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学习过几个月的书法,但随后便放弃了。因为那时总觉得中国的书法博大精深,实在是一个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但后来我慢慢地觉得、既然这个世界我的手指不能抵达,那么,我就唯有用自己的心去感应和共鸣了。
步入初三、平时在班里听得最多的,除了什么中考紧急之类的,就是一句一句的“文以气为主、字以气为主”。在我们被一篇一篇华美文字编织成的幻境囚困已久的时候,书法文字以其或遒劲或飘逸的神韵把我们从一个个波光潋滟的幻觉里解救出来,重新投入到现实生活之中。
楷书中我最常看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所有的字都是浑圆饱满,似乎携带一种坚挺的性格风范,似乎每一撇一捺里都汇聚着五千年沉淀下的所有民族精神和风骨 。中国自古重琴棋书画,如果琴太过柔靡,棋又过分精明,而画又太过艳丽和张扬,那么只有书法才传承四五千年浓缩下来的沉稳和洗练。
以前和同学谈论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的时候,他说:颜筋和柳骨所追求的风格是不一样的,颜体主张字要饱满浑圆,而柳体则要有精神。不错,我看柳公权的书法的时候感到那些坚忍而硬瘦的精神,如同我们那些坚忍不拔的前辈那样,虽然瘦群,然而强韧有力;他们的肩上扛出了万里长城,找出了那个我所不能抵达的精神世界。这些古拙质朴而锋芒内敛的笔迹,更是折射出这样的风采;一个走过了五千年的民族,一个修筑了故宫、长城的民族,一个拥有着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蓬勃向上的民族。
王羲之的《兰亭序》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这些墨写的字迹飘逸轻灵,我不敢前人评价王羲之的“飘若,矫若惊龙”有多确切,但是我很清楚他每一个字的走向可以说是仿佛天地鸿蒙初开,恍若大星飞空,似乎全无定势,但又有本身的规律和法则。有时拿着《兰亭序》的帖子,我一个人呆呆地出神。我常想,如果这本帖子能够真正幻化成一个世界,那么那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用最最易碎的玻璃轻柔黏和凝聚而成,没有沉重的凝落更没有杂乱无章的沉淀,而是一个自由而秩序井然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我不能抵达。
我承认我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我不知道我看小说的时候为何总是被书中的那些和我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的命运和遭遇弄得泪流满面。同桌总是嘲笑我说我看什么《黑猫警察》都可以痛哭流涕,但是我真正面对那些我们不能抵达,而又真正要离我们而去的世界,我却不知所措。
半年以前的美术课上,练国画的时侯我看到木源在纸上写毛笔字。木源是全班书法最好的学生,但他写字的时候我却分明看到他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不行了,已经两年多没练习了,我听了说不出话。如果现在要让我拉被我抛弃了近三年的那把小提琴,那我肯定弄不成样子。可能世间很多东西就真是如此,一旦把它丢下,那么就真的不能抵达。
现在去逛书店的时候,那些曾经经典的甚至传世的书法字帖都被随意搁置在了书店最安静也最僻远的角落里,而那些显眼的红木书架都让给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的作品,很多色彩明丽的图画和无聊的话题反而占据主要的位置。现在我虽也指着不干胶贴画对同学说是啊这些多么美啊,或者是附和着闺蜜说是啊是啊我多美啊化学老师多帅啊,但是我内心却常常沉默。因为那些所向往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抵达了。
少年宫的后面有一个小书摊,里面全是一些卖不出去的打折书。那天我在里面找到了很多书法大家的作品,像欧阳询、怀素、褚遂良、赵孟頫、米芾、董其昌这样的大师的传世碑帖,就这样蜗居在一个小小的书摊上。我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悲哀,难道那些不可抵达的世界就这样与我们隔绝了吗?
梅艳芳去世的十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纪念文章,它说梅艳芳罹患绝症后每一次唱歌都是一次子规啼血的历程。于是我想:我们这里所怀念的一切,也许它们之所以老去,就是因为少了几个子规啼血的护卫者而已吧。
我不知道谁说过艺术不灭,诚然,真正的艺术是不灭的。但是,它会慢慢老去,当它已老得我们难以找到的时候,也许只会又出现几个那样伴随着日升月沉,为所流逝的一切而追忆而忧伤的疯人罢了。
那些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就让无情的岁月变迁带着它们走吧,走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