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假寐,手机响了,我一边掏电话一边快速把双脚从办公桌下的那个纸壳箱子上放下来,并坐直了身子。在机关时间长了,已经形成了快速反应的习惯。如果是领导来电话,我还保持着刚才假寐时那么个慵散身姿,就很难调整出毕恭毕敬的语气和恰到好处的语速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职员的工作状态大概都这么神经质吧。是陈爱枝打来的电话,先问我晚上没事吧,我知道一定是吃饭。我没事,像我这样的机关小职员下了班还能有什么事呢?我用声音迟疑了一下,说没事。我总觉得我这习惯性的迟疑里是不是有一些装腔作势的成分呢?有些虚伪。陈爱枝说没事就好,晚上我找几个同学聚一聚,还特别说明人不多,就是几个“差不多”的同学。我一听是找几个“差不多”的同学,就爽快地连声说好好好。在一个集体里,当以某种标准将你划进一个有些隐秘性质的小圈子里,而这个小圈子又似乎有些高级的意味,你总是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幸福感。挂了电话,喝了一杯茶水,我又把身体从椅子里放下来,呈半躺的姿势,把双脚搭在办公桌底下的那个纸壳箱子上继续假寐。这个姿势真是太妙了,这绝对是没有配备长沙发的小职员办公室里假寐的最佳姿势。新华社曾发过一组很著名的小平同志晚年生活照,这组摄影作品还获得了世界新闻摄影大赛的人物类奖项。其中有一张照片是退休后的小平同志坐在沙发里,把双脚搭在沙发前的一个与沙发坐一样高的软面小凳上看报纸,一旁,卓琳在给孙子讲故事。小平同志的看报姿势真是舒服极了,于是乎,我于假寐时效仿之。这就是伟人哪,在点滴生活中也是智者。不过,我办公桌下的那个纸壳箱子有点矮,我就又垫了一摞报纸。
我们这班没有离开矿区的同学有十几个人,大部分都在矿上上班了,也有开出租车和开店做生意的。这些年来,时不时地会聚一聚,其实这聚一聚,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喝酒,雅一点的说法是吃饭,在我们这里一律叫喝酒。如果有外地的同学回来探个亲办个事什么的,我们也要围上一桌子喝个七仰八歪的。我们那些女生也都个个酒量惊人,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在矿区长大的缘故吧,都是闻着酒香成长起来的。在我们矿区有七八家做酒的作坊,是那种土法酿制的烧酒,也就是原浆,醇厚而浓烈,但绝对不上头。喝的时候要烫得热一些,喝着喝着就出汗了。
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喝酒对我们来说那就是最丰富多彩的文化娱乐活动了,在我们这个矿区还有什么比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更有意思的呢?酒菜丰富,男男女女的人也丰富,酒后的感觉就更丰富了。大家都在四十岁的样子,还年轻着的呢。那好,那就吃吧喝吧说吧笑吧——可劲造吧闹吧。
可是,这哲学上讲了,世界上任何事物的运行都有其内在的固有的规律,当这内在的固有规律遭到破坏时,那么事物也就要发生变化了。这同学聚会也是这样,既然是聚会,就得有召集者,每一次聚会的那个召集者自然就是请客的东家——掏钱的人。最开始是几个比较热衷于聚会的同学隔那么三月五月的就发布一道号令,把大家都召集到饭店里,十几号人围着张大号餐桌,有时候是两张长条桌并在一起,召集者请大家都端起酒杯,用眼睛那么一划拉,意思是说,人都齐了。说一声:挺长时间大家没聚了,我想你们了。然后提议过个电,大家就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过了电,先整一个(干一杯),妥了,同学聚会正式开始了。