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孤独的山村笼罩在执着的萧瑟中,白天看山村的景致,马虎能过得去,十七户人家坐落在山坳里,显得单调枯瘦。黑夜来临,你再去看山村,山村里几盏灯火被黑黢黢的夜幕覆盖着,就显得特别怪异和肃然。
针尖大的洞能吹出斗大的风。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哪来这么大冷飕飕的风?哦,是从泥墙缝隙挤进来的,冷风撩开棉被带着锥尖儿朝人的身上扎。玉凤在被子里猛的脚一蹬,就惊醒了,醒就醒了,反正是要醒的,迟醒不如早醒。这一脚差不多把老天也给蹬醒了,似乎老天就和玉凤睡在一张床上,恰巧老天的屁股又放在玉凤的脚跟处,顺理成章的事,老天哪有不被蹬醒的道理。
熹微的晨光中,玉凤支起身抬头朝窗外瞟一了眼,屋后的几棵白杨树上只剩下顶端的叶子。叶子半绿半黄,好几天前就在上面了,它们一直坚持着和严寒作最后抵抗。昨夜里忽然刮起了冽风,那些叶子在风中不停地颤抖,并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就是这声响,玉凤在睡梦中还爬起来一次,心里一阵惊喜,还以为丈夫安大驹半夜偷偷溜回家来敲门呢。
玉凤多数的时候醒得比别人要早,天泛亮她体内的生物钟就催促她起床了。究其原因,一半是脚头冷,藏不住热气,一半是她心里老惦记着事情。她抬头看床那头空空的,安大驹离家出走了,走就走了,理应打个招呼,说自己去了哪里了。可是安大驹就哧溜溜走了,十几年不见他的踪影,他是死是活,杳无音信,泥牛入海。
那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安大驹双手提着裤子急急地上茅坑,影子一样地隐去。
茅坑离房屋有一段距离,用野生的芦苇秆围靠在一起,遮挡一下别人的视线,避免上茅坑时出现难堪。茅坑内挖个坑埋下大瓦缸,积下的人畜粪到时候挑到田地里给庄稼施肥,这肥料可不一般,叫农家肥,比化工厂生产出售的“化肥”好多了。
山地里的红薯已经收获,各家储藏在准备好的地窖里,吃的时候拿出来洗干净,再用刀把红薯切块下锅和米共煮。山村人喜欢吃又热乎又香甜的红薯粥,吃到嘴里甜丝丝的。吃红薯粥有好处,可省下稻米去卖钱。安大驹最不喜欢吃红薯粥,他认为红薯粥只能给畜生吃。一斤山芋两斤屎,回头看看还不止,吃了红薯粥好放臭气。安大驹是叼着香烟一本正经地说,妈的个巴子,人吃红薯,这个人不就实打实成畜生了?
玉凤在灶间里只好准备两份早餐,给安大驹备一份纯米粥,她自己备一份红薯粥。一碗腌制好的油菜薹黄炫炫的,上面浇点熬熟的菜籽油,又好吃又下饭。玉凤准备和安大驹一起吃早饭,她等了好一会儿,没见安大驹上茅坑回来,于是玉凤对着茅坑方向喊话,大驹,大驹,你老是蹲在茅坑里干什么,是屙牛屎,还是撒牛尿?就是屙牛屎撒牛尿时间也足够了。
玉凤只好一个人先吃早饭,吃好早饭,得抓紧时间下地干活。她用布带背着儿子安龙去油菜田里,肩上扛把锄头,出门的时候回头朝茅坑的方向看了一下,还是没见安大驹走出茅坑,茅坑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无声无息。玉凤心想让他去偷懒,自己先到油菜里去薅草,薅完了草再给油菜苗施肥,等一会儿再喊安大驹跟自己一道去施肥。昨天安大驹被玉凤逼着也拿把锄头,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油菜田里去薅草。安大驹薅了还没一根烟的功夫,觉得腰酸臂痛,鬼抽筋,撂挑子,丢下锄头抽了三根烟,说,妈的个巴子,只有畜生才这样没命地在油菜田里干活。
菜凼里有杂草生出来,必须锄掉,不然杂草跟油菜苗争肥料。锄着锄着,玉凤就觉得油菜苗跟着锄头长高了,开着花,结着籽,慢慢油菜籽渐渐眼前黄了,收割了。收割完油菜籽,还能把土地翻耕一下,再种一季水稻,水稻乌溜溜的生长,沉甸甸,金灿灿的水稻也收割归仓了。一季油菜籽,一季水稻,两季算下来,家里几亩田能收获许多的油菜籽和稻谷,卖去多余的油菜籽和稻谷,除了把家里欠下的几百块钱债还清了,另外会有几千块钱的收入节余。家里有了钱,一切都好办了,接下来的日子也越过越顺溜。
安龙在背上哼唧着胡乱抓挠,玉凤知道安龙的尿来了,于是把安龙从背上卸下来,双手捧着安龙的两腿掂尿。安龙撒出弧形的尿浇到菜叶上哧哧响,玉凤笑了,嘘,嘘,嘘,安龙给油菜施肥哦,油菜收获了安龙有油吃哦,吃了油,安龙就长大了,长大了会挎上书包到学校读书哦。
玉凤低头看见安龙鼻子挂出了许些清鼻涕,没去摘一片菜叶给他擦,她认为菜叶和安龙的鼻子不对等,嫌菜叶脏不干净,不高贵。她用自己热热的嘴去吸,吸完了吐掉,再吸,直至安龙的鼻子干干净净。
腊月里是山村人最闲的时候,家家户户把圈栏和茅坑里的粪,担到地里用锄头一点一点地埋到油菜苗根部。出苗肥施好了,开过春油菜苗就长得好,春阳一照,油菜苗一蹦就站起来,绿油油的叶子把土地全都覆盖了。
太阳光在头顶上炸开了,要不是安龙在背上挣扎着吵闹,玉凤忙着薅草都忘记了回家。到家门才想起来安大驹,四处找找,还是没见着人。玉凤来不及地站到场院大声喊,大驹,大驹,你掉到茅坑里了吗?她用手掌窝着靠近耳朵,仔细朝茅坑方向听。什么声音没有,只听见自己的心扑咚急促地蹦跳。
茅坑上搭起的芦苇叶片在冷风中摇动,安大驹怎么待这么长的时间呢?玉凤走去瞧瞧,茅坑里只有一股呛鼻的屎臭,地面上有散落的烟蒂和烟灰,人不在。她苦巴着脸对村口的野羊坡歇斯底里地喊,大驹,大驹,大驹!哪里有安大驹?玉凤对着野羊坡喊了破嗓子,都出血了。只见野羊坡上麂子、果子狸、山鸡被吓得上蹿下跳,难道安大驹也变成了麂子、果子狸、山鸡不成?她感觉到自己的肝胆在疼痛地撕裂,有炽热的炭火在心里熊熊燃烧。
玉凤返回家就奔房间的米缸去,藏在里面的装着戒指和一百八十元钱的小布袋不见了,这可是全部的“家当”啊。安大驹肯定把“家当”偷走了。玉凤再没力气去油菜田里薅草,浑身散了架,她在床上躺着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白天她想到安大驹的好处,夜里想到他的坏处,第二天想到安大驹的坏处,又想到他的好处。什么样的好处呢,哪来的好处?他简直就是丢弃在大路上的臭狗屎;什么样的坏处呢?他的坏处等于数天上的星,三天三夜数不完。哭哭睡睡,睡睡哭哭。玉凤起床的时候眼睛都陷了下去,她耷散着头发,整个人瘦了一圈。玉凤倒霉倒透了,跨门槛时还摔了一跤嘴角都渗出了血。
玉凤没处泄愤对着茅坑大哭一场,说,茅坑你把安大驹交出来,他是从你这里走掉的,你不能不负一点责任。茅坑不是人?能替你把一个桀骜不驯畜生给看住?看不住嘛,你找茅坑要安大驹顶屁用!
二
他妈的,安大驹天生就是野种!用绳子牵住他的鼻子都不行,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天没回家,十天没回家,一年仍然没回家,连一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腊月二十八傍晚,玉凤领着安龙站在村口等安大驹,望着远处的野羊坡眼睛都快盼瞎了。树枝上只跌落一些枯叶和冰雪。她站在冷风里久了,用手把头发捋到耳后去,免得耷在脸上扫来扫去。就是你安大驹暴尸了,做鬼了就不能托个梦回来告诉一声?知道你死了,我玉凤也就彻底安心了!
听说村里的方太平过年回家了,他在深圳那边搞建筑,混得风生水起,财大气粗。玉凤领着安龙去他家打听,问问可曾见过安大驹。方太平家的场院里停放着两辆轿车,一辆黑色的大些,一辆红色的小些,不是头对头,而是尾对尾的样子很难看。过年了人们都闲着,每逢这时候家家户户晚饭吃得比较早,太阳还在天上呢。方太平家堂屋里几个人围着方桌在喝酒,他旁上坐着一位年轻的黄头发女人,那女人显然不是他妻子戴昌英,从小玉凤就认识戴昌英,再说戴昌英不可能把黑黑的头发染成黄巴拉叽的。
方太平一边吃酒,一边用手机打电话,满脸通红。玉凤站在场院里想进门又不想进门,在场院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方太平打完手,看到他认识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领着孩子在场院里,于是他急忙离开酒桌走出来。他跨出大门就停住了好像有些犹豫,心想是不是自己一时认错了人?
玉凤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太平哥,你过年回家了。玉凤喊了太平哥就后悔了,应该喊一声,方总!方太平不是以前的方太平了,他现在是天庭饱满,脸庞大,眼睛小,敦实的大脑袋夯在肩膀上,一副好大喜功发福的架势。这时黄头的女人来不及地跟着他走出来,一副“醋意”十足似的瞪方太平,似乎在用眼光阻挡他和别的女人说话。
方太平看着玉凤似乎定了神,两分钟后才慢慢反应过来,慌忙笑嘻嘻地说,玉凤,是玉凤妹妹,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是不是家里遇到困难了,借点钱给你?
