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西的农村基本长一个样,像是胞生兄妹。山,长年碧绿;水,终日流淌;田间地头,也常有人在料理农事。农妇长得近乎姐妹,黝黑的肌肤里泛着暗红,特别表现在脸上,这是长年在地里干活,拜阳光所赐。那暗红的脸在她们下地之前可能也嫩白过,如同刚被剥开的熟鸡蛋,经由阳光年复一年的涂抹,终于经不起磨损,生了皱,起了斑,也褪了色。
我从省城回到村里,是在夏季农忙的时候。母亲放下农活,和我坐在院子里,还没待我开口,她就问我学习如何,顺不顺心,有没有与人不和。我说一切都很好。母亲就笑了。我看见她干皱的肌肤缓缓舒展着,露出暗红的光泽,耷在额头上的刘海也闪着银白的亮光,仿佛迎见了未来的希望。对啊,我不就是母亲的希望吗?
母亲辛辛苦苦拉扯大四个儿女,除了靠父亲在县里微薄的教书收入,就是靠村里的几分水田了。如今除了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其余儿女都已在省城成家立业,家境比之以前宽裕了许多。儿女们叫她不要种地了,来省城享享清福,但母亲舍不得放弃那几分水田,她说,自家种出来的稻子清甜,你们吃腻了城里的就回来吃妈种的。母亲就是这样,天生劳碌的命。
我与母亲坐的院子,早前是泥土堆成的,一下大雨就泥泞不堪,脚踩上去不滑倒也得打个趔趄。院前放着几堆干柴,在阳光下溢出清醇的生木香味儿。那是父亲逢年过节回家,上山砍来劈开晒干的,他知道儿女们喜欢吃用木柴烧出来的饭菜,母亲也知道,于是这堆干柴成了她在大雨天守卫的对象之一,她是生怕儿女们突然回家,没有干柴,扫了他们的兴。其实儿女们回家在乎的不是吃,更多的是想看看母亲。母亲安好,儿女在外才会顺心。
那时候,村里的房屋沿着村路分布,有些一块连着一块,有些隔个两三里路也不见有人家,有着少数民族小聚居的味道。但房屋长得都差不多。我母亲住的房子是白墙黑瓦的,有屋檐,瓦片也延伸到屋檐外面来。屋檐下面的地基不像院子,是用石头砌起来的,有近一米高。下雨天,瓦上滴落的水就打在石头上,嘀嗒嘀嗒响,挺清脆的,时间一长,石头就被打出了一排雨洞。小时候,母亲就是用石头上的洞洞来教导我水滴石穿的道理的,可惜那时候怎么学也学不会,如今依然似懂非懂。母亲的智慧,是从实践中来的,是我在书本上学不透的。傍晚时分,母亲从屋里拿出雨布盖住柴垛,通红的阳光照在雨布上红红的,照在母亲的脸上也是红红的,这时候远远望去,母亲像个羞红了脸的大姑娘,特别美丽。盖好雨布,母亲还不能闲着,她用特制的竹棍捣起鸡糠,嘴里咯咯咯地叫唤着,不一会儿,在四面八方游觅的鸡就像听到号令一样,齐涌过来,围绕在母亲的脚边。这时,我的母亲仿佛成了它们的母亲,见着自己的孩子就特别欢。
农村妇女纯朴善良,容易满足,这大概是与其乐融融的农村景象脱不了干系的。
母亲虽然五十好几,手动却灵活健劲,眨眼就从厨房端出了一碟腾着热浪的糖板粽,两双自制的竹筷子已摆放在石桌上。糖板粽是用大糯米做出来的,大糯米是母亲种的。母亲知道,这是我们几兄妹小时候最爱吃的食物,所以每年她都要僻出一小块田来种上大糯米。我执筷夹时,看见粽子表层糊了,黑漆漆的,在金黄的糖板粽上显得格外明了。母亲见我愕然,便拿起筷子先尝起来。她说她最爱吃煎糊了的大糯米,因为上面沾有锅气,木柴的香气都是沾在上面的。母亲说着,就把黑漆漆的部分挑出来往嘴里送。我说吃焦糊的东西有害,叫母亲不要吃,但她装作听不见,边嚼还边点头,似乎正沉浸在透着冲天香气的美食当中。可是我望着那焦糊得像块碳一样的东西,却怎么也想像不出那是什么香味。是饥肠辘辘时餐桌上飘出的饭香,是心爱女孩抚过指间的发香,还是深山峭崖无名独绽的梅花之香?抑或都不是,而是母亲珍惜粮食,不舍得丢弃一粒饱满白皙的大糯米?