其实我们这矿区也不算大,大家基本都在矿区里工作和生活,彼此还是经常见面的。之所以要经常在一起热闹一下,我觉得,那是一种情感的需求,人到了中年,都会有一种时光飞逝、青春不再的失重感,就像手里抓着一把沙子,眼看着就要从手指缝中漏掉了。就开始有怀旧情结了,和发小在一起回忆往昔似乎能产生一种还很年轻的奇妙感觉。酒也喝足了,有的同学都开始说胡话了,逗得大家笑个不停;桌上也杯盘狼藉了,可大家还是不尽兴,然后就去歌厅继续热闹,唱的唱,跳的跳,再点上几个果盘和小吃,上一箱啤酒解解渴,喝完白酒再喝点啤酒那叫盖个帽。当过兵的陈安君每次到了歌厅必先扯着一副破锣嗓子抢着唱《小白杨》: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傍,根儿深干儿壮……一边唱还一边和我们每个人很大牌明星似地一一握手,俨然从前线上凯旋归来的战斗英雄,
而且隔一会还要再唱一遍,基本上每次到歌厅唱歌他不把这首歌唱上个三四遍不罢休。那次在一起喝酒,趁他出去方便,刘洪涛提议说,一会儿到了歌厅先给陈安君连着点上十遍《小白杨》,一劲把他唱死得了。结果那晚上他开板就唱,我们都憋着笑等他把自己唱死,唱完一遍,我们就哇哇鼓掌叫好鼓励他接着唱,他唱到第四遍的时候终于唱不下去了,估计嗓子也唱冒烟了,拿着麦克风转着圈看着我们,用手掐着喉咙嘶哑着来了一句:给我一杯忘情水……我们才轰地笑出来。那晚上他再也没唱《小白杨》。
这一次聚会下来,请客的那位同学也确实是要破费一些的。但是大家玩得高兴,自己也玩得高兴,同学情谊如江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不是人生在世的一大快事嘛,花钱请客那是天经地义的。再说,虽然同学聚会让我们找到了再一次年少的感觉,但毕竟都齐刷刷地步入了中年,同学聚会请客这样的事是需要轮流坐庄的,这是个根本不需要言明的规则。大家自己找感觉轮着来呗。但聚着聚着,这个应该轮流请客的内在规律就出现了问题。当有些同学都已经召集聚会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了,有几个同学却还一次聚会都没有张罗过,但对聚会还是积极响应的。也有那么几位在后来聚会时就称有事无法参加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事。对于这样的问题好像不能点明,有些尴尬,有些微妙。谁要请客吃饭那也不是规定出来的,都是跟着感觉走的事情。也许有的同学并不在乎这样的聚会,或者说并不在乎同学之间的这种密切联系,再就是经济条件的因素,也有可能是一些令你想不到的其他原因。有一次,妻子像是准备了好长时间似地很郑重很严肃地要和我“谈谈”,我知道自己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有点懵。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除了为怎样教育孩子吵过几句外,还真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这冷不丁地要和我“谈谈”,还以为她要如何如何呢。结果妻子和我一“谈”,竟让我哭笑不得。原来,有一次我们同学喝完酒又唱歌很晚回来,第二天,妻子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根头发——女人的头发。还是女人心细,是不是自己的头发,一眼就认得出来。她让我解释那根长发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这事呀,我放下心来。我就解释说,那一定是我某个女同学的头发,这很正常,你说我们在一起吃饭、唱歌,连打带闹的,酒后再相互扶那么一把(但确实没借酒盖脸摸那么一把),衣服上粘根头发还不正常吗?