玉凤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不困难,不是来借钱的,是来向你打听有没有见过安大驹。他出去都几年了,一直没回家,不知道去哪里,或许去了深圳。
黄头发女听说安大驹眉头一紧,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玉凤,心想安大驹的女人长得不错,还非常“出色”嘛。
方太平惊讶地说,我在深圳从没见过安大驹,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你放心,这次回深圳要是知道了他的消息,就打电话回来叫人告诉你。话说回来了,安大驹这种人,是不会去建筑工地找那粗活干的,你去村头问问郑小俊,他也从深圳回来了,说不定他知道安大驹的消息。
方太平说话间喷出浓烈的酒气,他伸手去拉玉凤,想叫她跟着自己往家里走,让她在自己家里陪伴自己喝酒吃饭。玉凤不好意思地挣脱了,觉得和方太平说话靠得太近了,又拉拉扯扯,于是向后退了一步。她听方太平说安大驹这种人,心里像抓了把盐在搓腌。方太平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什么,玉凤没等他再开口,就慢慢退着出了他家的场院,然后扭头赶时间去郑小俊家。
话是这样说的,有钱无钱回家过年。
郑小俊在深圳一家娱乐场所当保安,他也回家过年了。玉凤领着安龙见着郑小俊时,他家里人正坐在堂屋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玉凤望了好半天没认出谁是郑小俊,还是郑小俊先喊玉凤的。因为郑小俊变了模样,头发染成半边红半边黄。郑小俊手里夹着香烟冲出来说,玉凤姐,找我有事?玉凤微笑着说,我想打听安大驹的消息。郑小俊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下,说,半年前在歌舞厅见过安大驹,他当时还带上一个歌厅里的女人,向我借过钱,后来一直没他的消息了。玉凤听郑小俊这么一说,心里一惊。难道安大驹在深圳搭上女人?玉凤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结结巴巴地对郑小俊说,以后见着他告诉我一声。玉凤的话还没说完话,血往头上涌,眼睛一黑,踉踉跄跄就去扶场院边的一棵树,她刚扶着树就觉得头晕的厉害,整个人扑通一声,像立着未稳的一袋粮食歪倒在地上。安龙大哭起来,趴在玉凤身上像是受到了惊吓,拼命呼喊。郑小俊赶紧跑过去扶玉凤,说,玉凤姐,你放心,见着安大驹,一定让他捎个信回家,不仅让他捎信回家,我还要押着他回家。玉凤坐在地上用手抹着眼泪说,我命苦啊!郑小俊又劝说,玉凤姐,你多保重,安大驹会回来的。这时郑小俊家里人跑出来,围拢着玉凤苦口婆心地劝说,多保重,把儿子带好,或许安大驹发达了一定会回家的。
明天是大年三十了,玉凤在场院里把家里的一只公鸡杀了,正用水瓶朝脸盆里灌水烫鸡,安龙蹲在对面看着。玉凤赶紧把安龙拖开,说,快离开,当心水烫着。安龙不愿离开哭着说,鸡,鸡,花鸡。这只花公鸡长得好看也很温顺,他经常抱着它玩,这只花鸡不像别的公鸡,见安龙就逃跑。这孩子从小对鸡就有同情心。玉凤哄着安龙说,家里不是还有几只公鸡嘛?杀鸡的时候玉凤想了一下,三只公鸡应杀哪只呢,她想还是让命运选择鸡的生死吧,她闭上眼睛用手去摸,不承想在鸡笼里竟摸到了这只花公鸡。
玉凤看着脸盆里鸡的红冠子浸在热水中,像昨天见方太平喝得充血的脸。玉凤这样想着,突然听进身后有脚步声响,接着又听到一声咳嗽,玉凤心里一阵高兴,以为是安大驹赶在除夕前回家来了。她赶紧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差点将手中的水瓶掉在地上。方太平红光满面地走进场院,腋窝里夹着一个棕色皮包。说曹操,曹操到,难道想曹操,曹操也到?玉凤心里起了疑惑,方太平从没来过,突然出现肯定有什么事,无事不登三大殿,难道他已打听到安大驹的消息不成?
迎接方太平的是院门口尼龙绳上的衣物,尼龙绳上晾晒着有玉凤的内裤,内褂,胸罩,还有安龙的衣服。方太平迟疑地用手抬起尼龙绳钻了过来。方太平走到玉凤跟前没说话,只是对玉凤笑笑。玉凤也很拘谨地望着他笑笑,然后她起身回屋端来小凳子给方太平坐。方太平坐下后也没说话,玉凤知道他不是来告诉有关安大驹的事,是有别的什么事情了。玉凤只好闷着头只顾拔花公鸡毛,等待他先开口。双方僵在那里像两个陌生的哑巴,谁也不先打破沉闷,把心里要想说的话说出来。
安龙趴在脸盆旁看着玉凤拔花公鸡的毛,他穿着开片的棉裤,屁股翘着,肉都露出来了,眼睛乌溜溜地盯着花公鸡,一眨不眨。
方太平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支香烟,先说了一句很唐突的话,玉凤妹,你家里有什么困难?
玉凤停下手中的活,来不及说,没有困难。
方太平清了清嗓子又说,玉凤你把孩子带着跟我去南方打工去,我给你高工资,一年给你四万。你替我在工地上烧烧锅,弄弄饭,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你得让自己的优势“资源”发出光和热。
玉凤内敛地说,不会烧锅,地里还有几亩田的农活要干。再说了,哪来的什么“资源”可利用,更不用说什么光和热了。
方太平笑笑说,玉凤你真是个呆子,你以为我真要你去烧锅?
玉凤的脸通红通红说,那去干吗。
方太平扑哧一笑,身体朝后一仰,从凳子上歪下去,一屁股跌在地上,他跌在地上后仍然在嬉笑着说,你去不干什么。他赖在地上一只手着地,一只手伸得很直,这手势很明显想要玉凤去拉他。玉凤瞧着方太平的狼狈相,不去拉,只顾绯红着脸低头闷笑。笑也不能笑出声,只好用上齿咬住嘴唇,使自己嘴唇感到疼痛,试图用疼痛去抵消眼前看到的快乐,避免自己继续笑下去。在方太平看来玉凤这时候的表情没有嘲笑他,不会使他在玉凤面前感到更难堪。
正在这时方太平腰包里的手机响了,救了他的尴尬,他双手猛地撑地爬起来接手机,一只手拿着手机像不让人听到什么秘密似的,一只手拎着棕色的皮包,径直朝玉凤屋里走。玉凤仍旧在拔花公鸡毛没理睬方太平。进屋一会儿,方太平仍旧打着手机,说话的声响很大,一边说话,一边从屋里返回场院,走到玉凤身边扬扬手,示意再见,玉凤心里突突的,也扬扬手示意再见。然后玉凤瞥见方太平一个非常洒脱的背影,等他大大方方地离开的时候,玉凤低着头继续拔花公鸡毛,心想方太平这下吃了闭门羹,肯定心里不自在,要是他在深圳遇着安大驹会不会把消息告诉我呢?
安龙看着玉凤拎起褪尽毛的花公鸡,懊丧地说,鸡,鸡!
晚上睡觉时玉凤拉开床上折叠好的棉被,突然一件东西从棉被里掉下来,她心里一怔,仔细一看是只棕色的皮包,这不是方太平的皮包?方太平把皮包放在棉被里干什么?玉凤琢磨一下知道了,黄鼠狼给鸡拜年。花公鸡当方太平的面都给开水烫了,而且褪了毛他能不知道?玉凤拉开皮包的拉链,包里面放着四扎红红的连号人民币。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还有一股人民币印刷时留下的香味。银行扎钱的纸条还在钱上,上面还加着红红的章,肯定是四万了。这四万元算提前支付我的工钱?玉凤拿钱的手哆嗦得像捧着烫山芋,她迅速地把钱放回皮包里拉上拉链,生怕四万元钱能从皮包里爬出来似的。玉凤想我怎能白拿方太平的钱呢?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的日子万万不能。可话又说回来,我玉凤不缺钱,一定要把这四万元的钱还给方太平。
玉凤拿着皮包带着安龙准备出门时,外面的天蒙上了几层黑,什么路也看不清。越接近大年三十的晚上天越黑,像星星月亮也都回家过年似的。她想晚上去还方太平的钱,两人拉拉扯扯不好,于是她退回去决定明天再把钱还给方太平。
这天晚上玉凤一夜没睡着,闭上眼就想起皮包的四万元钱,想着方太平红彤彤的脸,拿了他的钱这不是把自己卖给方太平了吗?玉凤感觉给别人把自己装麻袋里用秤称,计算着人肉多少钱一斤。她再一想自己的良心道德多少钱一斤啊。
第二天清晨,玉凤一手拉着安龙,一手拎着棕色的皮包去方太平家,他家的门还关着。等了好一会儿,他的妻子戴昌英出来开门了。玉凤迎上去说,嫂子,我早上起来去茅坑发现一只皮包,里面还有很多的钱,看是不是昨天方大哥去哪家把酒喝多了上茅坑丢的。戴昌英说,谢天谢地,啊呀,是的,是的,这皮包是我家方太平丢的。他说他喝酒把皮包丢了,里面没钱。这个忘昏佬的东西,谢谢你!玉凤故意清了清嗓门大声说,假如以后遇着困难还请太平哥帮忙呵。戴昌英笑眯眯地说,应该,应该。
方太平还没起床,听戴昌英和玉凤在场院说话,就醒了,他蹑手蹑脚起床把头伸出到窗户边看了一下,见戴昌英拿着皮包回来,他又悄悄爬到被窝里同黄发头女人睡觉了,闭着眼睛假装什么事没发生,似乎自己还在做美梦呢。黄发女人也醒了,看到方太平蹑手蹑脚的狼狈相,嘴角露出了会意的微笑,这种会意可不一般,是些分量,近乎于一种有特别讥讽的意味了。
三
太阳升起,人们照常吃饭劳动。月亮升起,人们照样吃饭睡觉。时间这家伙像傻敝照着魔幻的镜子,一晃又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妈的巴子,庸碌的日子一点不难挨,望着望着安龙一蹿就成了大小伙子。
你是不是被逼迫着想要为自己年龄增添一岁了,连天爆竹声和红彤彤的对联把春节拽到面前。大年三十的晚上,是全年的结束,又是新年的开始,一家人围坐在方桌四周吃团圆饭。吃完团圆饭全家人一起嗑着花生,或是瓜子,畅所欲言。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玉凤刚端起桌子上的饭碗,吃了两口放下饭碗,玉凤看出安龙脸上的表情不好,他嗫嚅着嘴唇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玉凤摇摆手中的筷子制止安龙说,有什么事待到吃完团圆饭以后再说。玉凤用筷子夹了块鸡头咬碎了,把白嫩的鸡脑子搛在安龙的碗里,让安龙吃。凭老经验的说法,吃了动物的脑子可以补人脑子,安龙每次把鸡脑子都吃了,他也相信玉凤的话是真的,吃脑子补脑子,脑子聪明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学习搞上去。
团圆饭吃好了,丢了饭碗,安龙向玉凤汇报了读高中的学习情况,说他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段时间学习势头不旺,成绩下滑得很厉害。玉凤听了心里一颤,说,成绩下滑怎么行呢,要阻止成绩下滑。从这个学期开始,我到县城租房子陪你去读书。玉凤想陪安龙读书有诸多的好处,尤其可以帮助安龙节约时间,不让他把时间浪费在生活琐事上。玉凤又想到地里的庄稼,庄稼不娇气,让它自己生长,该怎么长就怎么长。再说了,地里的庄稼好坏就一季,人的好坏影响一世!
