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的、娇俏的、饱满的姑娘玲灵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如同喝下一杯上等的醇酒一般,顿时面红耳赤,心如撞鹿,呆若木鸡。
当时我一人独自在教工宿舍里。由于性格内向,我总是独来独往,显得落寞孤单。门外操场上学生们的喧闹此起彼伏,其中还夹杂着一位女郎银铃般的笑声,我听见学生叫她玲灵老师,便不由得向外瞥了一眼。就在这惊鸿一瞥之间,我的目光立刻如磁石一般被玲灵吸引住了,再也错不开眼珠。
玲灵正在打羽毛球,只见她奔跑、跳跃、挥拍……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少女的娇俏、可爱。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红毛衣,不过是随意在脑后扎了一条马尾,不过是一双白色旅游鞋,可就是这种朴素大方的装扮,也掩盖不了她那玲珑匀称、凹凸有致的身段儿。再看她那一对剪水双眸,正随着球的起落而愉快的转动着;那由于运动而愈显绯红的双靥,犹如高悬枝头诱人的红苹果,青春的活力以锐不可挡的力量向我迎面袭来。
我发誓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姑娘!我轻轻掩上门,紧贴在门背后,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她。
心里凭空多出一架鼓。
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愧,但体内涌动着一种难言的男性的激情,却又让我情不自禁。怀着一种来自想象的醉意,我把自己弄的醉醺醺的。
也许是天赐良机,玲灵把羽毛球拍给了一名学生,在我宿舍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离我仅一门之隔。我甚至可以看清她那大理石般的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听见她芬芳而热烈的呼吸。
玲灵对于自己身后偷窥的双眼毫无觉察。她微侧着头,一种宁静、柔美便自然流露。我屏息静气,从她那微微凸出的额头看到她的眉毛 ,一根根几乎是等距离的排列着;再看到她小巧的唇,那樱樱的唇色,散射着少女特有的光泽;看到她抬起手把垂在鬓边的一绺黑发拢向脑后,腰肢略向后倾,整个神态是慵倦中倍显优雅,漫不经心中又透着娇憨……金秋落日的余辉斜斜地照着她,宛如给她披上了一件金黄的外衣,在这光晕中,她成了一幅油画里秀丽的剪影。
我平生第一次不可遏止地爱上了一个姑娘!也总算相信了这句话:爱上一个人只是几秒钟的事。而此时的我,既有着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同时又夹杂着几许忧伤。
我的忧伤源于我的自卑。她是这小镇上美丽而高贵的公主,是这所学校的一枝花。我早就听和她是同事的父亲提起过她,她的善良、可爱和好人缘儿,连迂腐古板的父亲也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今天终于有缘得见了。
而我,只是一个无任何背景的农家少年,只不过是凭着几分天赋在杂志报刊上发表过一些诗词,被校领导看中,来顶替因病休养的父亲代一段时间的语文课。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而且我天性胆小害羞,刚开始走上讲台,我还会脸红心跳……我甚至不敢勇敢的打开门,上前跟她问声好!
就在我愁肠百结、思绪翻滚之际,玲灵突然站了起来!
我以为她发现了什么,赶紧一个大步退到了床边,顺势往床上一倒,闭上眼假寐。
门没有被推开。
却听见玲灵对着学生们喊:“好了,同学们,今天就到这儿了,放学啦!”
我利马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推开门,在晚霞中无限惆怅地目送着她窈窕的身影款款消失在操场尽头。
是夜,我失眠了。年少的我,为着一个姑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恻……”我默念着《诗经》上的句子,感受着这欲罢不能的痛苦: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竟不如一古人,古人尚且知道如何向心爱的姑娘表白,知道“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而我,该如何向她袒露心迹?她会嘲笑我么?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果真如诗人所说: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听父亲隐约透露:玲灵老师还没有正式的男友,不过镇上有几个公子哥儿在拼命追求她,但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不知道她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人儿?啊——她连这镇上的小伙儿都不屑一顾,还会看得上我这个农家子弟吗?