再说要是赶上哪个女同学内分泌紊乱,生理状况不平衡,一天要掉上上百根头发来个“天女散发”,说不定像我身上粘一根头发的还是少的呢。没想到,妻子又拿出一根长发,说是上次会同学的时候带回来的,并且是同一个人的。没想到妻子还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将两根头发并案处理。这我就不好解释了,也只能说这是一种非常倒霉的巧合了,我只能请她放心请她相信我。最后我对妻子指天发誓,基本上到了泣下沾襟的程度了才算过关。其实,虽然我们这十几个男男女女同学这几年常聚,但男女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乱的。不过我也很理解妻子,时下不是正流行一些说法么,说什么战友会战友就是喝大酒,同学会同学就是搞破鞋;说什么找小姐太贵,找情人太累,找同学免费。总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有人不积极甚至不喜欢和同学们时不时地相聚,我想,这也很正常,毕竟,人的处世哲学行事风格不尽相同,大家也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但如果谁要是想召集聚会了,基本还是一如既往地该通知通知,来不来也不强求,不是说,宁落一群不能落一人嘛。也有的时候,某个同学请客的时候就直接通知平时比较热衷于聚会的那些人,大家往桌上一坐,不用说,也就明白都是些“差不多”的人了。陈爱枝电话里说找几个差不多人,就是这么来的。
快下班的时候,陈爱枝又给我打电话说刚来一位急诊患者,她是护士长可能要晚一会下班,让我下班就直接去新近营业的东海湾饭店。房间她已经订下了,想叫的人也都通知了,但还没有点菜,如果四点半她还没到,就让我替她张罗一下把菜点了,上了菜就开席,也不要等她,她完事就到。
我到东海湾的时候,正好四点半,人基本上都来了,王正刚、阿曼几个男同学在打扑克,张艳华、徐静在隐秘地嘀嘀咕咕着什么。我一看陈爱枝还没有来,估计她是得晚一会才会来了。正想叫一声服务员,这时服务员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拿着笔和小本子,双手擎着制作挺精致的菜谱请示我们是否该点菜了。我接过菜谱向大家说明陈爱枝刚才来电话了,说她要晚一点才能来,让我们自己点菜,菜上了可以先整。我一边翻着菜谱一边想,我这是受人之托点菜,这菜就得点得中庸一点为妙,于是翻来翻去并结合着菜价先点了六个荤素搭配的菜。在我点菜的过程中,小姑娘很职业地站在那里用笔记着,记一个菜就垂下双手,平静地看着我,酝酿着夸张的耐心等着我点下一个菜,这种身体语言似乎传达出一个信息,我的菜点得有些慢了,也点得不太大方!我合上菜谱对小姑娘说,先上这六个,一会再说。小姑娘看样子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服务员,已经具备了大酒店服务员礼貌而冷漠的气质,仍是平静地看着我,给我提醒说这个房间预订了九个座位。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地说,先吃着,一会再点。小姑娘微笑着出去了,笑得我有些不舒服。
