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故乡的人们静静守着自己的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一份贫穷的生活。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拉开了中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序幕,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给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1988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银行有存款,囤里有余粮。那时,村民们大都住在震后重建的土坯房里,窗户上蒙着一层白塑料,时间久了,塑料变黄变脏,屋子里永远昏黄,仿佛外面总是阴天。生活条件渐好后,翻盖新房成了人们最热衷的事。我家在村里第一批挑盖了红砖大瓦房。住在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我和两个妹妹无比的开心,塑料布窗户换成了大玻璃窗,阳光透过来,在崭新的炕单上洒下金子般的光辉,看着就让人心醉。
那年我读初三,两个妹妹才上小学。住进新房子没满一个月,母亲就开始收拾西厢房,并把她和父亲的行李搬了过去。那是家里盛放杂物的地儿,阴暗又潮湿,还经常有老鼠出没。新房子有两个大住室,父母和我们姐妹各占一间,这是干嘛呢?在母亲和隔壁张婶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原来村里杨大伯老两口要搬到我家借住些日子。张婶说这事你可别心慈面软啊,杨大伯的两个儿媳妇“大嘴岔”和“小辣椒”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时对老人就不咋样,这次又同时决定挑盖房子,弄的老人没处住,不知道打的啥子算盘呢!母亲说“大嘴岔”主动找到自己,言说只要自家的房子盖好,收拾出来后马上接二老回去。再说,一个村住着,我咋能看着人家有困难不伸把手?张婶见劝不动我母亲,叹了口气说,村里十多户人家建了新房子,她干嘛非选中了你家,还不是看你心眼好使!还腾出了正房给他们住,自己搬去厢房,你就傻吧!
几天后,杨家老两口被两个儿子送到我家。那天中午,母亲专门捏了猪肉茴香馅儿的饺子迎接他们。崭新的窗帘和炕单儿,映衬着新打的大立柜等家具,老两口被我们一家人簇拥着坐在炕头,显得一团喜气。转天,杨大娘要求用我家的一个灶台自己做饭,并恳请我父母和他们交换一下住的地方,说这么安排实在是过意不去。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在正房安心住着就是了,其他的不用多想,年岁大了,得到关照是应该的。
虽然两家分着吃饭,但只要做点儿改样的吃食,母亲一定会早趁热儿给老两口端过去。为了多在地里干点儿活,母亲习惯早起,先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打理家务,洗衣服时总是顺手把两位老人换下的衣服一起洗净晾干。晚上经常烧一大锅热水,让我们端过去给老人泡脚。
在布谷鸟的啼声中,日子一天天走过。春天渐行渐远,炎热的夏季踩着大雨的脚步来了。西厢房年久失修经常漏雨水,我们姐妹和母亲一起找来盆子罐子放置到几个角落接着,总能听到外面雨如瓢泼的声音,和房内或急或缓的滴滴答答声。厢房里更加阴暗潮湿,我抱怨说为了别人,咱自己受罪。母亲说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我们得尊敬爱戴老人,既然借住在咱家,咱不能让老人受委屈不是。
连绵的雨季终于结束了,秋凉了,杨树叶子金黄灿烂,透过叶片看斜阳,简直美不胜收。父亲一大早收玉米回来,一进门就笑呵呵的告诉大伯,您家大儿子房子盖好了,今天搬家!听,正放鞭炮哪!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高兴,老两口更是合不拢嘴。大娘急急忙忙收拾自己的物品,打包了被褥,连脸盆、暖壶都找了个塑料袋装好。母亲笑道,看把您欢喜的,这么急着收拾东西干嘛呀,等您儿子来接时我帮着您收拾。可是,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过来接他们。大伯坐在门前的石台上,紧皱着眉头,一言不语。大娘也没了先前的高兴劲儿,手里握着一个装了针线的盒子,呆呆的发愣。母亲熬了大娘爱吃的秫米粥,拌了虾皮咸菜,炒了一盘鸡蛋,送到屋里,让老两口先吃饭,劝慰说,今天搬家,一家人准也累得不轻,改日再接不是一样吗,您在我这儿多呆些日子更好,我还舍不得您走呢!
一个月过去了,老人的二儿子也搬进了新房,还是没有人过来接二老回家。村里风言风语多起来,有人说两个儿媳都不想让老人住自家新房子,为此,背地里还吵过几次架。两位老人又急又气,老太太着急上火之下病倒了,发高烧,母亲急忙找来大夫为她治疗,服药后,又熬了一碗姜汤让老太太服下,夜里守在身旁,直到老人退烧才放心。
就这样,老两口一直在我家住到第二年夏天。据说是那两个儿媳实在受不了村里舆论,加上村干部从中调解,两个儿子才把老两口接走的。在那段日子里,为了宽慰老人的心,母亲常常把老两口的饭菜做出来,大家一起吃。中秋节,母亲和老太太一起学做月饼,院子里充满了青丝玫瑰的香甜;春节,她和老两口一起剪窗花,贴对联,熬鱼炖肉;一开春,母亲从田野里采了老人爱吃的曲菜回来,请他们吃自己做的豆瓣酱,发面饼;吩咐我们摘榆钱,做成榆钱饽饽,榆钱粥,一家人和老人共品忆苦饭……
其实,母亲原本不是一个爱做吃食的人,庄稼地里又忙,她自己吃饭都是凑合,实在是为了抚慰两位老人被孩子伤了的心,才尽力做好这一切的。当然了,对我们姐妹来说,这一年里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更加懂事,更加体谅他人。直到现在,我们还记得那年夏天的雨是多么大,那段时间家里的饭菜是多么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