安龙开学的时间到了,安龙读书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挂在墙壁上的圆镜破成三片,合起来还能抵完整的使用,只是三片里有三个玉凤的脸,镜子这东西魔幻得很,破碎了没关系,再小也是镜子,能够完整地照出人形。玉凤拿起少了几根齿的塑料梳子梳头发,她对着镜子发现头上有几根白发。咋回事,年纪轻轻的就生了白发,她就着镜子把几根白发给拽了,免得别人看上去不好,说人没老头先老。玉凤梳好头发,转身从木箱里拿出一双红皮鞋凝视半晌。这双高跟皮鞋放在木箱里好多年了,还是结婚时穿了两天,后来一直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现在玉凤到县城去陪读了,这双皮鞋终于派上去城里的用场了。
玉凤最后走出大门,手上挽着一个布包,肩上扛着一床棉被走出去。她把肩上的棉被和手中布包放在地上,锁上大门。这时候她站大门口愣了一下,想想家里还有什么事没做,转身把眼睛贴紧门缝朝堂屋内瞅瞅,安大驹的相框放在条桌上,这是他留在家里唯一的照片,照片上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香烟。玉凤又重新打开门锁,走进堂屋里瞧着安大驹的照片眼睛溽湿了,于是她将他的照片翻转过去,免得他在家看到空空的房屋很失落。
天气从严冬迈进早春,一寸高的迎春花使山路灵动起来,灵动的原因是迎春花在寒冷还没完全退却的时候,恰在这个节骨眼上独自妍妍地绽放,它铺垫着长长的山路,使之金光灿烂。安龙背着双肩包走在前面,肩上也扛着棉被,这棉被看上去新一点,是玉凤十几年前也是娘家陪的嫁妆。被面绣着“龙凤呈祥”的丝质图案,其寓意非常的明确,希望睡在被窝里的人成龙成凤。而玉凤肩上的棉被里面补上几个大补子,要不然大牯牛都能通得过。她想让安龙到城里睡新棉被,自己睡旧棉被无所谓,再说了棉被是旧了点,然而温暖不会旧,睡起来照样和新的一样温暖。
安龙上高中三年级,上完高三接下来考大学。玉凤心里燃烧着希望,安龙就是她的希望。这希望像日光一样明亮,直接照耀在玉凤的心头。如果安龙能考上大学,天就是碧蓝的天,地就是宽阔的地,人立即成为趾高气扬的人。上了大学的人走路的姿势就与平常人不一样,挺胸叠肚,脚步迈成狂草的样子。那人就有了气,有了质,看得见,摸得着。一旦安龙考不上大学,那就惨败了,两眼就一抹黑,那就人不人鬼不鬼。地里的农活安龙不会做,耕犁耙耖还得一步步地从头学起。安龙是个大块头,膀阔腰圆,在山村锻炼锻炼是个好劳力。这么棒的“牲口”不在田里劳动,对土地来说实在可惜。可是谁愿意在山村里当老实巴交的农民呢?
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安龙和玉凤在岔路口等中巴车,有位老人挑着担子吃力地朝这边走过来。安龙想跑过去接老人的担子,玉凤对安龙说,不用你去,我去。安龙说,妈妈你歇着,我去。安龙风一样的过去对老人亲切地说,爷爷,我替你挑一下担子。老人喘着粗气说,对不住,对不住你了,好孙子,好孙子,你是哪个山村的,谁家生出这么的孙子,心肠真好。担子两头的筐子里是胡萝卜,胡萝卜山村里的人是不吃的,全给牲口吃,但城里人喜欢吃,说它有丰富胡萝卜素,吃了对健康有好处。所以胡萝卜在城里能卖出好价钱,正是这个价钱的诱惑,老人才拼命挑担胡萝卜去城里卖。玉凤知道安龙从没挑过担子,安龙挑担子是双手托着来的,看见安龙满头是大汗,浑身冒着热气,心里思忖着知道这孩子开始真正懂事了。
中巴车哐当哐当地开过来,除了机器不响其余都响,车到路口跟发疟疾似的颤抖不停。安龙让老人和玉凤先上车,自己最后上车。车上挤满了人,老人手拿着扁担上车遇到了麻烦,不知道搁哪里好,怎么摆放扁担呢?放在过道里不放心,被女人踩着不好。老旧的说法,女人踩了扁担运气就差了,两担胡萝卜就等于白卖了。安龙搬起两筐胡萝卜放在过道里,不行,最后叠放在中巴汽车前面的机器盖上。安龙又爬到车顶上,将自家的两床棉被架上去。老人一手拿着扁担,一手握紧扶手。安龙挤过去替老人拿住扁担,让老人双手握紧扶手。司机不出声,乘客不出声,只有站在车门旁卖票的妇女像吃了火药一样的大嗓门吆喝,自觉,自觉,买票了,买票了,买票买,还有人不自觉!谁不自觉?山村人都规矩得很,没有人不买票,再穷都会买票,用得着那样吆喝吗。玉凤是最后买票的,她嫌票价太贵,每人票价十二元,两人二十四元。玉凤瞟了卖票的妇女一眼,把手中都捏得汗湿的钱递过去。
乘客们都相互你推我搡的,碴子路坑坑洼洼,中巴车像开到了炮火连天的“阿富汗”一样。司机不是在开车,而是在骑一匹烈性十足的野马,一颠一抛,只是拿缰绳的地方改用了方向盘。中巴车颠簸得厉害,有乘客受不了开始发问,司机同志,你不能走好路吗?都要被颠出心脏病了。司机没好气地说,谁不愿开好路,我也没有办法呀!中巴车驶到县城的附近时似乎好一点,但是空气的质量出了问题,县城里弥漫着全是被污染了的空气,有工厂排放的有毒废气,有汽车排放的尾气。中巴车内有人被呛得开始干咳。奇怪得很,还是居住在城里的人厉害!城里人整天呼吸着这空气,可从来没有人因呼吸了被污染的空气而咳嗽,可见城市人比农村人经得住恶劣环境所带来的生死考验。
中巴车到县城车站后,安龙又替老人把筐子搬下来。老人一下中巴车就傻眼了,他指着出站的大门对安龙说,这是南边吧。安龙一听,这下坏了,知道老人迷了方向,说,不是南边是北边。等中巴车上的乘客快走完了,老人还拄着扁担站那儿东张西望。安龙想想还是帮老人把担子挑到菜市场算了,免得老人迷失方向出大事。恰好菜市场离中巴车站不远,安龙帮老人把担子挑到菜市场后,告诉老人买卖时多注意,不要把钱弄错了。老人伸出大拇指,看着面前的安龙嘴里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孙子!安龙又流了一身的汗,但他像得到什么奖赏似的兴高采烈。安龙顿好老人,他才转身回到车站,和玉凤肩上各扛着棉被匆匆汇入形影绰绰的人流之中。
四
玉凤租借了一间居民家庭的储藏室陪儿子读书,储藏室室内刚刷的涂料散发出一股气味,说白了这气味含有害元素甲醛。甲醛这东西算什么?苏丹红,地沟油,艾络因,塑化汁,敌杀死,神农丹等,城里人不怕,还怕什么甲醛?城里人的身体都是铁打的。玉凤拿起一件外衣向门外扇风,使储藏室内的空气得到快速置换,山村人最闻不惯这种刺鼻的气味,这气味太难闻了。储藏室内有一张旧条桌是房主留下的,正好可以当安龙的书桌和吃饭时的餐桌。
大概夜里十一点钟,安龙趴在条桌上写作业,在台灯的照耀下,天花板和一面墙上被投射出他巨大的背影。玉凤在儿子灰黑的背影中睡不着,一是自己到了陌生的地方,不适应,睡觉的床铺式样不对了。二是看到安龙巨大的背影,儿子真的成人了,也该功成名就了。儿子的身体要紧,读书要体质,读书是重体力活,不是用肩膀去挑担子,而是用脑袋去挑担子。读书光有智力没有体质不行,最终拼的是体质。试着想一想,你坐在课桌前一会儿肚子就饿了,头脑里的智力细胞就被抑制了,还能继续学习知识?强大的体质怎么来,那就得需要不断的锻炼和补充丰富的营养。
在学习的问题上人们容易走入误区,只关注学生智商而忽视学生的体质。同样学习环境,同样的智商,就双方成功的可能性而言,穷人家的孩子比不上富人家的孩子,穷人的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才怪呢。一个人肚子里油水寡寡的,能把书读好?要读好书,那简直可以说是天方夜谭。玉凤想到这些,决定起床在电饭锅里打两个鸡蛋给安龙吃。一百二十个鸡蛋,是玉凤裹在棉被里从家里带来的。家里的鸡吃虫子和五谷杂粮生的蛋就是好,蛋打到电饭锅里彤红彤红,不像市场买的鸡蛋打到锅里白碴碴的。
就是这样的不起眼的储藏室,每月租金还要三百元,因为储藏室离安龙读中高的地方比较近。两张床和一张条桌一放,储藏室里剩余的面积就不多了,一个人侧着身体才能马马虎虎地通过。
储藏室的主人是年轻的夫妻俩,他俩形体枯瘦,脸色煞白,如同被“抽血”的病人模样。他俩十分沮丧地说,省吃俭用,按揭了银行贷款七十多万才购到了一套住房外加一小间储藏室。
床上的新棉被还没打开,安龙说他的新棉被自己打开,棉被里裹着的书和复习资料不能乱动,翻乱了,想要的学习东西不容易找到。要是在平常,玉凤无论如何要替儿子把床铺垫好,这一次倒是例外。
直到安龙睡下后,玉凤还睁着眼睛,一丝睡意没有。夜里大约该到山村里鸡叫的时候,城里没有鸡叫,只有行驶的汽车高音喇叭叫。那汽车喇叭在凌晨街道上叫,饿死鬼的叫,猛得吓死人的叫,嘀——嘀——
也是在前两天玉凤在家的时候,清晨她起床去厦屋鸡笼里捆鸡,用裁剪好的布条去捆,公鸡和母鸡都惊恐地叫出人的声音,噢喔,噢喔,噢喔。她把那头三十七八斤的小花猪也捆上,小花猪的喊叫声更大,整个村庄都给猪叫醒了。玉凤用稻箩挑着猪和鸡送到娘家去寄养,猪和鸡一路叫,一路喊的。猪和鸡不懂人的语言,不懂人的思维,但是它们嚎叫的大意是这样的,人都睡着了吗,救猪的命啦,救鸡的命啦!玉凤的娘家住在野羊坡的那边,翻过一个野羊坡和一个山坳就到了。
东边的天色刚刚泛亮。娘家大门还木木静静的关着,母亲翠枝子肯定还没有起床。翠枝子一人住在家里,玉凤的弟弟张玉麟出门打工去了。玉凤对着母亲家的窗户喊,妈,妈,妈,我把鸡和小花猪放在大门口。从今天起我到县城陪安龙读书去。翠枝子听到了玉凤的喊,说,知道了,我起来。翠枝子穿好衣服开门走到场院,紧紧地拉着玉凤的手,什么话也不说,眼泪流了下来。玉凤也不说话,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是想起十九年前父亲张全福去世的事。玉凤命苦,苦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张全福的提前死亡,跟玉凤的婚姻大事有直接的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玉凤在张全福的身后用力向死亡的悬崖推了一把。
玉凤空着两手转身返回,稻箩和牲口都放在娘家的场院内,一切由翠枝子去张罗。扭头看了一下娘的身影,玉凤热烫的眼泪憋不住簌簌流出来。
路过野羊坡时,松树林里倏地刮过来一阵风,玉凤兜头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这是父亲张全福在和她打招呼,不远处埋着张全福的坟墓。玉凤摸摸口袋,烧锅做饭用的打火机还在,从身上掏出些草纸,又找来一些枯树枝和草叶点燃。噼啪噼啪烟火突起。坟前有个石块是烧纸和磕头用的。玉凤跪下磕头嘴里咕哝着,大意是说父亲在天堂里安息。她说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没听父亲的话,违拗了父亲的意愿,请父亲原谅,假如人有来世,有下一辈子,唉,怎么说呢,就是被打死了也要听父亲的话!
