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给我快点”男人边说边往后转身。
“这就要发车了你就不能给我快点走”,说着男人急速往后退了两大步,走到女人跟前一把将那个大蛇皮行李袋从女人手里夺过来。
“滚你娘的蛋”
男人没有防备往后踉跄了几步一下倚在了候车室里那高高的水泥柱子上,那原本白净而今沾满污垢的柱子看上去跟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男人很是协调,男人狠狠地正起身子,他显然是知道此时正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而又不屑一顾地将手上的汗往柱子上抹了几把,然后提起沉重的蛇皮行李袋步履瞒姗地朝着正在排队检票的人群队伍中走去。
而女人此时已经坐在了地上,由于双手承担极度的重量被瞬间挪走,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左手一阵痉挛,他用右手握着左手试图缓缓地站起身来,她那温柔怯弱的眼神却一直注视着男人离去的背影。
站在女人身旁的小男孩显得战战兢兢目光呆滞,他双手扯着女人的衣角喃喃地叫着:‘妈妈……’。
此时很多人都纷纷围过来,秋也在其中。只见那妇人和小男孩都把目光锁定在前方正在排队的那个男人身上,红着脸穿越过围观的人群……
二
候车室里空旷的四壁上响起了广播“各位旅客请注意,由锦城开往福县的5016次列车在九点三十八分检票发车,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顿时候车室里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又如闹市般众说纷纭。
秋走在女人后面,女人和男孩并排着跟在男人后面。长长的队伍里布满了一双双思绪万千充满期待的眼神,等待着那辆列车的到来载着他们回到久违的故乡与家人团聚。前面有几个小青年等得不耐烦了,就掏出烟来你一根我一根地抽了起来,他们有说有笑;候车室里的警务员闻声朝他们转头看去,又将那水桶般的身子转向他们,缓缓地抬起那只放佛拿着千斤重的警棍的胳膊向他们指去!那眯缝的小眼在两团肥腮帮子的衬托下显得很轻蔑。那几个小青年见状都很识相,各自都把冒着烟的烟藏在手心里半攥着拳头,同时以更加蔑视的眼光回敬那胖子警务员。顷刻间候车室里一片寂静。
远远望去他们抽的是硬盒大鸡,秋抵不住诱惑,他看到女人前面的男人喉结一上一下的就知道他也是谗言欲滴了,秋从兜里掏出一盒哈达门拽出两根朝着男人轻喊道:“哎馋了吧!来根孬的”。
男人回过身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如簸箕般稳稳地接住了秋扔给他的烟,“什么孬的好的哩,能冒烟就行了”男人对秋微笑着。
“你家哪儿的兄弟”
“新泰的”秋的相貌穿着与举止让男人没有隔阂。
“俺是福县的在这里打工”
唉!男人神情凝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本想等到过年的时候攒多了钱再回老家,谁知道家里老爹病倒了!原来他小身子骨还凑合的,自己赶集买个菜,上坡割点草喂个兔子啥的都能干,就因为老头子好喝一口,结果前两天自己喝完酒上牛栏屙屎,屙完了提着裤子往外走,脚刚一迈出牛栏门人就一头栽到地上了!送医院医生说是脑出血,因为老人本身就有高血压,再加上他又喝了酒,屙屎的时候使劲太大了把脑血管鼓破了,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我就纳闷了!他屙屎往腚上使劲怎么鼓破的头哩?”男人皱眉蹙额仿佛百思不解,脸上挂着一副愁容显得很担忧。
唉!“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秋轻声的回应。
“是啊!他爹这辈子真的很不易”女人接着秋的话沉重的说。
“他娘死得早,是他爹辛辛苦苦自己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兄妹好几个拉扯大的,俺家的是个老小,他娘死的时候他才刚满一生,他上面的几个哥哥姐姐下地干活的干活上学的上学,他爹也得干活挣钱养家,就背着他到处收破烂,走到哪里就背他到哪里,傍晚回到家里还得烧锅揍饭伺候孩子们吃,就把他用麻绳栓到磨盘上,他就围着磨盘周遭爬,那时候正是热天,他爬在地上摸到虫子就吃虫子摸到鸡屎就吃鸡屎,他爹也没办法,看见的时候就用手给他抠出来,看不见的时候就当是加加营养了”!说罢女人嘴角又微微挂起似笑非笑地说:“俺公公以前常说鸡吃五谷杂粮,人吃鸡屎不伤人”。
