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色。年过花甲的我，一想起青、少年时电影《马路天使》中的插曲对自己的影响，至今心还“呯——呯”地跳。从前只觉得从好听、爱听、想听，到想唱、爱唱，悄悄唱。可只知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喜爱这电影插曲有自己的故事。
50年代上小学，放学后总爱随娘娘到嘉陵江边去洗衣服，因为她喜欢唱歌，特别是喜欢唱《四季歌》和《天涯歌女》。在路上和洗衣中，她总是深情地哼着，仿佛不唱就不能行进或洗衣。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跟她哼，先如牙牙学语的幼童，后居然能唱这两首歌了。娘娘高兴中惊异：“这不是你们小学生唱的，你应唱《咱合作社里养了一群小鸭子》之类的，这是情歌，是大人唱的……”我从她那里第一次知道了“情歌”这词。我不理娘娘，还是要跟她唱，她就郑重其事地说：“在学校你一定不要唱哟——人家要笑你！”这句我倒听进去了。在放学的路上边跑边哼，只觉得有一个甜甜的大姐姐在同我一起放歌。时间久了，我才从娘娘那儿知道这是电影《马路天使》中的插曲，唱歌的人叫周旋。从此就梦想要看这电影，一定要怜听这姐姐歌声，那一定很美！
说起想看这电影、听这歌，还真是一波三折。
有天娘娘悄悄告诉我：“城里的和平电影院①要演《马路天使》……”我激动地找妈要钱，却遭到一顿臭骂：“你肚子魁圆了，不好好念书……”我知道是妈舍不得给那几毛钱。家太穷了，那时这几角钱是意味着全家一天的生活。我心不快，跟娘娘去洗衣也不哼那歌了。娘娘知道我的心事后说：“以后城里的大众游艺园②演此片再去看，价格很便宜，玩一天才两角钱！”我高兴了，就又随娘娘唱起了：“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可当娘娘告诉我大众游艺园开始上演时，再向妈要钱不仅没要，还批评我：“从小不学好，小小年纪看什么耍朋友的电影！”在极度沮丧中，娘娘给我一个好消息：“隔几天娘娘请你看，只要四分钱！”我一听，高兴地拉着娘娘的手：“会这样便宜？”原来娘娘是要带我去重庆劳动人民文化宫看露天电影，门票只收四分钱。
这天终于来临。
我们早早去了露天电影场，占了离银幕10米远的好位置。还不到天黑，已黑压压的坐着、站着有几千人，我们庆幸自己来得早和巧。
那时我虽只有十二三岁，却被电影中周旋的歌声折服——清纯、动情、自然、美妙、甜美。随着情节的发展，《四季歌》和《天涯歌女》在反复吟唱，却感受到不同的韵味，感受到这歌声似在心海流淌，与生命联结；又是天籁之音，与宇宙联结。动人心弦，拨动心田中的泪泉。
从此，《马路天使》电影及插曲成为我心中的艺术美神，在各个年代我都没有忘却它的魅力。
60年代读初中，我学吹口琴的第一二首歌就是《四季歌》和《天涯歌女》。那时我是班干部，也牢记娘娘“在学校不宜唱”的叮嘱，但在江边的掉角楼上，却传出这美妙的音乐，也常使路人随琴声附合：“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听到窗外的附合声，我意识到：不是我的琴声功劳，而是周旋那潜移默化美的旋律的功劳！上技校不久，我在学校学会了拉二胡，在那种环境下，我手不能拉那两首曲，心却在默唱。在“文革”的停课中，对其它没有兴趣，我就回家躲在掉角楼上轻轻地拉起了周旋的歌，有时还自拉自唱，使自己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保留了一颗纯洁的心灵。
粉碎“四人帮”后，工余我常在家中自拉自唱《四季歌》和《天涯歌女》，以释放劳动的疲劳，还买了塑料唱片在唱机上反复欣赏，也记不清放坏了多少片子；有了VCD机，那更是愉快了：可以常常看周旋的画面，让她那清纯的造型艺术和优美旋律伴随我度过了多少难忘的岁月。而今老了，还常打开电脑随时可看这老片子，也不会有谁批评你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了，有时也会发出感叹：“现再也难找到象周旋这样的好嗓子和好演员！”
我常想：为什么《马路天使》插曲有长久的魅力，让国人深深地怀念那歌唱演员和词曲作者？现细细想来可能有以下原因。
它具有很强的人民性。
