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六盘山下隆德县的大山里,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托人介绍,在甘肃给他找了个媳妇,结婚那天父亲骑着驴去,回来时,我妈骑着,父亲一手拉着驴笼嘴,一手提着母亲的布包包,一路唱着信天游,就把母亲娶回了家。那年父亲才20岁。父亲脾气不好,结婚后的日子时常给母亲发脾气,可是母亲心胸宽广,从来都是忍着过去,有时候受不了了就抹抹眼泪,就这样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他们过了一辈子,在母亲善良的心中,好像就注定哪怕再苦,也要跟着受苦,再受气,也得忍着,这就是我的母亲。
听奶奶说,结婚后,母亲把我的大姐,二姐,相继生了下来,母亲怀上第三个孩子后,父亲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农活,他不让母亲干,因为他坚定这个孩子一定是男娃。当他在地里干的筋疲力尽的时候,一想起母亲这次要生男娃了,浑身便来了劲。
那是一个夏日,空气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太阳就这样烤着这个安静得让人窒息的,参参不齐的小山村。村头的大榆树下,有几个开着裤裆,吊着巴子的娃娃,正浇着尿尿和泥,然后学着每逢元宵节制作灯盏的方法一人捏了一个泥坯子,老家的正月十五晚上要点灯盏,灯盏就是首先将荞麦面搟好,用刀切成一个个小面块,双手揉搓成又圆又光的面团,然后右手中指陷入面团,左手配合在下方边捏边转,形成一个灯盏坯子,最后里面插上棉签,倒上清油,一人一个点着就守在旁边,看谁的灯花最多,就表明谁来年有钱花。可是这大夏天的这些小屁孩弄这个干嘛呢,原来他们做好泥坯子后,又开始往里面尿尿,尿完之后就轻轻拿起来,使劲摔到地上,“啪…..”,原来在摔炮呢.扳完的泥胚子就像一泡牛屎,上面还冒着尿尿的热气。在农村的孩子眼里,玩这个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在我家上房里的红漆方桌下,家养的大黄狗早已爬在了那里,吐着长长的舌头,好像得了哮喘一样。方桌的正上方挂着一幅毛主席的像,被屋顶下雨时漏下来的水泽得黄不拉几。土炕上我大(父亲)光着宽大的上身正午睡,劳累的他雷鸣般的打着呼噜,似乎震得这间破屋子都快要倒塌了,母亲挺着大肚子就睡在旁边,今天肚子很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加之我大的呼噜声,她生气地捶了一下我大,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光席在他的脊背上印下了一道道红印。突然,母亲的肚子疼的叫了起来,我大在叫声中被惊醒了,一咕噜翻起来,他很清楚母亲要生了,赶紧叫来了奶奶……
母亲在剧痛中顺利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当我大得知又生的是女娃时,整个人就像失去了魂魄一样瘫软了,二姐那时候才三岁,看见妈妈给她又生了个小妹妹,高兴得在土炕上跳来跳去,奶奶使劲地踢了一脚,嘴里骂道:“我把你个碎怂,德能萨尼!”。二姐摸着屁股,疼得呜哇呜哇地哭起来。
从此,我大在村子里就像比别人矮了一截,见人低着头,很少说话,母亲没有生下个长巴子的,他的心情非常糟糕。
后来,秋日的一个下午,太阳早就钻进云层里去了,天气有点凉,我大披上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拿着香裱去庙里了,庙修在距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其实顺着小道很快就可以来到庙里,可我大走了很长时间,西北风刮得路边早已衰败的枯草瑟瑟发抖,秋收已经结束,人们这个时候都正坐在驴粪蛋烧着的热炕上剥着吃煮洋芋呢。只有路边还挂有几片树叶的树叉上乌鸦在不停地叫着,远处的田野里看见谁家的一只瘦狗正夹着尾巴向这边偷偷偷地跑来。庙的周围全是松树,长得郁郁葱葱,苍劲挺拔,在这个日子里,整个村子只有这里还是一片绿色,只有这里,人们似乎才能看到希望。这座庙不知是何年何月建的,奶奶也记不清了,单从这一砖一瓦就可以看出比它老人家的年龄还大,外面的青砖被风雨侵蚀得早已没有了棱角,屋顶的瓦片上面是一堆一堆的苔藓,有的上面还长满了野草,有的瓦片破碎不堪,西北风吹来,房顶上喀拉拉地响。门外的两根立柱,红漆早已掉光,但是贴在上面的一副对联还清晰可见:寺院里槐阴高照,山门外沱水长流。
这幅对联写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中带着虔诚,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给人感觉附有一种灵气。我大来到门前,看了看这幅对联,方才满意地露出了一丝笑脸。这可是他的大作呀!