检票口处站着两个票检员,身穿制服头戴一顶帽子,一副很威武的样子,票检员手里拿着铁钳,耷拉着眼皮,随着双手的动作一边冷冷地说:“好、走!”一边大声喊着:“后面的快点来”
秋左手拉着一个箱子,右手将票递给那个票检员,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一个小小的碎片轻轻地飘落下来,落在了票检员黑色的皮鞋上,他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上已经布满了无数个相同形状的小碎片,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有的已经被踩在了他的脚底下,有的粘在地板上,也有的被步行而过人们的步伐掀起的微风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朝朝暮暮过客匆匆却从不曾被人发现。秋手里拿着被检(剪)过的票,透过那小小的豁口凝视着对面的站台和那延绵不绝的铁轨潸然泪下,‘新泰’他离开那里已经很久了,秋日的阳光下火车票上‘新泰’二字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使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不知道这张小小的红颜色的纸承载了多少人的心愿与梦想!承载了多少人的情感与悲伤!他们都曾被那铁钳亲吻,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和脚步。有时候原来人与人之间只是擦肩而过很少能留下别的什么!十年前秋踏着这趟列车带着无尽的悲伤离开了他的故乡,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充满理想与抱负的热血青年,如今他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虽然仍无妻无子但却拥有着慈父般的那种沉着与厚重。
站台上站满了人,站台外面那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上缠满了枯干的勒草,在秋风的吹动下簌簌作响,列车从进站停车开始到发车时间大约一共花了五六分钟,因为列车晚点往前撵时间,车上乘客本身也不多,年轻的乘务员像催命似的往车上赶人:“快上快上”,秋还没顾得上看车厢号就被推了上去,男孩喜欢秋他一个小跳就跳到了秋的脚跟后面,高兴得!
这时年轻的乘务员大喊道:“看好你的孩子”!秋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位朝自己怒吼的年轻人感到一丝忽然而来的莫名与快意,连忙敬以微笑。男人和女人也互相笑看了一下。
火车上稀稀拉拉的人头映入秋的眼帘,头顶隔不远的距离就挂着一顶吊扇,绿色的扇叶上从外到里布满了一层黑色渐浅带有粘性的灰尘,在那个金属护圈的笼罩下显得已不再是绿色,蓝色的窗帘有的开着,有的拉着,有的半开着。窗帘下有人伏案欲睡,半张着嘴一种无色且稀薄的液体从嘴角溢出,伴随着微微的鼾声时而有苍蝇跳上去自娱自乐;有人面向车窗眺望远方,两手如面部表情同样单一的置于双腿间。那边有几个年轻的男女围在一个桌子上打扑克,时而欢声笑语时而抱怨连连;这边有几个自以为见多识广的人在高谈阔论……,那边……。这时候有一个一直被人忽略而一直就未停止过的声音忽然淹没了整个车厢,刹那间只有头顶上列车广播的音响发出那清晰明朗震人心悬的音乐《你在他乡还好吗》车厢内人人都从他们的娱乐方式中停了下来安静在这首使人心潮澎湃的歌声里。此时不管是年老的面孔还是年少的面孔都默契般地陷入一种沉思当中,似乎被那股充满力量的呐喊触动心扉,唤起了他们对故乡的思念,唤起了他们对亲人的眷恋,唤起了他们曾经的愿望,也唤起了他们曾经的悲伤……在这一刻他们的生命都充满了力量,一种隐藏于平静面孔背后来自灵魂的生命之火正在车厢内燃烧!