田兰来了,和每个人都亮一下手掌再一缩脖子嗨嗨地打招呼,像个香港娘们似的。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又可能是经常做美容保养的缘故,那脸就有些白的发亮了,就像打了一层亮胶,把本来很白的一口牙都衬得有些发黄了,怪怪的感觉。田兰的丈夫是个能人,很社会,在矿区开了个矿石收购站,是个有钱的主。我们的聚会田兰极少参加,也确实是忙。田兰开了个时装店,经营有些档次的服装,还要经常和丈夫陪做矿石生意的客户。但她每年都会请大家聚会二三次,她召集的聚会往往人最全,出乎意料地都来了。这有些耐人琢磨。田兰一来,就变成了三个女人在嘀咕了,还不时地发出诡秘的笑来,一边笑一边快速地扫我们男同学一眼,好像是怕那笑里泄露出她们的秘密,不由地让人怀疑她们是在嘀咕一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内容。男人之间要是有这样的情形,那百分之百地是在淫秽地谈论女人和性。她们也是在谈论男人甚至是性么?突然想起美国一部电影《男人百分百》,不得不惊叹于编剧和导演的奇思妙想。如果我也幸运地像尼克那样遭到意外电击……但千万别击过去回不来了,那可就完犊子了。
陈爱枝风风火火进到屋里时直冲着我问点菜了没有,我说点了,先点了六个。她嗔怪地说点六个菜那哪行啊,你就直接点十个呗,咱们这一圈人呢。我说你急什么,一会你再点也不迟,我也不能太实在了,你给我点权利,我也不能把主全给做了,那样咱俩的关系不就露馅了么,对不?陈爱枝哈哈大笑抨击我,说我念书时看人家搞对象都馋得直哭,现在都一点点奔老去了,就更没有人对你有兴趣了。就是怕你不平衡才给你个点菜的权利,你还点不明白。又说,你算没治了,看来我这护士长亲自护理你都不好使了。几个女同学一起冲我发出分贝很高的笑声,陈安君说我想讨好陈爱枝,结果人家还不买账。
陈爱枝就问大家都喜欢吃什么菜,她出去再继续点,大家都说差不多就行了,也别弄太多了,吃不了也是浪费。陈爱枝半身门里半身门外回头说,请大家来怎么也要吃好,咱吃不了就打包呗。其实我们这些同学聚在一起还真不在乎吃得怎样,就是图个放纵要个快乐。人到中年精力渐褪,工作上想有起色也很难,但还得好好干;老人的身体也到了出故障的阶段;孩子又正值青春萌动。所以也真是难得同学在一起制造个轻松愉快的氛围。对于谁请客菜要多么多么丰盛,大家还不是很看重这一点。再说在我们矿区那些饭店也就是那么回事,都是大众饭店地道的东北菜品,菜量还是很实惠的。想奢侈到市里去,也不远,但我们不需要奢侈。哪个同学经济条件如何我们也都有数,对于条件差一点的,像单职工的,收入不多的,生活负担重的,如果想张罗聚会大家在消费上是比较注意的,就七嘴八舌地点一些实惠的菜,尽量少花些钱。东北人最讲究大方豪爽,但在比小说还要精彩甚至还要荒诞的现实生活中,你会发现,花多少钱和大方豪爽不一定是个正比的关系。大家更看重的是你是否有这份心,一桌小毛菜同样可以看出你身上的那股豪爽劲来。
阿曼就是这种类型的,极喜欢热闹,只要时间稍长一点大家没联系,他就像怕大家失踪了一样打一圈电话,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也不张罗聚一聚,我今天早点收车安排大家喝点酒吧。他这样张罗几次以后,我们哪还好意思总让他请客,干脆让他把人联系到就行,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管了。你这样他一准会不高兴,怎么地,瞧不起我,我请客你算账,你能呗?你还得和他费一番口舌解释一顿才行。
阿曼叫李顺曼,中学学世界地理的时候,地理老师在讲亚洲部分时,提到阿拉伯半岛东南部有一个很小的国家,它扼守着世界上最重要的石油输出通道——波斯湾的霍尔木兹海峡,他叫阿曼苏丹国,简称阿曼。老师说这个国家对我们班学生应该不难记住,因为我们班级有个李顺曼,李顺曼要是按香港电影里的叫法就是阿曼,你看,这个国家的简称就出来了……就这样,同学再也不叫他李顺曼了,直接简称阿曼。