安大驹是一个不守法纪的青年,整天在外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偷窃扒拿,打架斗殴,弄得四乡八邻鸡飞狗跳。
从小安大驹死了老子和娘,跟随一个老态龙钟的爷爷安传贵过活。安传贵穿破衣烂衫,吃猪狗食,他鸡叫开始出门,鬼叫才进家门,四处拣破烂卖钱,卖了钱供安大驹读书,一直供这个在安家算是独苗的他上学读书。安大驹念完初中,混了一张毕业证书。他回家后大事不做,小事做不来,但坏事干得络绎不绝,令人发指。安大驹伙同混混们在开春季节,山村人急需用牛春耕的时候,却把农户的耕牛给杀了,安大驹分得百来斤重的牛大胯。他扛着血淋淋的牛胯神气活现地回到家,那时天蒙蒙亮,安传贵开门见着安大驹凶神恶煞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倒地——老命归天。安传贵死了,安大驹一滴眼泪没有,反而对着安传贵的尸体大笑了,说,死了,以后不要投人胎了,投人胎太吃苦,投老虎和飞鸟就好了。那以后安大驹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那了得,杀耕牛等于杀了几个青壮年人的命,农忙时几个青壮年劳动力干活都顶不上一头耕牛。一头牛拉犁耕田,几个青壮年能完成得了?当地公安逮着安大驹关了几个月,看他孤寡“欠教养”最后放了他。但有山村涉及社会治安问题时,公安第一想到传唤他。山村里称安大驹这样的人,叫混混、猪头三、死敝拉兹、人渣。
安大驹同伙看过几部抗日影片,几个游击队员在铁路线上伏击日本巡逻队,游击队员使用的武器就是土制的猎枪。黑夜里,几个日本兵懵懂地从碉堡里钻出来,猫着腰,端着枪,头上戴着猪耳朵帽。前面的日本兵用手电筒在前面开路,电筒在铁路线上照了一下,又在铁路的边沿杂树丛里照了一下,夜宿在杂树林里的鸟被惊吓了,倏地拍打翅膀飞去了,日本兵被吓得脊背冒出了冷汗。突然,走在前面的日本兵尖叫了一声,“哇”,脚下一空,连人带枪跌进坑里。跌进坑里还是小事,坑里的竹尖戳破他的腿和屁股。只听见坑里传出“嗷,嗷,嗷——”的叫声,后面的日本兵开枪了,朝黑暗的树丛开枪,游击队也开枪了。一列日本的军用货车亮着大灯开过来,驶上一节早已被游击队掏空了的铁轨,货车没刹住也跌跤了,跌得不轻,整个身子歪倒了,平板车上的装载的许多坦克也摔倒了。
安大驹开怀大笑,同伙们想互拍着肩膀前仰后合。他们有了主意,他们要仿照游击队的智慧去对付一些人,让一些人也人仰马翻,上当受骗。
一个山村里的男青年高高兴兴地去姑娘家谈恋爱,脸上总是挂着羞涩。他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姑娘家。这一次该他倒霉了,天上挂着月亮,他却踏上了表面上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的土路,实际上下面是一个大坑。男青年的小腿被跌折了,谁干的“好”事,当然是安大驹和他的同伙所为。第几天后,安大驹和同伙遇着那个拐了腿的男青年说,你的腿怎么啦,被狗咬了?男青年痛苦地说,自己跌进大坑里了。安大驹和同伙说,谁要你晚上不看抗日影片的,你学着点就好了,你总想着往姑娘家乱跑,怪谁呢?你的那条好腿还想跌折吗,你还想往姑娘家去不?
玉凤和安大驹是小学同学。玉凤小学上了一半就回家务农了。开始玉凤遇见安大驹不认识,双方都愣在山道上傻对眼。玉凤脑子里转转想想,又想想转转知道了,小学同学,小学三年级同学。安大驹黏上了玉凤,像轧进她身上的一根坚韧的倒刺。玉凤头脑不作主,被安大驹这个“鬼”迷了心窍。噢嗬,噢嗬——安大驹把玉凤给“罚办”了,彻底淋漓尽致地进行了生理“解剖”。两人在野羊坡上七说八说定了终生,玉凤血淋淋的魂被安大驹带走了,魂带走了,自然人也带走了。
对玉凤来说结婚是大事情,这大事情像风一样翻山越岭,连村里的猫狗都知道两人恋爱了。玉凤不想让父亲知道,知道了不好,会加重父亲的病情。这事张全福哪能不知道,得知玉凤和安大驹的恋爱,他坚决反对,更甭说两人以后的谈婚论嫁了。
张全福生了严重的风湿病,风湿病使他的手脚都变形了。张全福火冒三丈地对玉凤说,你怎能跟他这个坏种谈恋爱?看他香烟抽得像小烟囱,突突冒烟,将来说不定还会去贩毒!接着又说,那个安大驹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吸引你?玉凤听后脸通红通红不吱声。张全福继续开导说,隔壁的张老三对你很好,郑小俊的哥哥对你很好,村庄里的方太平不也对你很好?为何你偏要跟什么安大驹,天底下再没有其他的男人了?
玉凤听后羞耻地跪在地上嘤嘤地哭,我,我,没办法。
张全福厉声说,什么没办法,离开他不就笃了!玉凤,你再跟安大驹有来往就打断你的腿。
虎毒还不食子咧。自己的女儿自己疼,张全福不可能真拿着棍子打断玉凤的腿,做做架势吓唬而已,碰都不会碰她的腿一下。玉凤腿好好的,腿好好的就能走路,能走路就不能限制玉凤的自由。玉凤继续和安大驹来往。不能阻止玉凤的痴情,能否阻止安大驹?谁能阻止安大驹对玉凤汹汹的进攻?张全福想来想去得找安大驹算账,约定的地点选在野羊坡上。
张全福抽着烟蹲在石头上,等有“出息”的安大驹到来。香烟抽一半,张全福将香烟摁在石头上,又点燃一支烟,又抽一半摁灭石头上,准备抽第三根香烟时,张全福小肚子里的尿胀了,站起来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山茅草舒舒服服的生长,它的叶片吸进阳光一丝一缕都不愿吐出,全部进行光合作用。微风拂着山茅草的嫩头,使它的嫩头按风的方向倒向一边。
安大驹是跳着蹦着来的,嘴丫里叼着香烟,他见着张全福,睨着眼睛看,缄默着,没吭声。喊岳父?日愣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张全福。张全福将递过来的香烟架在耳朵上,招招手示意安大驹蹲下身说话。安大驹没有丝毫的谦卑或者献媚,仍然直挺挺地站在张全福跟前。两人谁也不说话,僵在那里,如同两尊铜雕铁铸的塑像,偶尔眼睛在活动似乎在传递某种信息,你瞧瞧我,我打量着你。
张全福猛吸一口烟,安大驹也猛吞一口烟。张全福香烟抽到一小半,安大驹一支烟早抽完了,又接上一支烟。张全福的目光冷若冰霜,先说,你和玉凤谈恋爱了,是吧,要把玉凤娶回家做你的老婆?嗯。你拿什么娶玉凤做老婆,你家穷得吊吊蛋蛋。我拿什么娶玉凤做老婆?我拿人咧。玉凤从今往后服伺你,你这坏种不是在害玉凤吗?安大驹淫笑着回答,那有什么办法?缘分呗。张全福气得浑身颤抖起来说,你,你能背我回去吗?我走不动路。行,可以,当然可以,看你走路打飘飘的样子,再说了,女婿背岳父怎么不可以?安大驹弯腰蹲在地上,努努嘴示意要张全福趴在自己身上。张全福摸索着掏出尖刀朝安大驹的背部狠狠地扎下,隔着衬衣安大驹背部有鲜血洇出来。
安大驹大叫一声,妈的巴子,救命哪,蹿出三大步。张全福拿着尖刀准备扎第二次,安大驹狗窜般撒腿跑了。安大驹出血了,你能跑多远?张全福心想自己也活够了,和你同归于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凤跟你受罪,让你骑在玉凤头上撒尿拉屎。那把尖刀在砺石上磨了三天,又磨了三夜,明光闪亮。张全福仰天大笑,这下好了,安大驹这个杂种活不长了,玉凤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突然张全福的脑袋炸裂般的疼痛,神情恍惚,天上的云朵刹那间变成警车掉到野羊坡上,跳下来几个晃晃影影的公安人员。杀人犯下场可想而知,我怎能去做黑暗的大牢,我怎能活生生地在世界上遭罪?我要死在这干干净净的野羊坡上。玉凤也掉落在野羊坡上,她嘟着嘴怒视张全福,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张全福不愿看到玉凤痛苦不堪,他拿尖刀锯自己的手腕,一股鲜血从手腕上涌出来,他听到自己心脏负荷的嚣叫声,比夏天热浪里蝉叫声还要大。四周的大山在呼呼地旋转,天地在迅速地移动,交换位置,他觉得躺在坡地上都不安稳像遇到高级别的大地震。
乡村里的医生扒开安大驹洇湿的血衣,在他的伤口上涂了酒精消毒,缝了三针。吃大亏了,安大驹忍住伤痛嘴里骂了一句,妈的个巴子,操他姐!伤口不深,是那种没有力气的人轧的,又正好隔着衣服扎在肋骨上,没造成致命的伤势。安大驹这条癞皮狗的命真大,逃过了一次劫难。
等家里人全悉赶到野羊坡上,看到张全福伸直手脚仰躺在血泊中,手里拿着带血的尖刀,嘴张得圆圆的,像是高傲的斗士,似乎他还在战斗,还在啸叫,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狂笑定格的模样。张全福认为这样做忒值得,即使自己毁灭了也有惊天动地的重大意义,他的铁血和壮烈充分展示的是一种笑傲赴死的英雄壮举。
先是苍蝇嗅到血腥味飞过来,接下是蜜蜂和蝴蝶在周围乱飞。张全福听不到翠枝子撕心裂肺的恸哭,也听不到玉凤昏死过去的呐喊。家里的人决定,就把张全福葬就在他倒下的地方,不挪窝,他选定的地方就按他的意志办。在给他构造楝树棺材的同时,还给张全福在野羊坡上搭建临时停放的窝棚。玉凤和翠枝子拿两床被子陪着张全福,在野羊坡窝棚里睡了三天三夜。
太阳露在长满蒺藜的金鸡山顶的时候,西边暗弱的残月依然还悬在天上,那残月像是什么?是那天使在穹隆的空中掐的指甲印。张全福直挺挺地躺着木板上,再也不吱声,他死了,活了一辈子全完了,什么丰富的内容和深远的意义没有了,灵魂嗤嗤嗤地上天了,生命以另一种全新的诡秘的不为人知的形式诞生了。
玉凤决定听父亲的话,和安大驹的关系像菜刀切黄瓜,咯吱一声,一刀两断,但是她的肚子不答应,脑子做不了肚子的主,肚子听小脑的指挥,不听大脑的指挥。肚子里孕育的孩子不答应,这孩子就是儿子安龙,安龙知道了能答应?彻底的和安大驹背道而驰,可是社会舆论不答应,流言蜚语起着强烈的粘合作用。假如玉凤不嫁给安大驹,那么玉凤的社会地位就极差,人家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玉凤,她又不会在唾沫星子里游泳。玉凤没有办法可想,只能苦撑着把她和安大驹结婚的事办下来。她不得不一分两分钱地节省,钱几乎是从牙缝里抠出的。她请泥瓦匠把安大驹居住的两间土屋重新翻盖,然后彻底打扫干净作为结婚的新屋。
那年春节前的农历二十二,是玉凤出嫁的日子。那日子选择的不偏不倚好得不能再好了,风是大风,雪是大雪。那天玉凤用棉衣套着大肚子嫁给了仇人安大驹,她不想在结婚的那天太张扬,没邀请三朋四友送自己,只有自己的弟弟玉麟跟随。姐弟俩冒着不见人影的漫天风雪,徒步越过野羊坡走向另一个村庄,走向那个算是玉凤的新家或者是新婚的洞房。
五
到县城里生活可能会坐吃山空,玉凤掏钱交了几千元学费,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还要留下钱备用,她摸摸身上带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除了精心照顾安龙日常起居生活外,她还想再找份临时工补贴生活费用。现在的社会,什么也甭说了,经济社会嘛,我靠!站在最前面说话的是“钱”老大!