“抬脚抬脚喽,来来来,垃圾不要乱扔瓜子皮不要乱吐……”一个身穿制服手里拿着扫帚的身影象征性地朝着桌下人们脚前划拉着,却无人理会。
男孩睡了躺在女人的怀里。安静之中秋仔细看了一眼女人,白净红润的脸庞在车窗的映照下显得有一丝憔悴,耳戴银环,身着圆领花边系扣开衫,白皙的脖颈后面垂着长长的麻花辫,发稍微黄泛红,丰满的乳房在开衫两扣的缝隙里透露出少妇般的饥渴,一种独特的农村女人气质。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轻轻地慢慢地吐出来,生怕打扰到别人。
三
那个秋天是苏秋生命中最美丽与特别的一个秋天!婚礼如期而至,母亲刻意把婚期定在秋收之后的日子里,因为那时候地里的活儿都忙完了,为了筹备婚礼母亲每日都早早地起来弹棉花,母亲说:“这是今年我专门为你结婚而种的棉花,你看都长得多好啊,等弹好了棉花我就给你们套几床被子被表被里的布我早就截好了”。
那是在棉花还没有开花的春三月里,早晨母亲说:“今天燕子到咱家里来俺娘俩一起赶集去”。燕子刚一进门就被母亲拉着去赶集说是上集上截布去,燕子是个聪慧的女子,虽然距离婚期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婆婆的心意,于是两人挽手结伴而行。秋还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呢,就先被老娘给抢走了!
燕子是邻村河西屠户王家之女,其父亲是远近闻名十里八乡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的屠夫王一刀,其名得于他不论是杀一只几两几斤重的鸽子或是鸡,还是宰一头几百上千斤重的猪牛,都是一刀毙命。而且他那把刀是一把自制的柳叶弯刀,刀柄缠着布,刀锋寒光闪闪,不管他是杀鸡宰牛都是用这一把刀。因此在当地王一刀的大名不仅仅是卖肉的称呼,还象征着横行霸道,使人畏惧!
王家的千金王燕子是王一刀唯一的女儿,虽然从小她就是吃大肉喝肉汤长大的,但她却没有一丝的与肉汤看上去有关的痕迹。燕子微瘦,淡淡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内双的眼皮上长着长长的睫毛,白嫩的脸蛋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那玲珑娇嫩的小嘴怎么看也不像是吃肉喝汤长大的。一脸横肉的王一刀生了这么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儿自然感到很骄傲,因此也就更为人所知晓,哪家的男子不梦寐以求着取其女为妻,所以王一刀择婿的标准很高,他不仅要求门当户对,人还要有学问,长得还得好看!这不得不叫许多男子望而却步,面对如此美人既是垂涎三尺,也是无可奈何!
秋与王燕子的相识是在一次意外之中。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省教育厅拨款并下达命令,要求各地方学校提高教学质量改善学校内部设施,因此秋所任教的河东村小学因为学生较少不适合注资改建,经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的研究审批重新决定将河东村与河西村的两所学校合并教学,新校命名为‘泗河小学’,是以河东村与河西村之间的那条代代流淌的河流泗河而得名,新校址坐落在泗河西岸河西村集场子的北面。原因是因为河西村交通发达道路宽敞,通往乡里的交通方便,故两村合并学校落于河西村。为这个事河东村的大队书记刘大头可没少挨骂,明着骂的背着骂的都有:“狗日的刘大头不办人事”!
要说这道路不发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障碍,主要原因是前两年乡里拨款修路,修各村通往乡里的公路。河东村与河西村同时修的路,两村离乡各八里,人家河西村修路还管饭,最后村里每户还发给了一袋面,而河东村修路不但不管饭最后也没有发面不说,路修完还不到一年车一轧雨水一冲就开始坑坑洼洼的,不但如此河东村修的路还比人家河西村的窄三十公分,这八里路窄七里,那一里距离乡里越近越宽。这叫乡里干部一看赞道:‘人家河东村书记忠心为党为民啊’!修完路第二年刘大头的儿子刘钱就买了一辆面包车,整日游手好闲开着车乱窜!每当刘钱疯狂地开着面包车驶来时,村里乡亲都在背后嘀咕着咒骂着,就连当街上正欲交配的狗也停下来厌恶的朝着他狂叫几声!
