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海后来感叹到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他中了大奖。
房间里的空气干燥得过分,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污黄的枕头上还有些油腻味,还有一股莫名的香味。正午红色的阳光打在床上,阳光透过摇曳的榕树须不断闪烁。一个个男人从阳光处走来,面目已经看不清楚了,但那些鄙夷的眼神却刺得人心痛,好像都在说着同一句话,“他为什么连一片西瓜都买不起?”一句接一句,越来越大声,每一句都像一只大锤捶打在我身上。我猛地起身靠在床背上,衣服被汗浸得湿透了,像刚从水里爬出来,原来是一场梦。我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屋子不大,窗户旁边有张书桌,一个年轻的女孩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背影应该二十出头的样子,桌子上堆着一叠乱七八糟的书,桌子旁边有一个檀木书柜,里面的书摆的倒是很整齐,柜子左下角堆了一沓类似荣誉证书的东西。身后的墙上挂满了裱过框的照片,阳光很刺眼,反射回来的光线让我一片朦胧,我渴极了,想要一杯水。
我已难于忍受,想让她把桌子上的水递给我,但我突然发现这样不行,嗓子早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她发现身后有声响,惊喜的走到我面前。她确实二十出头,绑了一个小辫子,梳着齐刘海,眼睛又圆又亮,我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我,眨一眨就会被她抚慰,她的脸颊被晒得有些泛红,手里拿着一本王小波的《万寿寺》。
“你怎么醒了?”她问道。我指了指她身后桌子上的水杯,她把书扔到床上转过身去拿杯子。
我怎么醒了?我是谁?她又是谁?这是在哪儿?
《万寿寺》的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毫无疑问,我现在就是失去了记忆。我站起来环顾四周,想把周围一切看明白,墙壁上的照片里有个带着黑色镜框,一身锐气的学生出现在每一张照片里,旁边站的或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或是一个穿着导师服的老师,或是和一群小伙子老老实实站在校门口,还有一张小孩的照片,穿着新衣满脸笑容,身后是破旧的老屋和一个表情僵硬的母亲。
“今年可以挂一张穿博士服的照片啦,王博士。”女孩递过水来说道。
按她这么说,这挂的照片都是我的,既然照片都是我的,那这上面的人也应该是我,这小屋子应该也是我的住所。嗯,我也没有理由再质疑。既然眼前有一墙的照片,除了开始回忆,好像别无选择了。
最末尾的一张是和一位老先生并肩站立在草坪上,后面是典型的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这是上个月刘老师带你去意大利开会时候的样子,还记不记得?”
刘老师是NUS汉学研究的终身教授,年纪正好比他爷爷还大两岁,东亚人的模样北欧人的身材,虽上了年纪背有点弓,但从照片上看还是气宇轩昂温文儒雅。刘教授是他在国内念硕士时候导师介绍的,加之王俊海仪表堂堂文质彬彬一副谦谦君子的相貌,又有古时文人的气质,十分讨刘教授的喜爱。自然刘教授视王俊海更比别个不同,王俊海对刘教授的学术传承也更为尽心。
刘教授对玉痴迷,对于玉文化的研究则是学界翘楚,家中收藏更是不胜枚举,有如韩子奇的奇珍斋,说是世上珍奇和人间智慧的结晶毫不为过。刘教授又是一名制玉高手,从琢玉到碾玉到抛光无不精通,寻常一块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于其中的玉质优劣,剖开之后,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为神奇。自从王俊海得知导师有这一痴好之后,便不断从国内带去璞玉,皆是玉中上品,深得导师喜爱。这日王俊海回国一是为了和女友相见,二是闻得好友藏有一块四点五寸大小的瓷松,费了好些手段,高价易之。不想喜上加喜而没注意到来往的汽车,结果被骑车撞到脑袋,玉碎人伤,这样才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要是按这么说来,我应该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富二代,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回首看过去的自己总觉得在跟陌生人对话,总期待还能找到其他的答案。