附近有一家“百事”职业介绍所,门前的木板上面贴满了小纸片,小纸片上第一行都有两个大字,招工。女老板董芳,满头的卷发,手上夹着香烟走出店面,上下打量站在招工木板前的玉凤。董芳问玉凤能干什么活?玉凤信心十足地说,什么活都能干,我是从山村里来的。董芳喝水似吞进一口烟,从上到下瞧了瞧玉凤说,知道你是山村来的,听你说话的腔调就知道,见着你衣服的扮相是红配绿,丑得哭。既然你是从山村来的,那好,工种都是去建筑工地帮小工,或者去饭店打杂。
玉凤什么活都不怕,怕就怕自己在时间上安排不过来,一天三餐要服伺安龙,时间上有了限制。她迟疑了,服伺安龙和出去打零工发生了矛盾,当然她首选服伺安龙而放弃不适宜的打工。董芳又吞进一口烟,表情严肃地说,知道你对工种不满意,再替你留意着其他工种吧,你留下联系方式。
玉凤尴尬地回答说,我没有电话。
董芳说,你手机有没有?
玉凤说,没有。
听玉凤这么说话,董芳愣在那里盯着玉凤看,觉得很惊奇,心想我搭拼的那个男人也是山村来的,他说话的味儿和眼前这位山村来的小嫂子说话味儿一模一样,是不是住在一个地方的?董芳觉得自己想多了,调转话头对玉凤说,现在跪在地上要饭的叫花子都有手机。
玉凤呆呆地怔在那里,不吭声。董芳捶了捶硬硬的脖子又说,那好,你有时间多来问问吧。玉凤看着董芳抽烟的样子想到了安大驹,安大驹抽烟时也是把烟全吞下去。要是他俩在一家,那抽起烟来还了得,犹如草垛燃烧了,他俩无需什么练功,得什么道就能腾云驾雾了。
第天晚上玉凤要到县城示范高中去,不是看安龙,而是去开高三班级的家长会。她想到要去见安龙的班主任得准备一下,首先得把自己的形象改变一下,不能像山村的妹子傻乎乎的就去。玉凤去了地摊上买了两元钱的镜子,买了一元五角钱的香皂,七元钱的蛤蟆形状的通光眼镜。上午回到储藏室,玉凤用肥皂把脸洗了三遍,下午又洗了三遍,洗得脸看上去像贴了一张白纸,她想把被阳光照晒在脸上的黑色素都洗掉。她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地仔细地照,看看脸上有哪儿不满意,轻轻用手拍拍两颊使之更加富有弹性,她的手法不啻专科毕业的美容师。梳头的梳子还是从家里带来的那把,好坏一样的用,她把扎在脑后的马尾辫改成披肩发,再把蛤蟆镜一戴,这样从外形上乍一看,分不出她是山村人还是城里人。不打扮不行的,城里人看不起山村人。现在好了,玉凤稍作打扮就可以了。不像以前山村人和城市人差别十几年,不说别的,在说话上就有明显的区别,一个是山村里的土话,一个是城市的普通话。现在山村和城市的孩子受到的教育几乎是平等的,山村教师在课堂上也都憋着劲用普通话教学了。
玉凤快要出门的时候,她戴着蛤蟆镜又照一下,仔细观察外貌上有了明显的变化,时髦多了。接下的问题又来了,走路的样子一下改变不了。城里的女人走直线的较多,就是专业上的术语所谓的猫步。山村的女人肩上经常负重,走路外八字的比较多,走起路来显得敦实,玉凤走路就是后一种的情景。她心想到城里学城里,努力把走路的姿势给掰一下。玉凤狠狠心到服装店买了八十块钱一件紫色上衣,再配九十块钱一条的女式牛仔裤,穿着从家里带来的高跟红皮鞋。玉凤有意注意一下自己的走路的姿势,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变得像正宗的城里人。这下好了,就这略作装扮的模样齐刷刷迷倒了沿路的一批人,他妈的,是那种有百分之百的调男人胃口的回头率。
教室里坐着许多来开会的高三学生家长,玉凤选择坐在前排,这样便于和安龙的班主任沟通。班主任书益戴着金丝眼镜,是一个文净的书生,一副风采卓越的架势。玉凤估猜书益老师比自己不大了几岁,四十岁上下。本来书益要在家长会上激情洋溢地演讲高考问题,高谈阔论,看见前排坐着婉约清新的玉凤,他演讲的兴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干扰,如同波段收音机旁边放上一块大磁铁,收音机发出来的声音就歪了,走调了,字不正,也腔不圆。
开高三学生家长会的动机,是要求家长给参加高考的学生做好后勤保障工作,该补课的补课,该给孩子吃喝的吃喝。生活上给学生提供物质帮助,心理上再给予安慰和疏导,这是一项保障学生学习进步的重要工作。书益作了简单的阐述后,手里拿了份英语“单元测试”成绩表。玉凤听到安龙的成绩排在十几名开外,心里有了反应,吃了一惊,心里藏着的“猫”活动了,“猫”在抓玉凤的心尖子,这“猫”不是别的,就安龙成绩的在下滑。玉凤红着脸低下头,她的每根头发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烁光亮,像正欲炸开一颗五光十色的魔术弹。书益举例说,我班的安龙英语成绩原来在全校第一名,现在开倒车了,为什么开倒车了,很可能是后勤保障工作没做好。他说着伸出右手向下按了又按,明摆着是从高到低,由低到更低的动作,反复几次。玉凤瞟着书益的手势,一惊一颤。她鼓起勇气摘下通光蛤蟆镜盯着书益看,这样的看人有别于平常的看人,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的看,似乎要从书益身上找到安龙成绩下滑的根源。她眼光停在书益的脸上,三分钟,尽量睁着一眨不眨。书益感觉到了浑身灼热,他朝玉凤瞥了三瞥。玉凤继续用眼光朝书益的脸上照射,宛如探照灯。
书益觉得玉凤的目光太强烈,又飘忽又游离,自己反而被这飘忽游离的目光怔住了。接下来玉凤不知道书益说了些什么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书益又提高嗓门说,散会。开会的家长吵吵嚷嚷地离开了教室。玉凤还坐在那儿,用眼光扫着书益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书益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对着手机说话,你好,你在舞场等我,一会儿就到,家长会已经散会了。你在那儿稍等,不急,不急!马上就到。
听话音玉凤知道书益喜欢到舞场跳舞,舞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手机里催促他。书益接完手机对玉凤示意,说,开会的家长都走光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说着书益从讲台上走下来,径直去教室的后门,用手准备按日光灯的开关。玉凤还是坐在那里一动没动,还是一只手托着腮架在课桌上凝神思考。书益焦急地说,这位家长你好,你醒醒,家长会结束了,请你回家吧。玉凤无动于衷。书益白明了,觉得这位家长有话要跟自己说,于是问玉凤,你是哪位学生家长,有什么话要说吗?玉凤羞涩着回答,我儿子安龙英语成绩下滑了,请老师多关照。接着玉凤心里埋怨了,想不通了,为什么要学习叽里拉呱的英语呢?中国人非得要学他妈的倒头英语?
书益恍然大悟地说,噢,是安龙的母亲,这孩子聪明,品学兼优,成绩一直很好,全校排名第一,只是这段时间英语成绩下降得厉害,我正准备抽时间和安龙谈话。玉凤的眼睛是红辣椒水做的,火烧火燎地朝书益劈头盖脸地泼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人匪夷所思。玉凤从座位抽屉里拿出鞋盒子送给书益,鞋盒子里放着二十个鸡蛋。书老师,我没钱送你,也没购物卡送你,送你家里带来的土鸡蛋。书益只顾看玉凤的脸接鞋盒子的时候没留神,鞋盒子掉在地上,“哗啦”一声,里面的鸡蛋全开了花。玉凤惊傻了,哟,这怎么办?她慌张了,激动了,急中生智想一个补救的办法,于是她奋不顾身冲上去给书益一个实打实的拥抱,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书益木木地站在那里,一时没回过神,说,不好意思,不能这样。玉凤说,这有什么,外面的人都走光了,没人看见,我只是想请书老师对我儿子多关心,没有别的意思!玉凤这一举动自己被自己吓唬住了,只有对待安龙才小的时候才有这样的举动,即使当年面对丈夫安大驹也没有这样的举动。
护城河广场离玉凤住的储藏室不远,那里是天然舞场。傍晚时分有节奏的音乐并开始响起,书益会在舞场跳舞吗?安龙去学校上晚自习,玉凤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想心事,我得找书益去谈谈,进一步了解安龙在校的学习情况。
乌麻麻的跳舞人在音乐引导下舞动和旋转。书益左手握着玉凤的右手,右手搭在玉凤的腰际,说,跳舞就这么简单,跟着音乐的节拍走步就行了。玉凤感觉书益的手非常软和,难怪是他是知识分子。玉凤跳舞的动作很生硬,茫然失措地跟着书益舞动,踩不准音乐的节拍,她的脚踩着书益的脚。玉凤羞愧地说,不好意思,我踩着你的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踩着脚这就对了嘛,证明你的脚认识我的脚,脚与脚之间关系亲密了嘛。说着书益的右手在玉凤的腰肢用劲捏了一把,她腰肢明显感觉到了力量,这是书益传递给玉凤的一种爱意的信号。书益伸出鱼钩想钓玉凤这条水花花的白鲳,白鲳在鱼钩的周围转悠也有吃钩的意图。玉凤顺势用手搭在书益的肩上,象征性地回应了一下。我儿子安龙的学习,请书老师多多关照。书益轻轻地说,只要你常来跳舞,我会关照安龙学习的。
玉凤说,好的,只要你喜欢,我常来陪着你跳舞。
你跳会了做我的舞伴,安龙的英语辅导费用就不用交了,用伴舞的名义来抵消。
那我听你书老师的调动,要我干啥就干啥。
他俩跳着舞离路灯越来越远,尽量朝人影稀少的地方去。
公鸽啄母鸽的喙,母鸽啄公鸽的喙。玉凤和书益的嘴唇都有麻麻的感觉,分不清谁是谁的鼻息。双方的鼻子在对方的脸上成了怪物。她闻见书益有香烟的味道,他闻见玉凤嘴里有牙膏味道。玉凤比较矜持,但很亲热,对书益的热烈地进攻只被动地接受。在安龙学习的问题上她有求于书益。
书益加快了进攻的步伐,问玉凤,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八。
好!我有时间就约你出来跳舞。
好,向你学习跳舞。
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我没有手机。
那你明天来,我送你一部刚买的新手机。
不用,新的不要,把你用的旧手机给我就行,好联系!