阿曼是个出租车司机,整天开个车不是往返矿区与市里就是在矿区里转来转去的,像头拉磨的驴,矿区以内五元钱,往返矿区与市里十元钱,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好喝点小酒,但一点不讨人嫌,只要一打电话说几点在哪哪哪喝酒,他总是早早就收工来到饭店,钱也不挣了,急火火地打电话组织牌局要先玩上半天,要么动点小钱,要么先上几瓶啤酒和一盘油炸花生米,输的就喝啤酒,往往还没开席,他已经喝得有些兴奋了。能看出来,同学聚会对他来说是再快乐不过的事情了。也许,平日里开车太单调无趣了吧。这时候,要是有人给他打电话用车,他就会说有事已经收车了,你再找别的车吧。但要是有同学在哪个别扭地方办事赶过来不太方便,他会告诉人家,你等着,我这就接你去。有一次同学刘萍的老公公去世,同学组织起来帮忙守夜,在我们这里有老人去世,家属朋友会给逝者守夜陪灵的。刘萍告诉大家晚上安排了饭,让我组织一下。通知阿曼的时候,他刚送人到市里,我一看时候还早,就告诉他,你别着急,吃饭前你能赶回来就行,你先跑几趟活能挣几个是几个。结果这家伙十几分钟后空车撩回来了,我说你这么早回来干啥,你还可以干几趟活呢,再说你等一会载人回来也行啊,你这不是跑空趟么,也没有什么急事。他嘿嘿一笑,知道一会咱们人都来,我就没心思开车了。我看看傍边没人,说都来这也不是聚会,是帮忙守夜,不是专门吃饭喝酒。没想到人家翻了翻眼睛,磕磕巴巴顶了我一句:晚上冷,不喝点酒,守夜感冒了怎么办?给我顶得也翻了翻眼睛,啥也没说出来。这就是阿曼,有时候让你直皱眉头,但你绝不会讨厌他。他虽然好喝点酒,但是我看他也没喝出个子午卯酉来。有一次一个同学到机关办事,事办完了也到了中午,我就在单位附近一家小饭店招待同学吃饭,下午还得上班,也不能陪他喝酒,我就又把阿曼和另一个同学找来了陪他喝两杯。结果,那两个同学说大热天的喝点啤的得了。我说那行呀,要是啤的我也可以整两杯。阿曼说那我喝杯白的吧。我说你下午还得开车就一起整点啤的吧,他坚持要喝一杯白的,说喝那玩意一杯一杯不够费劲的,整得尿泡鼓鼓的,两泡尿干出去了又啥都没了,没意思。我拿过他的酒杯问他玉米大米高粱绿豆你喝哪样?他说哪有那么多高粱绿豆来给你造酒呀,不太相信那玩意儿,你就给我来一杯苞米酒吧,苞米遍地都是,还是这酒地道。我就从小间里出来给他倒酒,小饭店一溜放了四五个带龙头的黝黑发亮的酒坛子,上面还盖着红布,贴着写有苞米大米高粱绿豆字样的标签。当我把酒杯靠近龙头准备接酒的那一刻,突然冒出个想法,干脆,给他调制一杯五谷杂粮鸡尾酒得了,看他能不能喝出来。我嘿嘿地都笑出声来了。于是那几坛酒一样接一点,满满一杯端给他了。我看他吱溜吱溜小心翼翼地喝着,每喝一口都爽得龇牙咧嘴的。一想他喝得那鸡尾酒,我就忍不住地笑,但我还不想说破,就看着他一边笑一边说,你瞅你个样,尽些臭毛病,喝个酒还龇牙咧嘴的,天热换点啤的吧。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拉着长音说,还是白的过瘾呀!说完,自己还笑了。
阿曼,就是这么一个不使人讨厌还有些可爱的人。虽然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四十的人有些别扭,但还有哪个词比可爱能更准确地来形容阿曼呢?
也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同学在一起吃饭遇有打包的情形,一律由阿曼来打包。他也不谦让,也不嫌弃,等女同学忙忙叨叨帮忙打完包,他就笑呵呵地拎着。有时候打包的内容还很丰盛,是不是第二天又做了下酒菜,谁也没问过。
服务员正一盘盘上菜,我们这边就开始倒酒。张兆新这时提出来要喝点啤酒,说昨天喝太多了,今天不想喝白的。大家自然不干,说那不行,咱们没有这规矩,不能破例。有的就抬杠说你以为就你自己想喝啤的,其实我们都想喝啤的,你为什么要搞特殊化。你看人家这几个娘们都倒上白的了,你却喝啤的,你先问问这几个娘们行不行。东北人喝酒真是这样子,只要你上了桌,那就是一视同仁,还没等喝酒呢,你就先声明酒量小,不能和大家喝得一样多,甚至提出少倒些酒或者喝啤酒,这都是东北酒桌上的大忌。人家会认为你没有诚意,是应付场合,没有把这一桌人当回事,有时候还被理解成你是在偷奸耍滑。想少喝酒,聪明的做法是这第一杯酒你要不动声色地任人把酒倒满,喝得时候你可以酌量地喝,在这个过程中你再想办法征得大家的理解和同意,特别是要争取桌上那个最能喝酒的人的理解和同意。要知道,最能喝酒的那个人在酒桌上是很有发言权的,往往就是他在引领着酒席的进行。当然,做东的人说话也是管用的。