石桌是大理石做成的,放在院子里。现在的院子早换了水泥地板了,黑墙白瓦的泥砖房也推倒重新盖了水泥房。房梁是用钢筋混凝土做成的,不比以前的木头,这回是风吹不动,雨打不翻了。母亲也没必要整日担心房子会倒下来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堆瓦片,大家都说已经盖了新楼房,用不着瓦片,嫌它们碍地方。母亲硬是不肯丢掉,她说瓦片还好,丢了怪可惜的,留着总会有用处。现在母亲有了三个外甥和一个孙女,他们凑到一块儿就爱用瓦片玩“踢飞机”,瓦片终于发挥了作用。母亲看着也高兴。她疼爱孙子,希望儿孙能够健康快乐,这就是她现在的愿景了。
家里有公公婆婆,七八十岁了,三个儿子都在外谋生,三个儿媳妇,除了我母亲,也都外出工作。理所应当的,我母亲便背负了照顾二老日常生活的担子。老爷子腿脚不灵便,想抽口水烟要到几公里路外去买,很让人担心。母亲就在娘家托人带来烟草种子,在老爷子居所前种下一片,常施肥洒水,烟草竟也能够长得叶大茎肥。在收获季节,母亲摘下烟草叶子,洗净晒干,用纸皮包好再交给老爷子。老爷子抽到这天然生长的烟草,常常乐开怀,逢人就说母亲好,大儿子的媳妇够贤惠。母亲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觉得这事是她应该做的。
我们几兄妹虽然十分疼爱爷爷奶奶,乐意照顾他们,但有时候也为母亲抱不平。我们认为爷爷有三个儿媳妇,三个儿媳妇都有责任照顾二老,可是现在辛苦的是我母亲。于是我们瞒着母亲去和两位婶婶商量,提议三姊嫂轮流照顾爷爷奶奶。婶婶也通情达理,知道我母亲辛苦,但是她们也有她们的难处,她们的孩子都还小,学习费用一年一大笔,不出去工作,生活很难有保障。婶婶们很为难,我们也不知所措。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知道我们去找婶婶商量的,她匆匆赶到,跟婶婶说孩子们不懂事,你们的难处我知道,你们该干嘛还干嘛去,家里二老万事有我。母亲就是这样,一辈子除了劳碌还是劳碌,一味想着别人,很少替自己着想。婶婶们因此很尊重母亲,也教导自己的孩子要尊敬大伯娘。孩子也懂事,在学习空余时,帮大伯娘打扫房子,喂鸡,烧柴做饭等。逢年过节回家,婶婶们除了给二老带点补品,有时候也会送些化妆品给母亲,说母亲要保持青春不散,才能栓住大伯的心。母亲就笑了。母亲不习惯使用化妆品,两个女儿从香港澳门带回来的牌子货,她也没多用,都放在一边去,她说涂抹上这东西,吃饭得带进肚子多少。于是婶婶们送给她化壮品,她就笑呵呵地推辞不收。三姊婶关系融洽,三家人虽然分了家,心却是相连的。
父亲在县立学校教书,有时候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有时候一个月也不回来,电话却是每天常有的。母亲嫌他电话打得多,烦人,但一天不见他来电话,又坐立不安,非得戴起老花镜来,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通电话。只有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母亲才会安心。我们几兄妹聚在一起时,常拿这件事当笑料,说母亲口不对心。母亲听了,笑笑说,等你们以后像爸妈一样大年纪了,你们就知道了。母亲不善于表达爱,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我们,但是她的爱尽在不言中,我们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上。
大哥在省城开了间饮料公司,母亲去过几次,那是大哥开着丰田小轿车回家接她去的。五十好几的小老太太,坐在小轿车里跑数百公里毫无压力,她和我们说,小时候你们外婆就让我骑在大水牛背上去放牛,那个颠簸我都不怕,更何况是坐在这么平稳的车箱里头?我们笑了。母亲在大哥的饮料生产间里来回走,她看到大机器把一片片铁皮切割成标准的模子,模子经由机器一压,就推出来一个像模像样的饮料罐子了,罐子再经由履带运送,在最后一节程序时注入清纯的液体,就变成了精致完整的灌装饮料。这个生产过程原来是那么简单的!母亲惊讶。她之前还在纳闷村里小店上的可口可乐罐子怎么可能单凭手工就能捏得那么齐整,原来是这样做出来的。母亲远远看见大哥和客户在生产间参观了一圈,客户端起杯子闻了闻,又舔了舔,很快两人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客户走的时间,一手拎着单子、一手托着钞票塞给了大哥。大哥接过来就堆到抽屉里面,看也不看一下。母亲又惊讶了,钱原来是可以这么赚的。省城交通便利,离大姐二姐的住所又不远,一家人往来很是热闹,但母亲闲留几天就要回去。不是她不想和儿女们住在一块,而是担心二老没人照顾,担心鸡没人喂会饿着,也担心雨盖被风掀开,夜里雾水打湿了柴垛……其实,邻居堂叔堂婶会帮忙看着,出门个把月是不成问题的,但母亲凡事都想亲力亲为,闲着就是要了她的命。
村里人都说母亲命好,嫁了个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生了个大把大把捞钱的大儿子,还有个知书达理的大学士小儿子,女儿又嫁得好,儿孙满堂。母亲总是很谦虚,对他们说,你们也很好,我小儿子快毕业找工作了,还得靠大家多多照顾着呢。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快退休了,还在操心着我的学习和工作。
母亲就是那样,奉献给儿女的爱是细微无私的,也是巨硕无价的。
母亲谦虚恭逊,和睦邻里,与人为善,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人幸福安康,家和万事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