舞场上音乐悠扬,舞姿飘逸。一来二去玉凤和书益就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男女”关系。玉凤长期泯灭的火焰,被书益给“嘣”一声点燃了。她就是被雨水淋湿后的柴草又被太阳烤干了,书益显然是那一桶汽油,引火一点,他俩一下子有卓著的成效了。玉凤拿捏着分寸,为了安龙的学习作出了牺牲。她不仅仅满足书益跳舞的心愿,还超出了跳舞的底线向纵深的欲望发展。玉凤在书益心里扎了根,根系愈来愈发达。不用说书益自然对安龙比对亲儿子还关心,单个抽时间辅导安龙,因材施教,书益把自己认为较好的学习资料都送给安龙。安龙这孩子很聪明,一点拨就通,一通百通。安龙的英语成绩,牛势了,强劲得厉害,又重新夺得全校第一,这个朝思暮想的消息给玉凤带来的是重大利好,玉凤想自己做的一切是有回报的。
书益送给玉凤不是旧手机,是一部新手机,玉凤非常感激书益,陪书益“玩”的主要目的是使安龙学习得到提高。他俩搂搂抱抱,但玉凤对书益有求必应。书益傍晚打玉凤的手机,玉凤就到舞场陪书益跳舞。书益东窗事发,事大了,案子也大了,他的妻子知道他买了一部新手机。他的妻子问书益说那部新手机呢?书益说,新手机质量有问题放到维修部了。他的妻子听了书益的话,心里有数了,翻来覆去地盘算着,不吱声。她知道这段时间书益很反常,像丢了魂似的。
书益搂着玉凤跳舞正在兴头上,他的妻子从舞场边缘蹿出来大喝一声,书益!书益见妻子突然站在跟前,吓得浑身一颤,小便在裤裆里滴了两滴。他的妻子接着说,原来你俩是这样搂紧着跳舞?玉凤说,我是学生家长陪书老师跳舞。书益的妻子说,过段时间你就不是学生家长了,你的身份就变了,你把我置换了,你成他的妻子了。难怪书益这段时间魂都不在身上,原来是你把书益的魂勾走了。玉凤说,你误会了,我俩只是跳舞没有别的。他的妻子说,等有了别的,我的家庭可就被你完完全全地拆了。到时候,谁对谁误会了都说不清。玉凤说,不会的。他的妻子继续唾沫飞溅地谩骂,什么骚男淫女的语言也喷出来:是不是你俩那地方受不了了,那就买把盐腌腌好了,再不行就用滚水烫烫好了。
书益觉得气氛紧张了,凝固了,他赶紧拖着妻子走出舞场。回家后他在妻子前面,是不是跪了搓衣板谁也不知道,唯独天知道?地知道?他俩知道?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
六
一段时间下来,日子过得不算很快,但玉凤陪安龙读书到县城来了,躲过田间地头的风吹日晒,她整个人脱了一层粗糙的皮,新生的皮肤瞬间变得清爽白嫩,嫩得你不能用手指去碰。山村里的土话,就是浑身嫩得淌白油,你拔开煮熟的鸡蛋,磕破蛋壳露出里面白白部分就是她的皮肤。
玉凤去附近的菜市场去买菜,走到卖鸡蛋的摊点问价格,不问便罢,一问她吃了一惊,舌头往外一伸,我的个妈。鸡蛋四八块一斤,太贵了,又不能不买,为了安龙的学习,玉凤咬咬牙买!猪肉的价格更贵,十二块一斤。青菜三块钱一斤,玉凤舍不得买,傍晚的时候她再去附近的菜市场,捡些别人嫌老的青菜或是莴苣叶子回来。她最怕去菜市场买菜,一买菜就头痛,在偌大的菜市场绕上半天,不知道买什么菜好。要是在山村这些菜都不要钱,菜地里茄子、辣椒、青菜、萝卜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中午的时候玉凤又到“百事”职业介绍所,看看有没有合适自己的临时工。董芳正在屋里和十来岁的儿子在吃饭,看见玉凤走近放下饭碗,对玉凤说,上次有两个工种很好,联系不上你。一个是当清洁工,凌晨的时候扫大街,一个是给人家孩子当护送员,上学的时候负责把孩子送到学校,放学的时候负责把孩子接回家。玉凤听了董芳的说话,心里有点懊悔自己没早点来打听。这时候玉凤无意瞅了董芳的儿子一眼,心里吃了一惊,怎么她儿子像安大驹,又看放在方桌一角的作业本上名字写着安犊。安犊两个字,犊字玉凤不认识,但她知道董芳儿子的父亲肯定姓安。再说了,社会上姓安的多了去了,不只一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玉凤想了想说,你儿子长得真好。
董芳说,一般。
你儿子姓安?
是啊,跟他父亲姓。
你怎知道?
玉凤指指作业本。玉凤不再往下想,愣在那里盯着董芳的儿子瞅,愈瞅愈像安大驹。
董芳说,你现在可有手机了,留个手机号码好联系?
玉凤回过神,说,请记下我的手机号码。
董芳掏出手机记下玉凤的号码,说,这下好了,有什么好工种随时通知你。
玉凤也存下了董芳的号码,说,谢谢董老板。
过了几天玉凤收到“百事”介绍所董芳偶尔发来的信息。不是介绍工作的信息,是一条私人的信息,显然是发错了。大驹,你猪啊!几年不回家,信息又不回,手机打不通,儿子的生活费怎么没寄回来?请快寄钱回来!
玉凤看到信息如被闪电劈了,难道安大驹在城里和“百事”介绍所的董芳苟合,有了自己的儿子?难怪董芳的儿子长得像安大驹。世界上有几个安大驹,安大驹,你咋会赶时髦,弄出个家外有家?董芳不就是安大驹的小老婆吗?安大驹,你要是做了那样的事,你摊头炮,你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玉凤大哭一场,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睡得睁开眼睛不知道早晚,早晨当成晚上,晚上当成早晨,然后迷迷糊糊就起床了,想想安大驹的好坏,擦擦眼泪。为安大驹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只当安大驹这个杂种天殇暴尸了。
按照安龙这样的成绩上一流的大学丝毫没有问题,但是上大学费用成了玉凤心头无法弥合的硬伤,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了,不能依靠别人了。上大学不是一块钱两块钱的事,不是一千两千块的钱事,三四年大学毕业,其码几万块钱甚至十万块钱的事。钱从哪里来,钱这东西不会自己跑到你口袋里,你得用吃奶的力气去挣。到哪里去挣?你得开动脑筋想办法。
玉凤捡来包香烟的纸盒,要安龙写上“清洁钟点工”几个大字,下面留有玉凤的手机号码。玉凤扎着红头巾站在街道旁的大樟树下,胸前吊着“清洁钟点工”的纸牌。原本玉凤想戴着蛤蟆镜的,后来回味过来了,谁家愿意请一个戴着蛤蟆镜的时髦女郎去做钟点工?干脆扎上红头巾比较贴近朴素和真实。
城里的道路如同城市的血脉四通八达,人流和车流充斥着大街小巷。
梅位开着一辆高级轿车缓缓停在路旁,玉凤胸前吊着的纸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玉凤感觉到梅位的眼光扫过来,她的脸顿时绯红了,跟头上扎的头巾一样红,分不清哪是头巾,哪是脸。梅位坐在驾驶室伸出头对玉凤说,你是做清洁钟点工的?玉凤点点头。梅位有点兴奋地说,上车。轿车在一栋别墅前停下,两人走出轿车。玉凤把纸牌靠在别墅的大门前,别墅前的有个精致的小屋,这小屋专门为狗建造的,里面有一只狼狗突然蹿出来,玉凤被狼狗吓了一大跳,迅速双手扶住梅位的腰躲到他的身后。梅位对狼狗凶狠地吼道,畜生,睁眼看看,没长人眼,只长狗眼!自家人都不认识?狗东西!狼狗低下头哀鸣地退回到狗屋里去。
玉凤走进宽敞的客厅惊异地扫视,客厅里摆放着一帧大屏幕液晶电视机,对面有一床橘黄色的牛皮沙发,墙角立着一台功能强大的柜式空调,门旁竖起一个精刚武将似的红木大座钟,旁边放着矮矮墩墩的钢质保险柜,还有散乱放置一些黄花梨木的仿古家具。豪华而奢侈。玉凤除去大红色的头巾,将塑料筒里放上洗涤剂,用毛巾擦桌子擦椅子擦窗子擦地板擦沙发擦空调擦座钟等。
梅位叼着香烟坐在沙发上瞅着玉凤干活。两个小时过去了,玉凤大汗淋漓越干越起劲,衣服一件件地脱,梅位一眼一眼地瞅,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眼神越看越认真,越看越迷惘。玉凤在梅位的瞳孔里越来越大,影像焦点越来越局部。梅位脸部的表情越来越夸张,嘴张开得像恐怖吃人样子。梅位的手机报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递给玉凤。玉凤用湿漉漉的手接住说,是不是多了点?谢谢老人家!
梅位出奇地盯着玉凤看,眼光不对劲,有疑惑的意思,他呲着嘴笑笑说,不能说老人家,我不老,才五十出头,只是头发有点花白,可我身体棒着呢。说着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啪。玉凤忽然领悟过来了,在年富力强的人面前不能说“老”,说“老”就不好了,“老”到一定的程度就会产生质变,跟“死”有了关联,喊“老”不仅中年人会拒绝,就是老年人也会忌讳。梅位岁数不大,只是长相老嘛。即便岁数大也没关系,电视剧里的话,九十岁的老汉捻着长胡子对八十八岁的老汉喊小弟弟嘛。玉凤笑嘻嘻地说,喊领导,喊首长?