我大虽然是小学文化,可在他那个年代,已经是村子里最高学历了,村子里好多人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双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大除了识字外,还会说快板,打拳,雕刻,尤其是一手毛笔字,写的出神入化。每逢腊月二十三,村子里的十几户人家掌柜的就大清早拿着红纸和墨水来找我大写春联。这个时候,他拿出他的毛笔和墨盒,倒上墨水,在里面再掺些醋,将毛笔泡在墨盒里,就开始裁红纸,按照乡亲们的要求裁好后,他拿出历年的老黄历,翻到后面开始选到底写什么合适,嘴里面不停滴念叨着: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
边念边就就蹭蹭蹭地写上去了,记得小时候的我就趴在旁边看,有时他还将毛笔在干裂的嘴唇里面呡一呡,然后再写,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吃屎的孩子,以为墨水不仅能吃,而且通过我大的表情可以看出还很好吃,这个时候就在一旁咽口水。写完我就一联一联地摆在地上往干凉。晾干后,我大就一幅一幅地叠好,在上面标好记号,再三嘱托老乡那是往哪儿贴,可是不识字的人回家还是闹笑话,上房的对联:财运亨通步步高,日子红火腾腾起。挂在了牛圈门上,“五福临门甜蜜蜜,六畜兴旺喜洋洋”则在上房门贴着。
除了给村子的乡亲们家家写对子外,每年我大还要给庙上写一幅春联。这幅是他去年贴上去的,虽然经历了春天细雨的滋润,夏天骄阳的烘烤,秋天黄风的吹拂,冬天严寒的拷打,依然清晰可见。就像雕刻在木柱上面了。
庙的里面有一个土台子,上面供奉着神像,神像下摆着一个长方形香灰盒,里面的香灰和未燃尽的香头已经满的往出淌。周围是贡品,有几个小馒头,和我大的双手似的,早已干的满上面裂开了缝,还有一个圆蛋蛋苹果,蔫得和此刻的我大一样。土台子下面有一个黑洞洞,和家里厨房的灶火眼相仿,是用来烧香裱的。周围沾满了血淋淋的鸡毛,让人看着发麻。我大放下香裱,腾地跪倒在神像前,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注视着神像,嘴里面说道:“山神爷,你老保佑我家娃他妈下次给我生个男娃,我过年给你杀只鸡。”说完点上香,烧完裱,连连磕了三个头。
从昏暗的破庙里出来,他的眼前为之一亮,多日来好像被磨盘压着的心里面顿时轻松了起来,他感觉到浑身来了劲,眼前开阔的田野里有一群麻雀在觅食,然后又扑棱棱地飞到了另一块田地里,这个时候的麻雀在收获的季节经历了一顿接一顿的饱餐,个个长的圆鼓鼓的,其实田野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大多数时间他们落在院落里,早晨起来,就能听见院子周围的柳树,杏树,白杨树上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们一边啄着身上的羽毛,一边凑着看你撒时候给鸡喂食。其实他们已经掌握了人们给鸡早晚喂食的时间,一到那个点就一窝蜂地聚集在院落的树叉上,墙头上,瓦片上。人常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种一直被人们认为是四害之一的小鸟后来被国家列为二级保护动物,听老人说,麻雀浑身是宝,麻雀肉微温无毒,有补肾强腰之功效。反正农村的孩子只知道这家伙烧熟吃很香。拿一个筛子,用棍棍顶起来,里面撒上辟谷,棍子上栓一根长长麻绳,圪蹴在门后,凑着麻雀钻进去吃食,一把拉一下攥在手中的绳子的一头,筛子落下来,麻雀罩在了里面。兴奋地跑过去,拉出麻雀玩弄一会儿,直到捣鼓死了才放到炕眼里烧着吃。
时间像沟底小河中的细水不停地流淌着,转眼间大姐已经上乡上初中了,每周背上一周的黑面馍爬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才能来到距离家很远的学校。学校宿舍是一间满是窟窿的大教室,里面全校的住宿生睡在一张从东墙搭到西墙的木板床上,夏天的日子还好过,冬天就像冬眠的黄鼠蜷缩在薄得更纸一样的被窝里,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寒冷对于大姐来说并不可怕,从小的家庭环境早已磨练了她坚强的意志,对于这些,她和母亲一样,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长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使得这个像男子汉一样的大姐,面容蜡黄,骨瘦如柴,一阵西北风刮来,都能把她吹走。