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扇布满灰尘的铜门,在很久以前,它被涂上一棕色,后来棕色淡了许多,再后来,铜门变得略黄又略白,仿佛褪色的衣服一般。土黄色的墙边长出了一层青苔,墙边的水沟不再潺潺,水沟边的那口大水缸已不复存在。屋顶上的瓦片已残破不堪,被雨打,被风化,被烈日鞭笞。这是旧屋,曾是爷爷奶奶的住所,更是我童年的天堂。
那时候旧屋门前圈养着好多的猪,每一头猪都是粉白粉白又肥壮肥壮的,那是我记忆中最早的时候。那时空气中散布着一股花香,至今仍弥漫于身旁,但更多的是挥之不散的猪屎味,以及密密麻麻放肆盘旋于空中的苍蝇。猪圈旁有奶奶的一片菜地,大概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绿油油种的是地瓜叶和一些药草,金灿灿是照在割着菜的奶奶的侧脸的阳光。那时候,42码的板拖从爷爷额脚下溜到我的脚下,我拖着沉甸甸的大板拖,跑遍乡间每一处有笑声的地方。
爷爷是一位赤脚医师,早年时不知去哪一出深山幽谷拜师学艺,习得一身好医术,他虽是赤脚医师却十里飘香,每天登门拜访的人都不低于二三,爷爷主治皮肤病,他擅长制一些膏药,有绿有黑,有棕有白,大大小小瓶瓶罐罐。奶奶则是他的好帮手,奶奶常常帮爷爷种药草,摘药草,有“百花蛇舌草”,“龙胆草”,还有“六月雪”等奇怪的名字的药草她都朗朗上口,深邃的眼睛能辨别出看似相同的两类草之间的不同之处,我常常跟着她去采药草,她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给我介绍着每一种草的名称及用途,有时候奶奶忙着种菜,爷爷只好戴上草帽,把老花镜夹在白色衬衣的袋子里,骑着凤凰牌单车独自去乡间的花花草草处采药草,而我只能在屋子里看电视,爷爷不让我跟,因为他怕我晒着,我问他们,你们不怕晒着吗?不怕。因为他们的生活是苦出来的身强体壮,而我的生活却是成日蹲于屋顶下的甜糖蜜罐,于是,在如花般的盛夏,我晒成了一个黑人。
在爷爷奶奶家住没几天,便和邻里的关系搞火了,谁家的孩子叫啥,那个孩子他爹叫啥都了如指掌。因为在乡间,邻里的关系不一定要靠喝茶才能如火如荼,主要靠的是餐桌,乡间的餐桌不一定要人人都齐齐围成一团的,我会夹一点菜放在碗里,出门边吃饭边瞎客串,跟邻居长辈谈几句闲话,他们都会夹菜夹肉往我碗里放,这是我从爷爷那里学到的。所以乡间的邻里关系都比较和睦,不像如今,大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屋子里百余平方才是生活。
乡间乐事多,这是居住在城里的人无法体会到的。那种和小伙伴一起偷摘酸透了的杨桃,偷摘如乒乓球大的青枣,被跑不累的土狗追,被凉凉的夏风亲吻的日子是毕生难忘的。
邻里的小孩凑起来就成一支队伍了,有大有小,小的五六岁,大的近十岁,大的孩子都会象征性地拿一根竹子握在手中,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带领队伍去干坏事,比如领队会做“Y”字型的弹弓,这是用树枝的分岔和一根橡皮筋做成的,专门拿来打鸟,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支弹弓,但我从来打下过一只鸟,伙伴们也都一样,我们常常蹲在草丛里,看着天上成群结队的“人”字型或三角形的鸟群,弹弓瞄得准,汗水浸透了衣裳,蓄势待发。我们常常蹲在草丛里,看着池塘里时隐时现的小鱼,打不着鸟我们就打成鱼,却也一无所获。
如果说夏日奇热,那么夏夜便是奇趣了,那时唱着“小小萤火虫,飞到西,飞到东......”,看着如今很多小孩子不曾见过的萤火虫,我是幸运的,常常看到萤火虫游荡于草丛,游荡于低空,发着金光于黑夜,没有星星的璀璨却有着星星无法取代的光芒,我常常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看着满天的星星,闪烁不定,扑朔迷离,游云遮住了缺月,似乎缺月在云中穿行。坐在我旁边的是爷爷,他用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擦、擦”点燃了他的软经典香烟,将烟雾吐在盛夏的夜空中,编制出无限美好的梦境。奶奶则在大水缸旁洗着衣服,她搓衣服的声音很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洗干净,难忘的贤淑巧女,难忘的“长安一片月”。
乡村的夜很静,络绎不绝狗吠声,只为一个夏天的蝉鸣声,还有可怕的猫撒野的叫声,乡村的人大多都早早就睡觉,奶奶说,我没来这里居住的时候她八点就锁上铜门,再把木门栓上,我一来,她便等,等到九点,或者九点多,她便挨家挨户搜,把我搜回家,奶奶知道我爱吃冰棍,她也爱吃,盛夏的夜晚有一根冰棍含在嘴里是一件很幸福很奢侈的事,她经常给我五毛钱叫我去买冰棍,买那种五毛钱两根的“黑白配”,我经常吃黑色的,因为黑色的比较甜,所以我把白色的递给奶奶,有时又觉得白色的比较甜,我就把黑色的递给奶奶,后来我才知道,虽然颜色不同,但两根冰棍其实是一样甜的。吃完了,玩累了,往铺着竹席的地上一趟,便可以睡了,睡的时候奶奶在我的身旁,轻轻地,慢慢地摇动着竹扇,老人都比较容易睡,所以摇着摇着竹扇轻垂,我便用手蹭蹭奶奶,竹扇又继续摇摇晃晃,轻垂,摇摇晃晃,轻垂......