身后一张是身着硕士服的王俊海站在老校长旁边,手捧学位证笑得灿烂,背后是国内一所211师范院校的校徽,这应该是在毕业典礼的现场。毕业那天他认识了身旁的这个女孩,女孩比他小一届,身上一股古灵精怪的气息很让他着迷。女孩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养尊处优却也通情达理。那天晚上他去跟老师道别,发现两人竟是同一位导师。男孩说他想最后再走一遍校园,两人沿着幽静的梧桐树缓缓移步,并肩而行。轻轻摇曳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风吹着女孩的长裙不断拂在男孩的腿上,可以隐约感觉到女孩身上的体香,这样的景象这样的夜晚,他们怎么会错过。
有的人总是不幸,有的人总是幸运,王俊海后来感叹到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幸运的天平总向他倾斜,他手里的砝码越来越有分量。牵起女孩手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再也不是别人眼里那个四线城市的又龊又穷的专科生,他真正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
另外还有一张照片是四个年轻人站在国内一所出类拔萃的理工院校门口,看上去像极了是五个人的合影,后面的毛泽东塑像看起来和他们一般大。其余的照片都是些在礼堂里受奖的见证。只是正中间那张和母亲的合影显得格外有力量,让王俊海不觉的冒了一身冷汗,一切都是从那件破屋开始的,一切的幸运都是身后的母亲所给予的,他不得不去回想那些成长时的丑态,但那时候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注定了今天的光荣。
农村里的新房子都盖起来了,就他家还是住的还是五十多年前的老屋子,他来到这所职业学院之前的唯一愿望是毕业后能回去把家里的房子重新翻修一次,然后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他再也受不了乡下人势利的眼光。可他岂知,城里人同样势力。学校食堂门口有一家水果店,每天同学们吃完饭之后都会在水果店里买一块西瓜,两块钱一瓣,他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以前在家吃西瓜都是不要钱的,两块钱才那么一小瓣,他们都是疯了吗?但所有人都在那里买,只有他一个人接受不了,但也不得不买,同学们不解的眼神让他难以接受,从这以后他开始一个人吃饭。
他半个多学期没吃过西瓜了,这一天他买了一整个。他切了一半分给舍友,把另一半当作不小心扔进了垃圾桶。他那天绕着学校的操场跑了三十七圈,有一股力量在他体内不断涌动,他还能一直跑下去。他眼前的世界膨胀得随时都会爆裂,他独自面对漫天黑夜,经受暴雨洗礼。他的蓝天终于出现,远处天空上的那一层光圈是太阳升起的前奏。所有力量都汇聚在他喉间,一声呐喊,烟消云散,灿烂纷飞。
王俊海那天夜里一直注视着手机里那天短信,彻夜无眠。第二天他也没去上课,直奔老家把昨天发生的一切告诉父母,父母始终觉得他在开玩笑,怎么也不肯信他,直到那天施工队来到家门口,母亲说才说,你大了,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他再也不去学校了,在市中心找了一家他认为最好的教育机构开始学英语,找了最好的老师单独辅导。老师跟他说凭他这样的经济实力报一个普通一点院校的国际交流项目应该是轻而易举的,这样至少还有一个本科文凭。他说他完全不知道还有这种方式,不过这样让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义无反顾。
王俊海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开始重新打量自己,打量身边的这个女孩,再次环顾四周的时候,他把目光聚焦在那个檀木书柜。最上层还有一部宋版四书集注,但他现在好像毫无兴趣,走上前把最下层的那一叠证书挪到地上,一本一本的翻开又放下,像是饿极了的猴子一个又一个的咬着桃子。他终于翻到了最初那个三本院校的结业证书,撕开证书后掉出一张已经揉碎又拼好的彩票。这是他一切生活开支的来源,也是他幸运的来源。
这间房里太压抑了,外面的热风吹把桌上的书吹倒在地上,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光着小脚,风吹的头发有些乱,她不断把头发挽到耳朵后面,我已经不在乎她穿什么了,只在乎她裙子下面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