一周就吃黑面膜,夏天的馍馍两天就发霉,剥掉上面长的毛,继续吃。一到周五早就没吃的了,坐在教室的她饿得头也抬不起来,她常常感觉到教室,老师,同学都在转圈圈。期盼的周五到了,大姐已经似乎忘却了她一天没有吃东西的滋味,满脑子只有尽快回家,尽管那个家和学校宿舍没什么两样,可哪里有母亲已经做好的热乎乎的洋芋面等着他回来吃。想到这些,她就不等放学,溜出学校,提着馍馍袋袋往回跑。爬到我家的山头,看到熟悉的,破败不堪村子,大姐这才感觉回到了家,这才感觉她已经饿得两腿软绵绵的,站也站不稳当了,一屁股坐在山头上,眼前一黑,饿晕过去了。奶奶讲到这里,几近失明的眼睛,噙满了浑浊的泪水,继而顺着布满皱纹的老脸歪歪斜斜地流了下来,她用衣襟摸了摸眼泪,继续给我讲述着。
二姐因为家里恓惶得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每天在日头刚刚从东爬上山头就赶着几只羊出门,在日头从西头落下才回家。七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跟一个大人一样,学会了很多农活,我大和我妈在地里种庄农,家里的活都由她来干,喂鸡,给猪和食,给驴添草,扫院子……干完所有的家务活,她才揣上两个煮洋芋,赶着羊出门,老家满山满沟都是绿油油的的青草,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孩子,追着满山的蝴蝶跑。二姐时常放羊放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家,因为这个时候羊肚子已经吃得圆鼓鼓了,可是她肚子早已饿得扁拉拉了,这个时候,学生娃娃也放学了,一个个背着花书包,兴高采烈,唱着少先队歌,排着整齐的长队,从通往村子的小路走来,二姐赶着羊群赶紧躲到墙根下,给学生娃娃让出路,在她的眼里念书那是伟大的,圣神的,高不可攀的,甚至是和她没有关系,她的命运注定就是个放羊娃。回到家,我大和母亲都还没有回家,她就先抓一把秕谷“呪呪呪”地将后圈中的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和两只公鸡叫出来,其实不用叫,他们听见二姐开门的声音,就已经伸着脖子,从栅栏里往出挤。喂完鸡,就给驴添草,老家的驴槽就盘在大门墙根下,左边是狗窝,右边是驴槽,比城市公家单位门口的两蹲石狮子有生气。我大养的两头毛驴,一头草驴,一头教驴,这个时候已经饿得把槽上的土墙都添了个坑,看见二姐来添草了,委屈得直嗷嗷叫。添完草,便去给和她感情最好那头小白猪和食,看见二姐一手提着水桶,一手端着麦衣和麦皮走来,小白猪高兴得站了起来,两只前腿搭在圈门上,“哼哼哼”地叫唤着。有时候小猪还在睡觉,和好后,二姐打开门,用和食棒子一边敲着那个长方形的石槽,一边喊叫着:“欧喽喽,欧喽喽…….”,小猪便从睡梦中惊醒,匆匆跑到槽前,大口大口地滕着吃起来,二姐便满意地坐在一旁的树根上直到看着它吃完。最后她才开始烧水做饭,有一次烧开水往暖壶里面灌的时候,小手没有抓住,滚烫的开水浇在了她的腿上,当母亲脱下裤子的时候,衣服粘着皮肉,可二姐只是咬着牙,一声也没有哭,相反,母亲哭了。
三姐生下来,我大就给她取名“变弟”,如果母亲怀的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孩,我大渴望能在肚子里给我三姐变个弟弟,这也许是他绝望后的最后寄托。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寒气比往常来得更早,沟里面的小河刚入冬,就结了厚厚的冰,饮驴的娃娃们乘着驴喝水,赶紧去河上溜冰,冬季里,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可玩的,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快乐。你推我,我搡你,嘭腾一觉,额头撞在冰面上,很快长出一个大青疙瘩,哪里还顾上疼,继续滑,驴喝完泉水早已自己摸回了家,可是孩子们还在忘我的玩着,直到家长气呼呼地找到沟里来,拿着灶前的烧火棍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一顿,疼痛才让他们反应过来麻嗒了。一个个弄得浑身的泥水,有些甚至满脸都是泥,一手摸着屁股嚎叫着,一手左一把右一把地扛着眼泪,泪水和着脸上的泥,把一个脸糊得跟怪兽似的,家长还跟在后面骂了一路。