奶奶说,她跟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牵过好几年的牛了,她的童年可没有我这么幸福,她差不多跟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日本人拿着带着尖刀的枪来到了这里,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她成天处在一种恐怖和惧怕之中,有一段时间,这里的人都穷得没东西吃,都去挖树皮啊啃草根啊,她也不例外,她东奔西跑,一不小心就掉入粪坑,一不小心就踩到别人的坟,等到家境稍微好转的时候呢,她们一家就让别人塞上了“富农”的称号,她的哥哥因此跑到山上,上吊自杀,过了好久才被发现。她说现在的社会好啊,现在的孩子不用经历那么多的兵荒马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特别痛苦,现在的我是多么的幸福。
奶奶唱道:五月龙划船,城中登陆日本军......八月十五中秋夜.......
盛夏的每一晚,我都在习习的竹扇风,还有奶奶故事中入睡,每一晚都睡得流连忘返。
天还没亮,奶奶便起了床,把她的地瓜叶捆成一把一把的,挑起扁担,带上我,一起去市集。似乎奶奶和市集的人都是亲戚,走来走去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奶奶的地瓜叶卖的价钱是五毛钱一把,又时能卖八毛钱一把,卖八毛钱一把的时候,她最高兴,她会问:“孙子,你想吃什么,奶奶给你买去。”她兴高采烈地走向市集深处,叫我帮她看看她的菜摊,她教我有人问菜价我就说一把八毛钱,别人说太贵我就说一把五毛钱,等她回来的时候,她手上提的,有包子,豆浆,油条,还有我喜欢的炸热狗,还有当天的肉和菜。太阳渐渐烈了起来,菜也卖得差不多了。乡间的小路上,有一个老人挑着扁担,脚步轻盈,这位老人牵着她的孙子,烈阳照在她的脸上。
天渐渐转凉了,盛夏的花香已渐渐消失,蝉的夏天结束了,蝉也回归了大地。
爷爷不知何时习得了做风筝的绝技,用竹子和报纸,糊浆和绳子等等七拼八凑就给我做了一个风筝,爷爷说这种天气放风筝最好了,爷爷一手拿着风筝,一手牵着我来到沙地,沙地的狗尾巴草随风轻拂,我已懒得用他去挠午睡时的爷爷的鼻子了。爷爷把手里的一大串线递给了我,跟我说,我叫你跑你就跑。爷爷拿着风筝,离我好几米远,再将风筝高举着,一动不动。
“爷爷,你在干嘛?”
“等风来。”
“爷爷你在干嘛?”
“跑啊。”
我撒腿就跑,风筝愈飞愈高,愈飞愈远,但终究有落地的一刻。落地之后,收风筝的活便不是我干的了。
深冬,我添上了好几层。
回家了好一阵日子,我又来到了爷爷奶奶家。
铜门轻推,奶奶也添了好几层,她站在我的面前,双手放在身后,笑脸盈盈。
“奶奶,你身后是不是有东西?”