泗河的上游是从县城到乡里延绵而来,具体发源不详,据说是途径莱芜又经沂蒙山辗转而来,最后流到了贺庄水库里,从贺庄水库又往西南流去……至于贺庄水库秋从来都没有去过,只是听村里老人说过贺庄水库离咱们这儿很远,水库里有一个鲶鱼精但从来都不祸害人……
在河东村与河西村之间的泗河之上有一座石桥,不窄不宽开不开车只能走人,古老的青石桥面被那一代又一代人的草鞋与布鞋磨得铮亮,石桥下面坚实的桥墩上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随着那清澈潺潺的河水轻轻地摇曳着。清晨河东边卖豆腐的担着担子从石桥上朝西边走去,河西边卖火烧的推着小车从石桥上朝东边走来。秋每天在这座石桥上走三个来回,因此他对这座石桥有着特别的印象。
那天中午天气异常炎热,村头的老槐树上知了不休地叫着,秋吃完午饭便匆匆地往学校赶去,母亲还疑问:“不睡一觉歇一歇了”
“不了,批作业去”
秋走在石桥上忽然听到桥下有女孩的哭啼声,他闻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用绝望无助的眼神注视着那随流水而渐渐远去的一件衣物,再往下游看有几个模样相同光滑赤裸的物体在水中来回游动,不时还伴有着不怀好意的嬉笑声,好像等待着那件衣物自己漂到他们跟前。见此,秋纵身从石桥上跳下急速追向那件渐渐漂向下游的衣物,那是一件女孩子的内衣,秋用拇指与中指捏着一个角走向女孩,他不是嫌弃而是尴尬的不知如何对待;女孩一把从秋的手中夺过那件粉红色的衣物然后用左手捂住那羞得通红的脸蛋,右手狠狠地打了秋一个巴掌!端起洗衣盆泣不成声地朝石桥上跑去。秋呆呆地站在那里,半身湿透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望着女孩远去的身影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秋低下头洗了一把脸正要起身离开,却被几个气势汹汹的小青年围了起来,再看看下游方才有人洗澡的那个地方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水面上不时有鱼儿泛起的波纹此起彼伏,炎热的太阳射下一道耀眼的金光照在水面上使人不敢直视。
“他娘的叫你多管闲事”几个小青年对秋一阵拳打脚踢。他们几个都是河西村的,早就对王燕子恋慕已久了。
他们边打边议论着:“谁啊这是”
“河东村的大学生苏秋,从小没爹”
“弄死你个没爹的”
“叫你多管闲事”
要不是刘大头的儿子刘钱路过石桥秋挨揍的时间还会更长,是刘钱开车送秋到乡里医院的。刘钱和秋是小学同学,升中学时刘钱留级了,他们俩打那时见面的机会就逐渐少了,秋读中学的时候住校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后来又读高中直到大学毕业回到老家,他们才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儿时的时光经常见面,但又好像是永远也回不去了。秋头上缝了十多针包上了纱布,躺在医院病房的小床上,房间不大,整个乡医院也不大,没几个医生也没几个护士。
“你管那事干啥?红颜祸水!”
“遇上了你能不管吗”
之后的几天里秋都是头裹着纱布到河西村泗河小学上课,直到有一天下午秋放学回家的时候,刚一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母亲和谁在说话的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很甜美;秋的脚刚一落进院子家里的鸡鸭鹅便一拥而上,放佛在高声欢呼一同迎接他的归来。女孩见到秋立刻羞得低下了头,她微微站起身子双手交叉放于小腹前,又如那天在河边一样羞涩得满脸通红;
“你回来了!”
“额……嗯……”
母亲说:“人家燕子是来感谢你的,知道你受了伤还特意带来鸡蛋来看你哩!”
说罢空气如凝固一般,母亲似乎发觉了其中的微妙,便知情地走出了堂屋,“我给你们揍饭去”。
从那天起秋和王燕子之间的关系由陌生转为熟悉,从普通变成了恋人;
时间久了秋和王燕子的恋爱关系也就渐渐被传开了。
“河东村的大学生苏秋跟河西村的王燕子搞对象哩”
“嗨,俺早就知道了”
“你听谁说的啊我咋没听见动静?”