不是领导,不是首长,喊我梅总吧,喊我梅厂长也行。我在经营一家私有包装厂,以后见着就这么称呼我。
梅总,我有手机号,下次打扫卫生打我的手机好了。
噢,下次专门请你来打扫厨房和卫生间。
好,好,好。也许得到三百元工钱兴奋所致,玉凤非常满意地回答。
梅位冲过去握着玉凤手,不肯松。这时候梅位的妻子钱敏从外面推门进来,看到他俩手握在一起,钱敏心里一怔。梅位说,这位是我请来的清洁工。钱敏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来了“小三”呢,看你俩那手握的,掰都掰开似的。钱敏话说得不乏幽默,但玉凤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了,心想城里人怎么这么口无遮拦地说话。
七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同样是护城河边上的舞场,还是那盏白玉兰花型的路灯,她靠在路灯下像是跟书益早有了某种约定,以站在路灯下为特殊标志似的。
一只夜斑蛾停在玉凤的头发上,它振动着一双有力的灰色翅膀,鼓胀的肚子不停地起伏。玉凤没有用手去拂它,而是随它停留,让它自己想飞走的时候飞走,它是被那灯光的驱使飞来这里的。又有一只夜斑蛾停在路灯的杆上,翅膀上的花纹似一双硕大的眼睛。到来的第三只夜斑蛾最先盘旋飞舞起来,停在玉凤头上的和灯杆上的夜斑蛾,经过短暂的休整和迷惑之后,也加入飞舞行列,又有几十只夜斑蛾从周围加进来,构成一个群体,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如同鸽子起飞的声响,啪,啪啪,啪啪啪,它们急速的旋转呈顺时针和逆时针的大回环,它们发出特别的生物信息,分泌承载着某种特殊的化学气味,在私下里以另类生物语言的方式交流。这地方是它们的天地,是它们灵魂升华的祭坛,是它们生命延续的辉煌。又有大量的夜斑蛾从远处飞来,麇集到这支气势磅礴的大军中,势不可当,这大是自然的力量会愈演愈烈,愈来愈劲爆。
玉凤在考量这样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一只长上翅膀的夜斑蛾,懵懂地闯进了匪夷所思眼花缭乱灯火辉煌的城市之中,茫然失措,弱不禁风,小心翼翼,又惊恐万状!
舞场的每个角落都用眼睛扫过两遍,玉凤没找到书益的影子,手机打过去没人接听,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玉凤沮丧地准备离开的时候,迎面遇到一位有派头的老板,平刷的头发,花格衬衫,红领带,腆着肚皮,裤带系在肚脐眼以下,似乎那裤子随时随地会掉落,真担心他那大腿丫那东西瞬间就会露出来。老板似乎很有礼貌,弯腰扬扬右手对玉凤做出邀请的姿势,他嬉皮笑脸地说,小妹能否赏脸咱俩跳一曲?
玉凤显然是懒洋洋的。
老板搂紧了玉凤腰肢,说,我们能发展关系吗?
玉凤不置可否地回答,跳舞就跳舞,哪来的什么关系发展。
你是上街陪子女读书的吧。
是,上街陪儿子读书。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山村来的——好,好,好,够味。老板醉醺醺,嘴里连续打着几个闷声闷气的大酒嗝。
你怎么知道我是山村来的,是我的打扮告诉你的?
不是,你淳朴的气质告诉我的。老板一曲跳下来气喘嘘嘘地说,山村上来的女人就是缺钱。
玉凤心里一慑,想遇到老板了,再仔细观察老板的派头,又在心里打起了问号,究竟是不是老板她不能决断,于是左右为难地说,你是位老板?
小妹有眼力,有培养前途。我安排你到我厂里去打工,只需到厂里抹抹桌子扫扫地,干完了就回家干自己的事,自由得很,我给你开特别的高报酬,五千块钱一个月,干还是不干?
玉凤心里想就干了吧,天上掉下这么好的“馅饼”,都掉到嘴里了哪能不干?
一元的纸币是青色的,背面图案是三潭映月。五元是紫色的,背面图案是泰山。十元是蓝色的,背面图案是长江三峡。二十元是土黄色的,背面图案是桂林山水,五十元是绿色的,背面图案是布达拉宫。一百元是红色的,背面图案是人民大会堂,这些钱都在玉凤的脑袋里动漫似的闪过。
玉凤神使鬼差地被老板牵引着,几乎是拉住胳膊上了老板停在不远处的轿车。两人继续谈打工的事。没有前奏,忽然老板就去扯玉凤的裤子,想玩龌龊流氓透顶的车震。玉凤吓得浑身发抖,对老板吼叫,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你不知道?
玉凤拼命用脚蹬车窗并激烈地叫喊,救命啊,抢奸啦!
老板惊慌了,不得不让挣扎中的玉凤下了车。老板把头伸出窗外恶狠狠地对车下的玉凤说,想让我替你介绍工作还不谢我?
突然,玉凤清醒过来,对着轿车里的假老板打出了三颗重磅“炮弹”,操——你——妈!
三颗重磅“炮弹”打过去击中老板没有?不知道。可能击中了,或许没击中,轿车有厚厚的钢板。玉凤又打出五颗重磅“炮弹”,狗——日——的,杂——种!
轿车的牌照没看清楚就开走了,再说记下车牌照有什么用?没有用嘛。这些人就是地痞流氓,你能拿他怎么着?能扭着他的胳膊到法院去绳之以法吗?社会上干着比这流氓事的人多着呢。
玉凤用手抚摸着突突的心跳,她愣在原地好半天,摆摆头,辨别方向。吃了闷亏的她回储藏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是走回来的,还是飘回来的,不知道,糊里糊涂的,她浑身像得了“软骨病”,一点气力没有。
安龙在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大大的“搏斗”二字,是那种左描右描加粗的字,如同毛笔蘸着浓浓墨水写的。
玉凤看到安龙贴在墙上“搏斗”的信条,眼睛一亮,心灵有了震撼,她血管里宛如注射了一针兴奋剂,顿然觉得心里舒坦而甜润。她身体里逐渐鼓胀着内力和勇气,彻底平息了刚才的遭遇而引发的忐忑不安。
考大学的事说白了,就是“打仗”,赤膊上阵,你死我活的战斗。你挡在独桥上用“天门”绝杀的神功,将后面涌上来的黑压压的莘莘学子一个个撂倒,让他们自行掉到大江大河里随波逐流,然后你悠然自得地奔大学的路。天地良心,安龙是个好孩子,他懂得读书的精髓,他懂得玉凤的用心良苦,他懂得人情世故。他知道山村人唯一出路在于读书,知道挣脱山村这张厚重的网需要什么,知道汗水珠子不是盐做的,是铁做的,滴在地上一砸一个坑。
玉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那种听不惯的篡改的流行音乐。歌词大概是我爱你,爱就爱个够。吃不了,你就兜着走!是梅位打来的,说要玉凤去他家打扫卫生。夜晚了去打扫卫生?玉凤接手机回答。梅位说,也是,明天早上来吧。接过手机玉凤的心情又安稳了些,替人家打扫卫生,这是实实在在地干活挣钱,只有这样挣钱才符合山村人的性格,这钱拿得心安理得。这钱平铺直叙不带毛刺,反而悦目舒坦,拿在手上的钱滑溜溜的。
八
钱是好东西,它也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钱在玉凤的心里也生了根,而且根系发达盘根错节。
他妈的,钱这东西喜欢聚众扎堆,热闹,最害怕孤单。它无声无息地朝钱多的地方跑,拦都拦不住。不是说了嘛,大钱生小钱,小钱变大钱。
日怪得很,越有钱的人越有钱,越没钱的人越没钱。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发现了这种“钱规则”。
玉凤干活是不要命的那种,双腿跪在梅位家的卫生间里,她把坐便器各个角落擦了一遍又一遍,纤尘不染,明亮如镜。玉凤汗流浃背,脱了外套,最后剩下单衣内衫,擦着擦着就擦出抹布和瓷器摩擦的声音,咕兹咕兹。
梅位和妻子钱敏都没去厂里上班,在家歇着,两人在沙发上靠得很近,看着玉凤干活。梅位抽着烟,跷起二郎腿,钱敏捧一杯浓茶。
钱敏吹了浮在杯中的茶沫后,呷了一口茶,问玉凤多大了?玉凤说属羊的。钱敏忍不住笑了,以至于端着的茶杯和茶盖碰撞出咯吱咯吱响,说,我也属羊,大你十二岁,我是大母羊,你是小母羊。不过你这小母亲比我年轻漂亮。
看见玉凤擦浴缸,梅位面部肌肉快速地抽搐,眼睛在搜索玉凤短衫与身体的缝隙。玉凤脆嫩香甜的皮肤若隐若现,那地方萦绕着湿润鲜美的灵魂。与其说玉凤手里用的是毛巾,不如说用的是割稻的镰刀。浴缸不是浴缸是田地,那里生长着金灿灿的稻子。梅位猛吸一口烟,一直燃烧到闻见焦味的烟蒂。钱敏看到玉凤眼睛就冒了金花,玉凤变成了一只待产的母羊,咕兹咕兹的声音是母羊产小羊的呻吟,直至声音戛然而止,白白的小羊出世了。梅位嘴张得如同吃人的样子,钱敏扭过头用手轻拍一下梅位的脑袋说,嗨,嗨,注意,注意,不要把小母羊吃进肚子里了。
钱敏拉着梅位去房间关上门,说,这个女人不错,要不要跟她把那事说说。梅位傻在那儿不吱声。
钱敏又说,她长得漂亮,将来生下的儿子可想而知,还有她是山村来的,不花哨很朴实。要是换成城里姑娘或二板嫂,那我决不放心,她们头脑活络,我拿捏不住她们,弄得不好会鸡飞蛋打甚至于吃官司。
梅位揶揄地说,我觉得她也很好,体质健康,三十几岁的年龄正好蒂落瓜熟,这样的女人不会钻牛角尖,我担心你到了关键时候扛不住,嘴里甜心里苦。
钱敏不可置疑地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去多家专科医院,吃的中药都能用扁担挑,还是不能生育。我俩总不能整天大眼闭小眼混日子,像两只燕子围着巢只顾衔着虫子做样子,却从来不在窝里生蛋孵小燕?
梅位慨叹说,就怕她不同意。啊呀,老天有定数的,人在世上总有一样不如意,她缺的是钱,我们缺的是儿子。
梅位迟疑地说,那你去跟她说说。
钱敏缓缓地走出房间去招呼玉凤说,好了,好了,你歇会儿,歇会儿,歇会儿,咱俩属羊的姐妹谈谈心。
玉凤趴在洁净浴缸上扭头望着钱敏,说,我正在擦洗呢。你歇会儿,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谈谈。
玉凤说,你是在开玩笑,跟我山村里来的清洁工有什么好谈的。
钱敏拉着玉凤的手坐在沙发上,说,咱俩有缘都属羊,认个亲姐妹。我是你姐,你是我妹。
好的,那就陪姐姐说会儿话。玉凤嘻嘻地笑。
钱敏继续拉着玉凤的手说,你怎么到城里来干清洁工?