“看!”奶奶从身后拿出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满满都是红色的鞭炮。我乐坏了,黑袋子接过手,我赶紧去玩鞭炮。
红色的鞭炮是乡间的传统,一般到年末的时候都会打上几串,以表吉利。一串红鞭炮有几千或者几万发,未点燃之前它似一条龙,点燃之后地上便铺上了一张红地毯,当然,这张红地毯还有很多的红鞭炮没能燃放成功,被弹在地上,所以,捡红色鞭炮便是我和小伙伴们冬季常做的事情。所以,冬风凛冽,奶奶来到红地毯,俯下了问号般僵硬的身躯,她仔仔细细地寻找红鞭炮,一颗一颗地慢慢捡起来,放入她的口袋,每次对红地毯的扫荡,她都收获不少。
爷爷就比较大方了,他常常掏出几块钱给我,叫我去买鞭炮玩,什么五毛钱一盒的“黑蜘蛛”、“红蜘蛛”、“王中王”、“落地彩”都被我玩遍,每次要玩的时候爷爷都会点一根熏香给我, 因为用熏香点鞭炮比较安全。
冬天的夜晚,这里鸡犬不闻,因为冷,所以冬天的精彩就是打鞭炮,还有看电视。看电视,当时常常看少儿频道,《小兵张嘎》我看了好多遍,《西游记》、《还珠格格》更是看不腻,习惯了张嘎逗鬼子,猴子请救兵,以及哥哥阿哥惹阿玛。爷爷常常陪我看电视,我想看哪个台,他就跟着我看哪个台,偶尔会跟我提要求,说他想看看新闻,看着看着屋子响起打鼾声,爷爷已经睡了。
春,旧枝抽出了新芽,狗尾巴草越长越绿越婀娜。夏,萤火虫和星星点缀着如梦般的夜。秋,瑟瑟的风一吹,增添了不少困意,落叶漫天,遍地。冬,大地恢复了平静,习惯和老人一样,早晨起来吹着北风,只为了再过一会洒满沙地的冬阳。
爷爷怎么就卧床不起了呢?也是冬天,爷爷整天都在旧房内睡着,手上连了塑料管,鼻子里也塞着塑料管,奶奶说爷爷病了,从此这个旧屋不再只有爷爷奶奶和我,多了好多人,什么姑姑伯伯每天都会陆续到来,这所房子每天都接踵摩肩,人山人海。
“孙子,来,爷爷拿几块钱给你买鞭炮。”爷爷有气无力地说,他示意家人拿钱给我,他的表情很凝重,凝重中又带着慈祥,他大概是怕以后没能拿钱给我买鞭炮了。我毫不费力地接过钱,推开铜门,兴高采烈地在乡间的某个空地玩着鞭炮,点燃鞭炮的那根熏香也没了,直接用打火机点,空气中,火药味不散。
那是深夜,我半睡半醒,听见好多人在哭泣。
邻居叔叔跟我说:“我知道你爷爷去了哪里,但是他叫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得等你长大再跟你说。”
家人们跟我说:“爷爷去了天堂做神仙了,以后都不用回来了,不过以后我们都可以去看看他。”
第一次看见奶奶哭得如此厉害,跪在地上,就是不起来。第一次看见爷爷睡得如此安详,在一个长方体的冰柜里,穿着古代的衣服,两鬓斑白如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生离死别,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好好的一个人是如何在一瞬间变成一罐骨灰,那种感觉萦绕于心,难以启齿。除了相片能记录他的容颜之外,更多的只能靠脑袋以及眼睛和鼻子,当我看见乡间的沙地,当我嗅到门口的花香,当我把鞭炮扔进湖中,埋在沙里。这位乡间的赤脚医师的故事就这样被定格于这里。
奶奶不再如同往年每天在乡间走走停停,路过一处“红地毯”便小心翼翼,拾起一颗没有被引爆的红鞭炮,塞往裤兜,塞往衣兜,问号般的身躯,凛冽的冬风,无法言喻的壮举。奶奶不再将双手放在身后,笑逐颜开,突然从身后掏出一口黑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她对我的爱。奶奶不再和我一块吃着五毛钱两根的冰棍,她直接拿钱给我,也没有跟我说只能买什么,随我支配。
奶奶的假牙不见的次数开始增多了,奶奶发呆的时间日渐漫长了,奶奶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了,奶奶的菜地都不怎么去打理了。后来,奶奶几天没回家,赤脚走到远远的一处村庄,家人几经周折才把她找了回来。
夏,那是奶奶临终的前一天,她躺在床上,我坐在床上,她说:“孙子,你姐姐现在读几年级?”她说:“孙子,你只穿一件背心会不会太冷,去奶奶衣柜里拿件棉袄去穿。”她说:“孙子,奶奶知道奶奶差不多了.......”
旧屋的一切渐渐少了,茶几,电视,床,衣柜都被搬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再看着。我站在屋外,木门被合上,铜门被合上,这一切那么绵长却又那么短暂。老人老了,走不动了,脑子不好转了,耳朵不好使了,头发白花花了,眼睛也闭上了,我只能眼睁睁,目睹一个人是如何在一瞬间变成一罐温温的白骨,一个人如何在一瞬间之后杳无音讯,天各一方。这大概就是成长,成长就是一场眼睁睁,就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如今的我已经不再天真幼稚,40几码的板拖也不再沉甸甸,时隔不久都得刮一次胡子,我喜欢的东西也不再单纯,不再只是一根冰棍或者一个风筝,而那些能满足我的人也渐渐满足不了我想要的,因为他们都老了,因为我长大了,我想要的漫天繁星不再唾手可得,而回忆却是那样的逼真。
站在旧屋前,记忆稍微有些斑驳,却又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遥远,却又是那样亲近。旧屋啊旧屋,你为什么这样空荡荡了?旧屋啊旧屋,昨天笑着的那些人在哪里呢?旧屋啊旧屋,我知道,成长的列车中,我们终将告别,终将分道扬镳,你终将枯萎,我始终要去茁壮,你终将成为焦土,我终将难以忘怀。
绿油油的菜地早已不在,兴起了一幢高高的楼;摇曳着狗尾巴草的沙地不知何时给浇上了一层柏油;猫猫狗狗少了,人来人往多了,却不再和蔼可亲。
又是盛夏的夜晚,我登上了高高的山,如愿以偿看见了漫天的繁星,那是从未见过的壮观却又是那样似曾相识。我看见了流星,悄悄地划过夜空,只有一刹那,却留给我无限的遐想。天上的星星啊,你们好,你们还记得我吗?我记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