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未著,先上小桃枝。正是乍暖还寒时节。空气中微曛的暖意伴着烟岚飘乎不定,吐呐间依旧泛着清冷。桃花却已燃上枝头,容色灼灼。
他醉卧于石上,青石阴凉入骨,他却无知无觉,只是叩着节拍轻歌,声音喑哑,仿佛历尽沧桑,穿越岁月长河。
十年一梦,前缘似尘,过往如风。他早已忘却前尘旧事,记忆中亦没有那轻颦浅笑、云鬓花颜。
兜兜转转,竟是再次回到原点,满山的桃树扎成巨大的迷宫,将他困于其中。干粮已食尽,若是再找不到出口…….他不敢再想下去。
忽而闻得流水声,如鸣佩环。他欢喜至极,循声而去。拨开笼着雪雾般花朵的层层枝桠,终于看到了泠泠的溪流。
尚未行至水边,一个资质艳绝的女子自溪边迎来。那女子青丝半束,簪花步摇飞入云鬓,肤如凝脂,臂上挽着暖玉宝钏,漆黑的眸子宛若子夜,一笑便弯作天上的月牙,仿佛惊艳了时光的温暖。
他不由看得痴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慌忙转身,羞红了脸。
而她就悠然站在自己身后,掩面轻笑。
错觉。
仿佛千百年,她便静立在那里,凝视着他乍惊回首的瞬间。
她欢悦地说:“瞧,阮郎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并不识得这女子,但听她的言语,似乎与自己早已相识。他尚在疑虑间便被邀请回家。女子家中甚是华丽,视之不是山野之居。亭台水榭,雾横栏斜,淡青色的软烟罗迎风飘动,华丽的雕花窗筛下浅浅的日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都道人间有味的是清欢,大抵如是。此处非居庙堂之高,便无功名利禄之扰,亦不必东奔西顾维持生计,唯有“愿得一心人”的相知相惜。伉俪情深,琴瑟相和 ,凤兮凤兮非无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看她,倚住一枝盛放的桃花,着一身杏子单衫,柔美静婉,浑然天成。她看他,手捧琉璃夜光杯,青衫浸染落日余晖,姣如清月,妍如桃花。
他是她眼里悠然展开的画卷,她亦有幸成了他唯一的风景。他陪醉眠芳树下,她伴他煎露烹新茶,他与她笑谈琴棋书画诗酒花。
这样过了十日,他想回去了。女子劝道:“郎君至此,永结为好,为何急着离开呢?”然而他思乡情切,女子苦留不住。
临行前,女子斟了杯桃花酒,为他践行。
他安抚着说:“我会回来。”
她笑了,柔声道:“我知道。”语罢,她俯仰转身,广袖舒展,时而豪放如山,时而疏宕如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树桃花飘零,舞作漫天雪飞。
她舞得太急,以至他还没有注意到她眼角滑落的清泪,就倒下了。
她多希望自己是普通的妇人,遇见了普通的他,采药的他,置一个温暖的家,守一座小小的庭院,看红尘的雨丝风片,一起生活,慢慢老去。
然而,那注定是不可能的。她是天上的仙子,而他只是普通的人类,他们相爱,便注定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等待十年,方可换得十日相聚,十日的圆满后,又是十年的苦苦煎熬。她甚至没有办法让他逃开忘川之水的魔咒。她只能亲眼看他一次次的忘掉她。
长生,是对多情人最重的惩罚。
风吹乱了她长长的发丝,将她的身形吹成一痕纤弱的树影。她抬起纤腕,凌空折转,写下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却于唇角结成一个梅花烙。她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写在风里。满山桃花盛开出整整一个尘世的愿望,然而,岁岁年年,也结不出一枝并蒂的华莲。
柳色披衫金缕风,纤手轻捻红豆弄。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
犹幸,我们还能重逢。
不过十年。
她盈盈转身,折下一朵桃花,插进发鬓,然后微笑,说:“阮郎,再见。”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仿佛看见那清绝浩渺的容颜穿水度月而来,若一幅湮没的水墨丹青。
迎面而来的女子一身杏子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郎君欲往何处去?”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