物,便日日夜夜带在身上,几次都见他在月下,手里拿着瓷白净瓶,左右晃荡,却终究舍不得喝掉。
我有些吃醋,笑他喜欢“春露”多过我。长留也不解释,只含笑,宠溺地轻拂我的发丝,椿榣,我和班主都说好了,明日便可离开别园,去你想去的地方。
长留还是从前那个长留,是救我水火,许我浪迹天涯的少年。
翌日我们启程去了京师。养活长留的京师,一派繁华,可长留却从未享受过,他是动乱之争下可怜的难民,无父无母,随着大批流民到了这里,衣不蔽体,吃喝不饱,还生了一副女儿相貌,惹来了地皮流氓。幸而遇见了别园班主,才免了玷染。
风掠四野,长留的嘴角染上一抹讥讽,而后淹没,环抱着我,细细道来,“椿榣,我们以后不来京师了吧。我想去别地走走。”
京师,于长留而言是梦魇,于我亦是如此。因为那年盛夏,我们做了一场噩梦,从此长梦不醒。梦里我没有了春妖一族的灵力,我失去了我的少年长留,我日日夜夜抱着一个瓷白空瓶东走西顾,去了很多地方,蜀地,大漠,雪域,都未找到一个叫长留的人。
后来。
再说后来,戏折子里,长留成了顾家长子,拔得头筹,成为新一任状元郎,不日便要与公主成婚,权贵作礼,江山为聘,我的浪迹天涯终是比不上。
城门一开,长留回来了。
我从酒楼探出头来,马上的长留依旧芝兰玉树。风吹落我的帽兜,我却是满头银霜。
我的长留啊,你真的不明白么?我为何化名“椿榣”,我为何暮春疾病缠身,只因我是一只春妖啊,一年只能活三月的春妖,靠吸取着人世至纯之露存活,而我年复一年酿成的“春露”被顾家老爷虏获,兜兜转转却到了你手上。自打你日夜拿着“春露”我便明白,人世的贪欲你也有。那“春露”本是至纯之物,不过一物两面,随着主人对权贵的欲念变得浑浊,从而帮助它的主人,得起所要。
长留,如今你有江山权贵,你可知足,可还会想起那诗酒年华?漫漫人生路,春已老,你可还会念想那年开春?
不论哪般,我都会等,等一个又一个开春,等我的云衫初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