我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着自己的心。反正睡不着,我干脆坐起身,找出纸笔,将一腔心事尽诉笔端,竟然一气呵成,写下了一首藏头诗,题曰《心雨》:
舒云凝重代芳门,
心雨飘零舞玉盆。
晓月霜娥犹敬慕,
秋闺倩女欲思魂。
玲珑惠翠披香露,
灵秀红粉拭梦痕。
真义留芳春永驻,
好教寂寞著朝昏。
天亮了,直到学生们的喧闹声逐渐由小到大,由疏到密时,我才匆匆漱洗一番,夹着备课本走向办公室。没曾想在楼梯的转角,冷不丁迎面碰到了一个人。瞬间,仿佛有只小鹿在我心里左冲右撞,慌乱中我无计可施,只好缩起了脖子,貌似要准备挨打一般。
这个人正是玲灵。玲灵落落大方地冲我嫣然一笑,又好象什么都了解似地眨了眨眼。
难道她知道了昨天我偷看她的事情?
我的额上冒出了汗。
只听见她客客气气地道:“何老师早。”我胡乱地“恩”了一声,准备拔腿开溜,谁知她又笑了:“何老师,你的古典诗词写得真好,我在报刊上都看到了,最近可有新作?借几本诗词我看看,我也想学着写写呢!”
“哦,在、在我宿舍里有、有几本……我上课去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完,脸面、耳根都似燃烧一般,象个逃兵似的跑下楼了。只听她在我身后冲我喊道:“那中午我到你宿舍去取哦,呵呵……”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看来,玲灵对我的印象不坏,她甚至还夸赞了我。想到这里,我如同失足掉进蜜缸,心里甜一阵又美一阵的;又反复回忆着她刚才那神秘的眨眼——如果她真的发现了我昨天偷看她,那她会怎么看我……于是我的心里又充满了惶惑与不安!
临进中午了,我越来越紧张,不时地看着时间,一会儿把宿舍门关上,一会儿又将门打开。
最终我还是决定把门虚掩着。我想她肯定会先敲门的,那么我就有了思想准备;同时又避免了我去开门会迎头碰上她视线的尴尬。她果真会来么?
一阵轻捷的足音踩着我的心跳从门外传来,旋即敲门声响起,我连忙装做看书,眼睛却瞟着大门,声音小的恰似蚊子哼哼:“请进!”
“哟,古有读书人悬梁刺股,今有何先生废寝忘食呀……”铃灵一进门就撒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我非常奇怪,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小屋,居然因她的到来而立即变得春意盎然;她一句戏谑的话,顿时将我的胆怯、羞愧、惶惑与不安吹得烟消云散了。
“请坐,”我站起身,向她投去一抹羞怯的微笑。在书桌上找到了一本《宋词三百首》。
有人说过:爱情是从借书开始的。很多人在爱情开始之机,都喜欢把情书啊字条啊夹在书中传情达意,以避他人耳目。
难道,她找我借书也是……
我想起了我那首《心雨》。如果我把她它夹在书中,以她的聪颖,自不难发现诗头串成的这句话:舒心晓秋玲灵真好。那么,她就能读懂我的心思了。
然而,自卑却象个捣蛋的魔鬼,跳出来对我说:“你有什么资格获得‘公主’的芳心?别痴心妄想了,‘青蛙’永远都变不成那个‘王子’……
我终于¬¬——还是放弃了。
我把书递给了她,暗暗松了口气。
在她接过书的一刹那,视线碰上她那亮如星辰的双眸,又引发了我内心一阵汹涌的浪潮。玲灵告辞而去,我茶饭无心,反复回味着她从进来到离开的点点滴滴……
爱情,究竟是什么?这折磨人的东西,一忽儿让我如白帆般轻松,一会儿又如波涛般沉重……
命运,究竟是什么?她永远高高在上,主宰着大千世界的每一个人吗?