“呵,等你听见了动静我心思人家娃娃都会打酱油了”
………
四
下午秋下课后在办公室里整理作业,校园里的孩子们欢声笑语,鸟儿在杨树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树枝随风轻轻地摇摆,树荫映在秋的窗前,时而进入秋的屋里。忽然一个身材魁梧一脸横肉的人闯进秋的办公室,身后还跟着两个挺拔结实的小青年,那是王一刀和他的两个儿子,来找秋算账了!要求他以后断绝与其女儿继续来往。学生们像看电影一样围着他们苏老师的办公室看热闹,两个小青年看上去并不像他爹那样蛮横,临走时还跟秋挥手微笑了一下。
王一刀坚决反对秋与燕子的交往,在他的心里秋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家伙,他认为从小他父亲死的早,是他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供他上学读书,现在大学毕业了不赶紧出去到外面工作,反倒在这兔子不屙屎的家里教书,教得还挺起劲。不管王燕子如何地向他解释但王一刀始终是坚决反对。
一九九三年秋大学毕业,他没有像他的很多同学那样个个都去了北上广这些大城市闯荡,而是选择了回到他的故乡,他想回到他那个热爱的故乡,回到他那位孤独的母亲身旁!秋读的是师范,学的是教育,读师范不就是为了教育吗!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看他,却毅然坚持他的选择,在他故乡的教育事业,做着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过着平凡的生活!母亲对秋的决定没有一点儿反对,她尊重自己儿子的选择,她知道儿子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现在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她不去过问。
王燕子不顾父亲的反对依然和秋交往着,热恋着;当她那粉嫩的脸贴在秋那宽厚结实的肩上,她那玲珑娇嫩的嘴唇与秋那薄薄的温柔的嘴唇吻在一起的时候使她感受到那种真实的幸福和安全感。
她深深地爱着他……
他深深地爱着她……
直到有一天因着父亲的再次反对她与父亲争吵后病倒了,住进了医院,一时间村里村外传的沸沸扬扬,王一刀怕再继续丢人现眼从此对她们俩的事儿就不在过问了。慢慢的他发现秋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男孩,秋的真诚善良和有责任感赢得了他岳父大人王一刀的欣赏,而两个小舅子早就默认这个姐夫了,因此都高兴地合不拢嘴。
母亲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套好了六床被子,有一对鸳鸯的,凤凰的,百合花的,玫瑰花的……,红色,粉色,绿色……。秋再一次感受到母爱的伟大与甜蜜!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住母亲,却没有说什么话,母亲明白儿子感恩的心和方式,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秋日的碧空下在这遥远山村的四合院里,秋用那高大结实的身躯拥抱着母亲那弯曲瘦弱的身子,宛如一幅美丽的图画!
母亲倒下了,她病倒在那个秋后。
在秋婚礼的前一天,那天母亲如往日一样早早地起来了,扫街扫地忙东忙西。母亲折纸花,装喜糖,和秋盘算着一会儿到前屋二勇子家把他们家的拖拉机清扫一下,贴上个双喜字明天好拉媳妇,她坐在小方桌前边说边整理着,秋心不在焉地应着母亲的话继续往墙上贴喜字。屋里变得安静起来,忽然没有了母亲的说话和她折纸花的声音,母亲爬在小方桌上。秋急忙扶起母亲,而母亲却好像没有任何的知觉,一副软绵绵的瘦弱的小身子骨在秋的怀中晃动,秋抱起母亲朝刘钱家跑去!是刘钱开车送母亲进医院的。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很安静,秋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医生说母亲是突发性脑溢血,脑干出血,情节严重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发病原因是因为她长时间劳累过度体内缺少营养,发病时情绪过于兴奋激动,造成血压急速高升冲破血管。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不知所措!顿时秋满脑子一片空白,只期盼着母亲快点醒来!