农村的冬季一片安详,就像一位老人。在一片绿色消退后,呈现出一片萧条。只有山坡上的山神爷庙周围还能看见点绿色。其他的柳树,白杨树,榆树,杏树…..,那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早已落得漫山遍野,只有一根根干树杈在寒风中抖擞。冬日的太阳软绵绵的,人们这个时候已经穿上了毛衣毛裤。没到太阳落山,家家户户已经炊烟四起,做饭的做饭,填炕的填炕,拉驴进圈,赶鸡上架……,农村的人啊,到了冬季也不得消停,一年四季看到的是忙碌的身影。就连放寒假的学生娃娃,整天都背着个背篼,拿着个扫把,满山满沟扫树叶。冻得脸蛋青一块紫一块,两只小手就像年底蒸笼蒸出的馒头,圆鼓鼓的,还张着口子。鼻涕淌得都能把前门牙打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将大背篼扫的满满当当,压得瓷瓷实实的。在他们的心里,只有树叶扫满了,回家才能睡上热炕。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生活早已使他们幼小的心灵成熟的跟个大人似的。
沟底的小河,虽然到了这个季节,已经细得像跟麻绳,但是还是有那么一股清澈的水,长年累月的,无休止地顺着蛇一样的河道流淌着。年底很快就到了,这个时候,娃娃们掐着指头盼望着新年的到来,因为只有到了过年,他们才能穿上一件新衣服,清汤寡水的肠子才能进去点油水,才能品味到肉的味道。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大人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看什么还能拿到集市上变点钱就变什么,有提着鸡蛋的,有背着粮食的……,正如乡谚:娃娃高兴着过年尼,老婆子急的借盐尼。
这一年,我们一家六口人,外加一个即将落地的共七口人。我大看着三个孩子站在一起就像高房的台阶,心里面猫抓一般,哪来的钱给三个毛丫头买新衣服穿呢,要是儿子,他也许哪怕把粮食都卖了也要给置办一身,可是三个娃,没有一个是儿子,他很不愿意花这个钱。老家的大年初一,全村的男女老少,包括吃奶的娃娃和每家每户养的驴,牛全部都要出来聚集在一个固定的场地,我们管它叫“出新”。为的是新年里得到一种喜气,来年身体健康,六畜兴旺,日子越过越像样。各家掌柜的拿着香裱,由主事的长者收集在一起点着,然后都跪在地上磕头,这是在祈祷土地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庄农有个好收成。 其他人有的互相拜年,有的给咂奶的裸溜娃散个洋糖,揪个牛巴子。还有村子里的光棍汉专凑着年轻媳妇子去调戏。娃娃们都穿着一身新衣服,一人拿着一根香头,在放炮,炮声吓得牲畜聚集在一起嗷嗷直叫。如果哪家娃娃穿的旧衣服,就表明家里光阴过的枉凉的很,大人伤脸得都不敢出来,所以哪怕再寒蝉,也要倾家荡产,给娃娃买件新衣服。
我大踏着布鞋,一双手粗糙得像大门口的老树皮,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卷着的汉烟棒,已经燃烧到指头了,他却感觉不到疼,狗蹲坐在上房的门槛上,一脸的惆怅。这卖羊吧,还小,卖粮食吧,全家人吃啥?思摸来思摸去,想到了后圈里的两只大公鸡,他兴奋地来到鸡圈,几只老的掉毛的母鸡正在踏蛋,两只公鸡可能预感到自己的不幸,脖子伸的老长,一根根羽毛竖立起来,大红鸡冠比往日看起来更红,显然是已经怒发冲冠,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大,我大被眼前这一幕怔住了。两只公鸡,一只满身披满了深红色的鸡毛,大红鸡冠像皇帝的帽檐,看起来耀武扬威。我大凑着这一只,有着说不出来的激动,要是母亲这次生个男娃,他拎着这只去庙里,山神爷肯定满心欢喜。另一只虽然也长得不错,可惜的是尾毛有一股是白色的。我大一看,就卖这只了。他狠下心,和两只公鸡搏斗了半天,才抓住这只带白毛的公鸡,用一根布条把两个腿子绑住,扔进一个张着窟窿的蛇皮袋子里,就背着去了集市。