我想起陈小春唱的一首歌《我没那种命》:
她像个天仙, 她太美了;我那么平凡, 我开不了口。
心里面晓得 ,追她的结果 。幸运的, 不是我……
我没那种命呀 她没道理爱上我;
我没那种命呀 轮也不会轮到我;
时间, 越来越少了, 我剩下一个梦……
暗恋是一种美丽的痛,一种苦涩的甜蜜。那段日子,脑子里都是她的纤纤倩影,梨涡浅笑。一个回眸,一个招呼也能让我回味良久。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沉醉在自编的爱情故事里,她是女主角,我是男主角。故事都是浪漫的,结局都是幸福的。
无数次对自己说:勇敢点,爱她,就告诉她吧。可到了她面前,那个魔鬼一般的卑怯感总会从内心深处跳出,嘲笑我,讥讽我。于是,想好的台词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我甚至还为此而写下了一首《长相思》:
日相思,夜相思,思到心头意念痴,举止神亦弛!
问谁知,有谁知,有梦徘徊难自持,醒时意转迟!
我只能将那份感情深深地藏在心底,白天伪装成路人一般,夜深的时候独自用虚幻的甜蜜来慰藉泣血的灵魂。
直到遇见那场不期而至的雨。
幸好我常备着雨伞,当我刚走到教学楼门口,蓦然看见一个娇小纤柔的背影正在看着雨幕发呆。白衣胜雪,裙琚飘飘,那不是我渴望见又不敢见的玲灵又是谁?
她一定是没带伞,而且她住的地方跟学校还有一段距离。在脑中上映了无数次的那些浪漫故事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不是天意吗?可是,脑子里马上被那些复杂的想法塞满了。“我主动邀她同行她会拒绝吗?”,“她会怎么想?”, “也许,她在等人呢?”……
我又一次屈服在那个魔鬼面前,准备悄悄绕开。
“哟,何老师,真是有先见之明啊。这天气我们谁都没想到会下雨哦,呵呵.”说着她对我展颜一笑。
面前的明艳笑脸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而脚下却仿佛挽着千斤巨石。“不敢,不敢。我只是常备雨伞,未雨绸缪罢了。”
她歪着头调皮地说:“真是个好习惯啊。不知我是不是有幸沾沾光呢?我赶回去还有点事,送我一程吧?”
一句话,让我感觉像踩在云朵里了。当时的狂喜与激动,笔墨不能形容其万一。
“恭敬不如从命!”我连忙回答,抖开雨伞,撑开了两个人的世界。
雨幕,被燃起的路灯染成橘色,两旁的树木,在风中呢喃。
夜色空蒙,迷离。我的世界中只有一个人。
不敢靠得太近,我怕雨声也掩饰不住我的心跳。
能够在不经意的碰触中感受到她的温度与幽香已经足够。只是希望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
也不敢说话,我怕扰乱了这梦幻一般的感觉,只是将雨伞一再向她那边推。虽然自己已经被淋湿了大半。她也总是往我这边推。
话题还是她开起来的。“何老师,你的古典诗词造诣很深啊,你借给我的那本《宋词三百首》上面作了很多精彩的批注与评语呢。”
“不敢当,纯属兴趣而已,”谈到诗词,我不像开始那么局促了。“我那里还有其他的一些古典诗词之类的书籍,你要的话我可以拿给你。”
“太好了,呵呵,”她的语调变得欢快起来,“两宋时期的大词人层出不穷,的确是曲子词的繁荣时期。可惜到了元明时期出现衰微。”
想不到她对词也有如此多的了解,我顿生话语投机之感。话也多了起来。“是啊,词昌盛于两宋,衰微于元明,跟时局发展,江山易代不无关系。不过,到了清朝又有了中兴,朱、陈领袖一时。不过清代词人还是首推……”
“纳兰容若。”她抢着说了。“我读过他几首词,凄怨哀婉至极,真是很难理解那样一个富贵世家的贵族公子,写的为何总是那样的伤心之作,何老师你那里有他的词集吗?我很有兴趣专门读读他的词作哦。”
“额……应该有的”,其实我并没有纳兰词,但我知道县里的新华书店有的。于是打定主意改天专门去县里购买。“我找到后拿给你啊。”
“好哦,我也在学着写词,这本宋词先还你,改天再借我纳兰词集吧。”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书递给我。看着她扑闪的星眸,嗅着她醉人的发香,听着她天籁般的声音,仿佛连我周围的空气充满了甜蜜。
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孤寂才是漫长的。直到她跟我说“Bye-Bye”的时候,我才仿似从美梦中醒来。
回到宿舍,我百无聊赖地翻着她还我的书,不期然翻到了一张写满字的信笺,打开看时,竟是她写的两首词:
《采桑子•月夜》
玲灵
彩鸾蝶舞黄昏后,独泪清秋,月映高楼,心绪幽幽梦难留。
寒窗寂寞人空瘦,心仪难求,为谁所羞,月下玲珑锁温柔!