歌曲是以抗日为历史背景，用下层人民的真实生活来反映他们的爱情、爱国的情愫，深得人民喜爱。如电影中通过卖唱女和吹鼓手的纯真爱情，揭示出他们的爱国、团结、反抗黑暗的大无畏精神，这就给歌曲注入了抗日爱国思想和斗争精神，因而能得到从30年代以来人民的首肯和赞同，显示了无限生命力。如在《四季歌》中，用“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等，来揭露侵略者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和痛苦；用“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等，将爱国和爱情紧密联系一起，有很强的鼓动性、激励性和扇情性，使得歌曲能将情和时代的大背景紧密地连成一体，达到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另一种形式的《义勇军进行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作为具有爱国主义传统和追求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纯真爱情的中华民族，在这种充满思乡、思景、思人的画面和歌词中，寄托了人民对幸福和美好的追求，这正如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一样，词作者和演唱者从内容上抓住了人民之心，因而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力。这也如马雅可夫斯基云：“无论是歌,无论是诗,都是炸弹和旗帜;歌手的声音,可以唤起阶级”一样，让中国的“天使”领悟了歌的精神实质而作为自己的精神武器，使这种电影插曲在人民中代代传唱，经久不衰。
它具有很高的艺术性。
《四季歌》和《天涯歌女》能成为经典，这完全得益于它有完美的艺术性，并以此引起人民的共鸣。
首先，这片名就为电影和歌曲作好极高的艺术铺垫。人们常说：标题是作品的眼睛和心灵，用《马路天使》作题，就意在歌颂下层人民。这些人生活在城市之中，虽然贫穷，却有天使般的品格，标题就为歌曲从形式到内容上都有了很好的暗喻，吸引人们去深入欣赏电影插曲。尤其是在旧中国，除“四大家族”外，四万万同胞绝大数是下层人民，它所反映的内容和情感自然能得到人民的鼓与呼。
其次，词的表达上通俗易懂，同时也内涵深广，也就促使广大人民群众乐于传唱。如《天涯歌女》中用“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几乎接近口语，同时又感受到如《诗经》的古朴和生动，朗朗上口，富有传情风味。如在《四季歌》中，用“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来暗喻日本主义的侵略和对人民生活的践踏，唱中自然发人深省而激发爱国之情。同时，词作者用语精当，富于形像性。如用“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等生动比喻，让爱情与人们日常生活紧密相联，并用喜闻乐见的形式，使人民在传唱中能充满激情而引起无限的遐思。如用“血肉筑出长城长”来比喻爱国之情，用“奴愿做当年小孟姜”古老的孟姜女故事来比喻天长地久、坚贞的爱情。这些都表现出词作者在用词遣句上独具匠心、深入民心的艺术本色。
再次，在谱曲上，舒缓、婉转、动情。时而如高山流水，同心同德；时而如敖包相会，情意绵绵；时而凄美流转，动人心弦；时而斗志昂扬，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哼着这些曲，就会使人感受到一种“诗言志”的感觉，产生一种心旷神怡的美感，这就注定了历代人们热爱此电影插曲形成的心灵感应而能长久传唱。
此外，在演唱风格上，周旋能掌握角色的特点和感情的变化而将歌在不同场景唱出不同特色，让观众感受到角色丰满的内心世界而感动心扉。如小红与吹鼓手在角楼上的对唱，那充满诗情画意的爱，让人神往。也许，正因为周旋那圆润的唱腔和善于变化的演唱风格，溶情于声，演出了“天使”那真善美的人性本色，因而能使周旋能戴上人民喜爱的“歌唱皇后”桂冠。
另外，在音乐的伴奏上，只用国人最喜爱的二胡。这不仅适合时代特点，也将阿柄的技艺贯穿于曲中。这就增加了民族爱国特色，符合国人审美心理，这也是插曲如国色天香一样能几十年来不断传承、传唱的历史动因。
总之，《马路天使》电影插曲从内容到形式上都植生于人民之中，它不仅有时代特色，更反映出爱国爱情的永恒主题，加之演员的深厚的功底，有耐人寻味的音色和技巧，反射出人性中最美的天性，并用人民喜闻乐见的方式，使人民理解它、热爱它，并从中领悟出爱国爱情的真谛。
——也许，正因它是近代先进电影文化的奇葩能植身于国人的灵魂，它才能如美酒成为我永生的陶醉。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的日子，我更怀念电影中的赵丹、周旋等名演员，感谢他们也为中国的历史谱写了美丽的华章。
2015-6-3
注①和平电影院：重庆解放后最著名的电影院，在渝中区解放碑。解放前叫国泰电影院，“文革”后又恢复为国泰电影院，可惜前几年拆了，在旁边另修了“国泰艺术中心”。
注②大众游艺园：在当时的和平电影院对面，是一个综合性娱乐场所：有电影、戏剧、杂技、曲艺等演出，里面还有餐馆，当时两角钱门票入场可看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