昔日村子的闲话台上,人们吃完饭,就聚集在这里,女人们大多在纳鞋底,娃娃们藏麻麻糊,男人们围着一盘死棋争的面红耳赤。老汉穿着厚厚的棉袄,一人叼着一个烟锅,时不时滤着长得像骚羊胡子的花白胡须,靠着墙朗闲话。温暖干燥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照得暖烘烘的,一个个慵懒地享受着舒适的阳光。庄农人啊,一年里就这几天才能消闲一哈。可是,年底这几日,闲话台上没人了。家家户户从早晨起来厨房的烟囱里就冒着黑顿顿的烟,忙乎着准备过年。蒸馒头,炸油饼,煮萝卜菜……,最主要是杀猪。
一到年底,村子里天天便能听见猪的嚎叫,那惨叫让人听着一点也不恐惧,相反,是激动的,高兴的。谁家杀猪,娃娃们就跑过去看,他们不光是看白刀子是怎么进去的,红刀子是怎么出来的,猪是怎么死的,更主要的是等着拿猪尿盆。当人们把死猪扔进开水锅里,翻来翻去烫一阵,,然后提出来放在烂门扇上,在后腿上用刀子戳个洞,截一截竹子塞进去,一头露出来接上气管子,就往猪肚子里面打气,不一会儿,猪被涨的圆鼓鼓的,这样做为的就是好拔毛,这时候就用瓦片很快将满身的黑毛给剔完了,顿时白皙丰满的的一头猪就爬在哪里,看着让人流口水。最后将猪倒挂起来,开始挖肠子,掏心肺,卸肉…..,娃娃们等着玩猪尿盆。鼓鼓的猪尿盆里面装满了尿尿,娃娃们把他倒掉,然后放在黄土里就用脚搓,搓啊搓,越搓越大,直到搓到最大,他们和大人给猪拔毛前给猪肚子打气一样,找来了一截竹子塞进去,只不过是用嘴在吹,几个人换着吹,挣得满脸通红。直到猪尿盆像气球一样,他们用绳子扎住吹气口,这个时候就可以拿着它尽情的玩了,放在地上,你踢过来我踢过去,当足球一样玩。城里的孩子哪能感受到玩猪尿盆的乐趣呢,软软的,踢着很是舒服。
每到年底,家家户户杀猪在我们村子里也成了一种习俗。就像出新娃娃们穿新衣服一样,谁家不杀,说明日子过得恓惶得很,会被别人取笑,家里人也感觉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我大也叫来了村子里的屠户,烧了一锅开水,准备杀二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白猪。在二姐的眼里可能还是个小猪,事实上,二姐已经操心得长成一头白白胖胖的大猪了。杀猪的时候,二姐没有出去看,她一个人坐在炕圪捞里,听见她的小白猪的嚎叫声,昔日喂猪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小白猪是怎样趴在圈门上凑她和食,再也看不到小白猪滕着吃食的可爱了,她越想越难受,继而两股热泪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淌下来,顿时哭得稀里哗啦的。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九,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因为这一天的晚上,母亲终于生了个男孩,也就是我。当奶奶把我接生出来一看是个长巴子的,幸喜若狂,两只“三寸金莲”一脚踩在了此时正爬在炕边观看的三姐手上,疼的三姐顿时哇哇大哭,奶奶还骂道:“我把你个碎怂,哭撒尼哭,赶紧滚球出去,不要草。”幼小的三姐哪里知道此刻奶奶的高兴呀。奶奶告诉我大生的是儿子并让赶紧拿个被子过来裹我时,我大却弯下腰在地上捡了一只子烂布鞋给奶奶,奶奶接过鞋子就狠狠地朝我大的额头上敲了一鞋底,嘴里大骂道:“让你给我拿个被子尼,你给我一只子鞋组撒尼。”我大被一只臭鞋打得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他知道生的是儿子时,哪里还听奶奶再要什么。
这一年,我大要儿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一年,母亲终于终结了生育的痛苦,这一年,我们家过了一个难忘的年,在新年的炮声中,我大把我紧紧地裹在在被窝里,用他那粗糙的臂膊把我搂在那宽大的胸脯里,用他那粗大的声音满屋子唱着:
嗷--嗷--嗷--
嗷娃娃,睡觉觉睡着起来要馍馍
馍馍来?
猫叼了。
猫来?
上洼了。
洼来?
雪埋了。
雪来?
消水了。
水来?
和泥了。
泥来?
抹墙了。
墙来?
猪毁了.
猪来?
杀着吃了肉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