五
“卖盒饭喽还有泡面,刚出锅的盒饭,开水泡面”
“多少钱一份”
“十块钱”
“来一份”
“好嘞”
“给我来一份……给我来一碗泡面……”
不一会儿卖盒饭的推着空车子离开了,她穿着那沾满油渍的白色围裙经过秋的跟前时,一股清晰的油香扑鼻而来,秋恍然发觉已经中午了。此时车厢内很热闹,大家都边吃边聊着,男孩美滋滋地吃着盒饭,他特意将盒饭里面零星的几片小火腿丁留到最后吃,好使这顿美好的午餐回味无穷。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吃或许是因为太贵的缘故,秋没有在车上吃东西的习惯,他从容自若用低调的心和清澈的目光观察着这些与他同车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男孩的手里多了一根火腿肠,尽管他用那两颗稚嫩的门牙如何撕咬都是打不开!斜对面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汉,只见那老汉随着男孩撕咬火腿肠而做出的各种表情也表现出各种奇怪又似痛苦的表情,犹如他在帮着男孩使劲一样。
列车继续向西南方向行驶着,车窗外一片片田地河流房屋错落,映入秋的眼帘。秋看着眼前的男孩心中喟然而叹!若不是命运弄人他的孩子会不会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自从母亲病倒之后,秋向学校请了长假,至于到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临别时校长真诚地对秋说了一句话:“人生的价值在于拥有崇高的理想和积极地态度!年轻人你是好样的”。秋深刻体会到这位长辈对他的勉励与同情,他心中感动与其握手而别。
燕子服侍病床上的母亲可谓是尽心尽力体恤入微,她每天给母亲喂汤喂饭,为母亲端屎端尿擦洗身体,秋常常感动的一个人在角落里流泪,这是一个还没有正式过门的媳妇啊!虽然他们已经领了证,但是却没有举办婚礼。秋觉得很亏欠她,因为他没有给她一件嫁衣也没能让她风风光光地进他的家门!尽管如此燕子从来都没有一句怨言,她不在乎这些只希望他们俩好好过日子,好好照顾病床上的婆婆。因此她决定他们俩暂时不要孩子。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他们夫妻同心恩爱有加,这五年里母亲变得头发花白也掉了不少,稀薄的发缕间露出光滑的头皮,虽然她不能说话,只能张着嘴艰难地发出浑浊不清的单个音节,但她却什么都明白,所以有时候她会开心地发出笑的音节,有时候她也会不高兴耍小性子不理人。
街头巷角的女人们开始对燕子指三道四议论纷纷。
“长得跟个狐狸精似得有啥用呀生出个娃来那才叫真本事哩!”
“肯定是有什么毛病生不出来。”
燕子早就听到了这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但她都不在乎,可是她河西娘家的父亲王一刀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气之下一个人来到河东苏家,进门二话没说一个手里拿着一瓶敌敌畏,另一个手一把抓起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燕子的手就往外走,燕子见状不敢反抗。秋正在屋里给母亲边梳头边讲故事听,对此他却丝毫都没有察觉。
如今的王一刀没有了往日的蛮横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沉着与冷静,这次他坚决地要求燕子离开秋,另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他好早早抱上外孙子。尽管这次连两个小舅子也站在秋这边对父亲好言相劝,但依然是无济于事,只要是燕子再敢踏进苏家半步他就立刻喝农药自尽!
之后的几天里母亲总是表情紧张地对着秋发出‘啊,啊’的几个音节,意思在问秋燕子回娘家怎么还不回来呢?秋陆续去了河西岳父家几次,但每次都被拒之门外。燕子被父亲关在家里不许她与秋再有任何来往。
秋最后一次去河西岳父家的时候日头已经渐渐平西了,他给母亲喂完饭擦了擦身扶母亲躺下后忧心忡忡的朝河西走去,心里思念着燕子的近况。傍晚的石桥上很安静,干涸的青石桥面上因人们挑水撒落下的大小不一的水滴而变得湿漉漉,有点儿滑,秋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桥上,不远处传来狗的叫声。此时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当街上没有一个人影,秋走到岳父家门口时夜幕已经降临,王一刀一听是秋在叫门,便立刻把那封提前准备好了的信从门缝里递给秋,并声称以后叫他不要再来。那是燕子的亲笔信,是燕子在王一刀以死相逼的条件下流泪而写下的,信中说:“让秋忘记她,以后不要再来找她了,在家好好照顾母亲不要常常把母亲一个人撇在家里…………,最后说忠孝难两全,请求秋能够原谅她!”