这首词虽然浅白,但初学写者大抵如此。句中“心仪难求,为谁所羞”逗漏出了一个少女隐忍的爱情。难道这般活泼外向的姑娘,也有着她难以言说地、怯怯地心事?她是在暗示着什么吗?
再看下一首:
《蝶恋花•春梦》
望断翠云催晓雾,顾盼娇杰,寂寞空归路。试问彩鸾花欲误,丹尘华梦何分付!
知音难酬思敬慕,面影谦谦,难聚清风诉。春梦悠然空朝暮,哪堪风月暗香度!
好一句“知音难酬思敬慕” !而且是这般地“难聚清风诉”!
——谁是她知音?
依旧是一个失眠的夜。所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回味的甜蜜和表白的冲动。如果这两首词果真是特意写给我的,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自卑?难不成还要让一个少女来主动约我?我们有共同的志趣和爱好,作为一个男子汉我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古有司马相如,近代有沈从文,不都是同样的贫困潦倒,但是靠着才气,顽强与勇敢,最终赢得了自己的真爱么?如果她过于看重身外物,不正说明她也是低俗之人,反而不配自己么?是的,就这样决定了。我从柜底翻出那首藏头诗和相思词,送她书的时候就夹在里面好了。
雨后的空气总是特别清新,天空也仿佛洗过一般。我的心情也明朗起来,心底的卑怯也似乎不再了。
那一天,有风的日子。按照我精心设计的时间,我下课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玲灵,然后我将夹着诗和词的书递给她。
玲灵从侧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了。看到我,依然是一个醉人的微笑。尽管一颗心跳在我嗓子眼呼之欲出了,我还是尽量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玲灵跟我打了招呼后快步走向了操场。
那边停着一辆崭新的雪弗莱轿车。车里出来一个衣着不凡,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微笑着跟玲灵打着招呼,俩人热切地说着什么。
我假装不经意的走过他们身边,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只见那男子递给玲灵一个红色小锦盒.玲灵笑着接过去:“哟,你可真有心呀,我看看先,呵呵......”边说边打开了首饰盒,是一枚精巧的戒指。迎着阳光熠熠生辉。那闪烁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谢绝了那么多公子哥儿。原来早已有了心上人,那戒指——该是订婚戒指吧?那两首词该是——写给他的吧?
我苦笑着,茫然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风中。再看看手里的纳兰词集,封面的“西风独自凉”几个字在风中吹得犹如哭泣一般。
后来,父亲因身体原因只好内退,我离开了学校并有了女朋友,谈不上刻骨铭心,但是感情也很好,也许是爱情的转移吧。再后来,玲灵也离开了这里。而那本纳兰词集,以及夹在里面的那两首诗词,一直默默地呆在书柜的角落 。
一别西风又一年。
又是这样一个雨天。又是一个人在雨中穿行。女友早已分手,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些事是无法勉强的,爱情转移根本就是一种错。
而我通过玲灵以前的一位闺中密友才知道,她离开其实是为了我。她其实一直在等我的表白,而那天的男子,只是她堂哥而已。那枚戒指是他堂哥临时有事要离开请她转交给他女友的。这位闺中密友,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连绵的雨,敲打在伞上,这哪里是雨?分明都是泪!凝结的是忧愁,滴落的是哀伤。我努力寻找伞下的余香,却发现永远都找不到了。
后记:一别如斯呵,常常别一次,就错了今生。如果你读了这个故事会怅然落泪,那么,为什么还要让这种遗恨继续蔓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