张兆新一看这些同学在这个时候根本没跟他讲究什么同学之间的友爱来,就求助地看着这次做东的陈爱枝。也许陈爱枝是医护人员的关系吧,更多地考虑到了后果,就提出说,你要是觉得一杯酒喝不死你,你第一杯就满上,可以慢慢喝,喝完了你再喝啤的那随你便。张兆新无奈认可,大家也没了动静。估计张兆新没有得到大家的友爱心里就不太舒服,成心想报复大家一下,看菜也上齐了,就找了个机会说在昨天的酒桌上听到一个笑话能把人笑翻。大家就提起神来听他讲,他却端起酒杯卖了个关子,菜已基本上齐,来,咱们老同学喝一口。大家都举杯呷了一口。酒杯一放下,他看着满桌子的菜讲了:要吃饭了,苍蝇妈妈带着小苍蝇飞到大便旁,小苍蝇抽了抽鼻子……讲到这他还配合着动作,抻着脖子闻着桌上的菜。妈妈,人家吃饭都吃山珍海味的,你怎么总带我吃这大便呀……女同学立马有了反应,妈呀一声地叫了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身体向后仰着。仿佛这一桌菜已经被张兆新渲染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张兆新接着将这个笑话推向了高潮:苍蝇妈妈啪地给了小苍蝇一巴掌呵斥说,吃饭的时候别提这恶心人的事,赶紧趁热吃吧!在一片叫声中他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快速地夸张地吃着菜,一边还指点着满桌子的菜冲大家煞有介事地说:赶紧趁热吃吧,要不一会就凉了。
张兆新这么一弄,自然挨了不少骂,大家好长时间才缓过来。接着就你一句他一句地说起了饮食卫生安全问题,什么地沟油、反季蔬菜、膨大剂、嫩肉粉、化肥农药等等。说来说去,大家一致认为,活着,就要一日有三餐,而一日三餐中怎么又能离开大米白面瓜果蔬菜食用油呢?这些东西有没有卫生安全隐患,这是个专业性技术性很强的问题,我们一般群众是无法鉴别的。得,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吧。特别是到了饭店,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上了菜,就造吧。可别枉费了爱枝一番诚意,来,咱还真得趁热吃呢!总不能上来一桌菜全部打包吧。
一提起打包,因百忙不得抽身极少参加同学聚会的田兰却说,你们知道么?现在剩菜打包都是回去喂宠物狗的。这饭店的菜只有刚端上来还是个味儿,剩下后再打包回家那人是没法吃了,你闻闻那个味儿吧,简直了……以前我还偷懒把打包的东西带回去给我的宠物狗吃,现在再拿打包的东西糊弄它根本就不好使了,它只要一闻,连理都不理了。没办法,我还得给它弄吃的。
田兰这一通说,大家都没有再接茬。这些人家中都没有养宠物狗,也不知道那宠物狗到底被宠到了什么地步。但估计每个人的想法都在她家的那个宠物狗上做了短暂而复杂的停留。
那天喝完酒要离开时,桌上有几盘菜是完全可以打包的。要在以前也就打包了,但是这次谁也没有提打包这事儿。阿曼临离开时,瞅着那桌上本来可以打包的菜颇有些迟疑的神色。
最后我和陈爱枝、徐静、刘洪涛坐阿曼的车回家,在车上,就提到了刚才吃饭的每个同学,谁如何如何的。当说到这几个女同学就属田兰最逍遥自在也最有酒量时,一直在默默开车没有说话的阿曼突然蹦出一句:她那个鸡巴脸像刮了大白一样,弄得白森森的像个屁股!
阿曼平时是个说话很少带脏字的人。
大家愣怔了一下,突然像回过味来一样一起爆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