母亲好像心里明白了什么似的,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每天以那种带着紧张和思念的表情发出‘啊’的音节要秋去燕子娘家接燕子回来,而是一天一天的沉默寡言一天一天的意志消沉。秋发现最近母亲进食很少,似乎瘦了许多,于是他每天讲故事给她听故意逗她开心,但母亲却好像对此都很无趣!秋忽然记忆起儿时他常问母亲:“山那边是什么?”母亲总是很欣慰的告诉他:“山那边是我的娘家”,秋又天真地问:“你也有娘吗?”母亲说:“有啊,我的娘就是你的姥娘”。
母亲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娘,那时她家里穷,母亲的娘为了让孩子们都能吃饱肚子她自己却从来都吃不饱,在母亲八岁的时候她娘得了病没过多久就死了。那时候她父亲被人雇用常常不在家,母亲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兄弟,是母亲又当姐也如娘一般的照顾她那三个兄弟,后来她的三个兄弟渐渐都长大了,那年闹饥荒,母亲才刚十七岁,她父亲为了养活她的三个兄弟,经人介绍就把他卖到了山东苏姓的一户人家给人做媳妇,就是秋的父亲家,后来就有了秋,在秋五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于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的抚养他,没有再改嫁。而她的三个兄弟却从来都没有来找过她!秋想想母亲这一生真是命苦,他知道母亲想念自己的老家,很想回去看看,但这几十年里她却一直都没有回去过。
清晨秋喂母亲吃完饭,母亲闭眼示意想躺下,秋看着母亲日渐消瘦憔悴的脸庞欣然对母亲说:“娘,我带您回娘家吧!”母亲缓缓地睁开双眼,目光里充满了激动与不解……。
温暖的阳光洒在石桥上,石桥下传来木棒砸洗衣裳和女人们说话的声音,秋背着母亲走过石桥,穿过河西村。山间的小路崎岖难行,路两侧的茅草菅草长得很茂盛,不远处的石头窝里长着许多荆棘,在这初秋的季节里颜色显得略浅,当秋背着母亲走上山顶时忽然听到母亲发出:“啊……啊……啊……啊!”的音节,顷刻间秋感觉他的脖子放佛被雨点打湿,湿透了他的肩膀,是母亲在无声地流泪,她看到了她的故乡,她的老家,她的娘家,母亲哭了,哭得很痛很无力!秋背着母亲走在她娘家的村里,当街上有几个男人女人在乘凉,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有一小群鸡在觅食……,秋穿过了大街小巷,走过一间间房屋,又围绕着村子转了一圈,而母亲却没有丝毫高兴的表情!他的头紧紧贴在秋的肩膀上,她似乎是累了,秋心里明白,对于母亲来讲这个娘家已经早已不再属于她了,一切都已时过境迁,眼前的这个山村让母亲感到陌生,或许秋背着母亲经过了她三个兄弟的家门前,但却是彼此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朗朗的天空下一个陌生的男人背着一个蜷缩瘦弱头发苍白老太太的身影朝东山走去……
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就走了,母亲嘴角挂着微笑似乎很满足地走了,但秋知道其实母亲最大的心愿乃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能够成婚成家,而她却始终都没有看到这一天。
四叔说:“河西村王燕子和乡里张会计儿子定亲了”
秋没有说话。
黎明的时候秋一个人来到石桥上,月光照在水面上映出河道两旁柳树的影子,此起彼伏的鸡鸣在寂静的村子里飘荡,秋望着远处河西集场北边的泗河小学转身离去!他悄然地走了……
六
“新泰站到了,请拿好您的行李物品提前准备下车。”
列车驶进车站男孩依依不舍得与秋分别,秋送给他一支钢笔并叮嘱他日后好好学习,长大后要做一个坚强的人。站台上秋望着列车继续朝西南方向驶去的背影如目送朋友一般。
十年了,秋离开故乡已经十年了。
四叔知道他要回来早早地就在家里准备好了一桌酒菜,然后骑上他那大金鹿车子到乡里车站等着他了,四叔看上去已经老了很多,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他的一个女同学相爱多年,后来那女同学离开他和别人好上了,他因此却成了剩男,再也没讨上媳妇,一直与秋年老的祖母生活在一起。四叔是高中生在当时也算是个文化人,秋小时候他经常教他学英语单词。当年秋离开家的时候四叔就从他那两间小草屋里搬到秋的家里住了,他住在南屋,堂屋的门他一直锁着从来都不进去。
