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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的虫子

  • 作者: 张瑞明
  • 发表于: 2015-06-20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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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三十年作文,没有一篇写母亲。我不写她,有两个原因,一是任何写母亲的语言都显得假,二是母亲心狠。我尚未成年,母亲就离我而去。她一句遗言没留下,就到天堂里享福。她走后数年里,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备受思念的煎熬,那刻骨铭心的伤痛逐渐结疤,几次想提笔倾诉,却浑身颤栗地撕掉一张张白纸。恋母情结,让世上的人们写尽了母爱,而我的母爱却是卡在喉咙中的鱼刺。这根刺,连着我的骨头,拔出来,就钻心得疼。 


母亲生下我,就用娇惯把我变成一条寄生在她身上的虫子。我六岁时,依旧离不开着她的乳房,她狠下心,把辣椒水涂在乳头上,却被我用嚎啕的泪水清洗干净;我十二岁,依旧把她当做一匹马,那年冬天很冷,她驮着我顶风而行,她病态的头发里全是雪花,瘦弱的肩头却透着一丝温暖;十三岁那年,我的牙齿已经被虫蛀,她狠下心,把一枚五分的硬币死死攥住,我抓破了她的手背,用抢夺的钱买了一块硬糖;我十四岁喉结肿大了,还怕油灯熄灭,坚持和母亲盖一条被子,她无奈把一只小猫和我放到新做的被子里,后半夜,猫去夜游,我偷偷依偎到她的身旁,她原来一直醒着,一把抱紧了我;我十五岁时,她的哮喘病已经危及心脏,她在剧烈的咳嗽下吃了一个完整的梨核,而那个梨核,是我吃掉一只鸭梨后想要扔掉的。我十六岁了,依旧是一条寄生虫,她却躺到一扇门板上,口中含着一枚铜钱,永远闭上了眼睛。 


母亲终于用世上最毒的酒,毒死了她身上的那条虫子。她好狠心啊,用绝望逼着一只虫甬破茧成蝶。当那扇门板压灭我肩头的神灯,我咬紧牙关,抬着那具已被我掏空的母体,走向那些纸做的花环。我在白色的花朵下守候她三天三夜,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她就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高高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她或许太累了,足足睡一觉就会起身,给我喂奶,背我行走,把买糖的硬币塞到我手里,夜晚把我和那只猫的被角掖好。 


她太累了,没有苏醒,我愤怒地摔碎一只盛满纸灰的瓦罐。我看见她被推进另一间屋子里,我知道,那间屋里,除了一个火炉什么也没有 。我疯狂地扑过去,撕扯那些推她进屋的人,我咒骂他们,仿佛他们就是杀人凶手。我终于没能突破那个专门为我而设的禁区,被阻挡到院子里。身边的姐姐搂紧我,指着高高的烟筒哭喊,弟弟啊,这就是现实!我抬头望去,看见一缕淡淡的青烟,在凄冷的晨风里飘向天际。我恍然醒悟,那是母亲的魂魄在向我招手,告诉我,她错了,她不该把我变成一条虫子。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周边有个东西叫世界,而世界,在我感觉到时,就完全崩溃。我不甘心,想用内心的力量重新组合能割破血管的碎片,哪怕是一个睡梦。可狠心的母亲,再不愿与我纠缠,她走后的数十年里,我做过的所有梦,没有一个与她有关。如今,岁月的沧桑已教会我坚强,我多希望母亲泉下有知,让我重温哪怕一丝母爱的温暖。 


就在昨晚,一条红色的头巾毫无征兆地飘进我的梦中,那是母亲生前系在胸前的。天亮后,我对自己说,虫子,终于破茧了。 


在破茧成蝶的这一刻,谨以此文献给天堂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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