当街玩耍的孩童以异样的眼光追逐着眼前这位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秋来到了他的家门前,那青石黑砖砌成的门楼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很沧桑,门楼的白璧上那大大的‘福’字依稀可见;春天四叔在院子里种下了许多瓜菜,现已硕果累累,院里的石榴树还如往年一样结满了枝头。秋双手轻轻地推开堂屋的门,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瞬间破裂,屋内陈设的一切仍如他当年离开之时,墙壁上挂着的玻璃相框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秋看到里面摆列的一张张的黑白相片,他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和年轻的母亲,过去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飘过……
窗外枝头上家雀不停地叫着,四叔斟满了酒边喝边对秋说:“自从王燕子被她爹关起来以后经常不吃不喝,就跟丢了魂儿似得,你说这当爹的也真够狠的,硬逼着她嫁给乡里张会计的儿子,她和张会计的儿子就一起过了不到三年就离了,听说是因为她怀了一个孩子在几个月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后来就再也怀不上了,人家张会计家钱多的花不了没个孩子帮着他们花人家能愿意吗!那小龟孙子就整天动手打她。”
唉!四叔叹了一口气:“都怨这闺女命苦啊!她要是跟了你该多好啊……”
秋望着窗外的暮色没有说什么话。
“她从刘会计家回来就再也没有出过门,村里人都说她疯了。前年咱们里村书记大头他儿子刘钱出了一场车祸,把腿撞断了一条,这孩子本身就没有什么本事靠他爹吃饭,人家他媳妇一看他这样了还没等他出院就跑了,留下一个孩子跟着他。也不知道是谁作的媒头年冬里他和王燕子一起过了,都没听见他们结婚的动静,也没办什么场子,就是他们一家一户的亲戚一起聚了聚。”
饭后秋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太阳渐渐地靠近遥远的西山头,像一颗火红的石榴鲜艳夺目,透过那伫立在河道两旁柳树的树梢射出温柔的光芒,洁白的鹭鸶浮在泗河静静的水面上。当他来到村西边时看见前面有一座坚实的现代化大桥横跨在泗河之上,他试图寻找曾经的那座青石桥,却没有找到……
秋走向了山,想去看看母亲。瑟瑟的秋风卷起枯残的草叶从母亲的坟头划过掠去一层尘埃,吹乱了秋的头发让他感到一丝凉意,秋望着山下片片渐黄的洋槐和那簇拥在树丛中无声无息的红砖瓦房屋,对眼前的一切他感到十分的陌生,但却又有着一种好像来自古老而悠久的地方的那真实亲切的感觉。那种感觉来自他的心灵深处,源自他的血脉里,那是一种思念,一种有着激情澎湃无声而又安静的思念,不仅仅是对逝去的人还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所有人们,岁月的沧桑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岁月所留下的只有各种回忆,时代在变化人也在变化,或许是因为人越上了年纪越经历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越懂得珍惜,越不去计较,越善待别人。还是因为都计较了一辈子了,累了,没有了那股劲儿了!想到这里秋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在这一片淳朴的大地上,却长出来他这样一个情感复杂的人,犹如一棵孤单的麦蒿生长在茫茫的麦田里,秋看到了它的孤独……
秋佩服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他们吃同一片土地产的粮食喝同一口井里打的水,穿同一个集上截布缝的衣裳,朝朝暮暮岁月匆匆他们打过闹过仍在一起!
黄昏里家家户户炊烟四起,秋走下山,此时当街飘逸着浓浓的烧柴草味儿夹杂着嗞啦嗞啦清脆的油香,隐约之中秋看到前面有一个双手拄着拐杖的独腿中年男人和一个蓬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身边跟着一个顽皮的小男孩,突然,一个身穿粉色线衣,带着青色套袖,手上沾满面糊的年轻妇人从巷子里出来朝当街大喊:“秋……儿,家来吃饭……”
顷刻间秋感觉两腮中有股热流悄然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