玉凤无奈地说,陪儿子上高中,再想挣点钱。
钱敏听说她陪儿子读书,心里一阵欣喜,说,那你家爱人不挣钱?
甭提了,我丈夫早死了。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我给养大的,他在县城中学上高三缴学费要钱,考取大学又要钱,不挣钱怎行?唉,我的个亲娘!不能说到钱,说到钱,我脑袋痛地像念了紧箍咒。玉凤叹息地说。
钱敏看着玉凤无奈的表情,更是喜出望外,她把玉凤的手抓得紧紧的,说,妹妹,钱是好东西,没有钱不行哪。
玉凤看出钱敏脸上浮着颓唐,说,还是姐姐好,做人上人,谁能跟你比?整天没烦恼,不缺钱,不缺钞。
人生哪里没烦恼?说着钱敏去房间拿来几张照片递给玉凤。钱敏说,难言之隐哪,有件事能不能请妹妹帮帮忙。
玉凤微笑着说,钱姐又开玩笑了,我给你做清洁工,按时间付钱不存在谁给谁帮忙。
钱敏用指着照片上的厂房说,这是我家工厂。玉凤看着照片心里暗暗佩服。
第二张照片是一张全厂职工全家福,大概八九十人的样子。
钱敏说,这是我家厂里的职工,你看我们家大业大的,就是,就是,就是——
玉凤拿着照片,突然眼前一亮,这不是我弟弟玉麟吗,玉麟,玉麟。
谁是你弟弟玉麟。
凤玉用手指着照片中的一位,说,想不到玉麟在你们工厂里,请钱姐多照顾我弟弟。
钱敏又挠住玉凤的手说,当然,既然咱俩成姐妹了,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当然照顾,我马上跟梅位说,要他给玉麟换个好工种,但是,我也有件事也请妹妹帮忙,那就是你和梅位俩给我生儿子!
玉凤倏地起身竖直耳朵,吃了一惊,说,我和梅总生儿子,钱姐你摸摸脑袋不是发热了,在说梦话?难道你,你——
不要说了,我不是在说梦话。我说的是真话,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玉凤红着脸说,这事得好好想想,我一点思想准备没有。钱姐,你是否清醒,这有可能是违法的?
钱敏坚定地说,“借腹生子”有什么违法?我家除了工厂之外,还有三套别墅,假如你生下儿子将来他会在我家长大。
玉凤想到安龙,如果这事谈成了,安龙上大学的费用可以解决了。她又想到了玉麟,玉麟三十多岁了,谈了几个对象都吹了,究其原因都嫌玉麟家里穷。如果这事达成了,玉麟找对象问题也就解决了。一举两得,玉凤的天空开始飘起漫天的雪花,这雪花不是白色的,是红色的,是无边无际的“老人头”在弥漫飞舞。她左思右想,说,我再考虑考虑。我在乡镇医院里上过结育环的,怎么给你生儿子?
这个简单,找个医生给你把结育环卸掉不就完了。生了儿子送给我,我到县民政部门办理收养证即可。你同意了,双方签订合约,给你十万,嫌少了,就给你十二万行吗?
玉凤犹豫不决,说,我回去再想想,要是行的话,也等到我儿子安龙考上大学。玉凤想了一想,做女人的不就是那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肚子再鼓胀一次,说严重点,再经历一次临产的阵痛。从时间上讲,这是自己的“资源”已经到了被开发的利用最后期限了,再不抓紧开发就要过期了。
钱敏说,好,免得一心挂两头。你从明天开始不用做清洁工了,到我家来做保姆,咱俩真是亲姐妹!生儿子的事,先放一放,先来家里做保姆,熟悉熟悉我家的环境,服伺梅位为主。你儿子安龙上大学的费用全包在我的身上,即便他考不上大学,我花钱买个大学名额让他上。玉凤不再说话,所要说的话全被钱敏的话给呛回去了,半句话说不出口。玉凤叹口气,嘴闭上成了哑巴。但内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情感,这情感来自体内深处,汇集在一起,就呈现出两个“形象”,一个是安龙,一个玉麟。
玉凤把写有做“清洁钟点工”的纸牌撕碎了,丢进垃圾筒,悠然地去梅位家当起了保姆。钱敏每月付给玉凤工钱五千元。这样安龙的饭菜得到了彻底的改善,鸡鱼肉出现在碗头上,堆得颤颤的,吃到肚子里变成了“劲”,有了“劲”,安龙的学习势头就突飞猛进。
梅位去厂里把玉麟叫到办公室,说,玉麟你工作很认真,搬运工不要干了,拿着工具去电锯维修部去。玉麟突然觉得头脑发懵了,日怪得很,忽然太阳从西边出山了,当月他的工资莫名其妙地翻了一番。
玉凤和梅位在家的时候,钱敏开着车去工厂上班,有意让他俩顺利将“磨合期”度过。钱敏自觉得很,她知道孤男寡女在家会干什么,需要干哪些事。
下午的时候梅位对玉凤说,你把浴缸放些热水,我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玉凤替梅位放好热水,就去厨房打扫卫生。梅位在浴室里脱得精光,两分钟不到澡洗好了,喊,玉凤,玉凤,替我在衣柜里拿干净的衣裤。浴室的门大开,玉凤迟疑了,说,衣服怎么给你呢?送进来,送进来!玉凤偏着脸,身体扭转成一百八十度,一只手递衣服,一只手遮住半边脸。玉凤递衣服的手被梅位拉住,长时间的拉住不放松,双方拔河,玉凤的重心高了,脚后跟打滑,整个身体被拉越过界河倒入浴缸里。玉凤绯红着脸推梅位说,我真不想干这事。梅位紧紧按住着玉凤说,现在由不得你了。玉凤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整个人晕了。直截了当,她裤子怎么被梅位脱的都不知道,身体怎么躺的不知道,大腿怎么叉的不知道。一切都在云里雾里,玉凤神志不清,辨别不清东南西北,她不是她,自己不是自己,是别人在干那种事。
这事如此的延续着,一发不可收拾,梅位家的床下四条腿,床上也有四条腿,他和玉凤在光滑裸露和无节制中又有了那种事。他俩在泄愤和坚忍不拔中挪动,手也不空着,嘴也不空着,心也不空着,手要抓东西,嘴也要咬东西。人都成了狗,狗叫人也叫。虚张声势,狗在空中飘荡。不是天马行空,是天狗行空。耳边有浪潮的圆满的声色,有酣畅的风声在吹。光是混沌的,时间是混淆的,有些东西都在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梅位的话袭击着玉凤的耳朵,先进入她左边耳朵,左边耳朵不听,才绕到右边耳朵,右耳听到了。好,好,好,山村里来的二妹子有滋味,干得快活!玉凤在这一点上是清楚的,那就是红彤彤的人民币在天空中一张张旋转着朝下飘,飘到哪里,飘到玉凤用双手牵开的口袋里。梅位想的和玉凤不一样,胎儿在玉凤肚子里在快速地孕育,孕育成功了自然而然的出世,儿子出世了茁壮成长,儿子从幼儿园入学一直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儿子长大成人接了自己的班。一个年轻有为的小梅位登上企业管理的最高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事关己了,不能高高挂起,这事来得太快了,又突然在愿意不愿意之中,梅位和玉凤把事彻头彻尾地“惩办”了。
玉凤一日三餐在储藏室服侍安龙,晚上仍然陪儿子睡在储藏室。白天玉凤到梅位家上班,时间不限,自由得很。与其说是去梅位和钱敏的家,不如说是回玉凤自己的“新家”。生活一天天的过,一切“重要事务”都要等安龙考取大学再说!
九
安龙参加完全国统一高考,心里干净了,空了,等待的时间会慢下来,比平常时间慢了大半截,一天二十四小时,如同等了七十二小时,像揉搓好的熟面一样会被细细拉长。等待是个熬人的事,没有耐力不行,就得跟时间这家伙慢慢吞吞地耗!
太阳一出山,安龙就站在门前场院里张望,等待大学发出的录取通知书。他等待的时间长了,就溜到石榴树旁捉青虫,果然在一朵石榴花红蕊里捉到了青虫,心想捉了青虫最好喂螳螂。恰巧发现树枝上有只螳螂,他把虫青放上去,让它顺着树枝爬向螳螂。青虫勇往直前地朝螳螂爬过去,螳螂见着开始倒是吓了一跳,随后螳螂头一歪,刹那间举起了两只碧蓝的大铡刀,将青虫拦腰截成三段,青虫的身体里涌出鲜亮蓝色的血液,只在眨眼的功夫青虫便魂消命丧。
邮递员蹬着自行车来了,他和平常骑自行车不一样。那种高兴的劲头,一定是什么激动的事使邮递员兴奋无比,他不是坐在座垫上骑,是屁股离开座垫抬起来站在脚踏上骑,像在参加“奥运会”的自行车比赛,而且是最后一组的冠亚军的争夺战。人和车似绿雾一起彪进了村口。公鸡在桥头的石缝处低头找食吃,见邮递员囫囵地扑来,惊恐地飞跳起来,它还没辨清方向就不情愿地降落河水里,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来不及躲闪的小白猪和小花狗也吓坏了。小白猪和小花狗有意思,它们在桥上玩耍,看见邮递员飞过来,小白猪先是吓傻了,在原地转了三圈后,才醒过来,叫了一声“呀”,跟着小花狗一前一后逃跑。小花狗跑得比小白猪快一步,抢着奔进杂树丛里。小花狗扭头对小白猪讲话,你呆得很,反应没有我快。小白猪吓心里慌慌的看着小花狗不吭声。
盼望的喜事终于来了。邮递员拿出录取通知书高高扬起,安龙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大红的录取通知书每个字都活蹦乱跃,院校公章金光闪烁。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寄来的通知书,安龙就读的是国家重点水利工程专业。安龙拉着邮递员的手热情地吻,然后拖着邮递员的自行车后座不松手,说,到我家去吃中饭,一定要到我家吃中饭,好酒好菜慰劳你!邮递员慌忙说,吃饭,吃饭,可不用拖着我的自行车呀。不拖住自行车,你不就骑走了。安龙笑着说。你放手,你放手,我去你家吃中饭行不?等安龙再次看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邮递员快速骑着自行车跑了。邮递员招手示意,说,再见,再见,再见!下次再去你家喝喜酒,祝贺你上大学!邮递员的声音飘过来。安龙心想,考上大学除了为自己争口气之外,更重要的是以后自己能在城里工作,即便自己毕业后不能留在城里工作,也要把母亲接到城里过生活!金榜题名,出人头地。安龙举着录取通知书,沿着山村兴奋地左一圈右一圈地奔跑。安龙的脚下尘土飞扬,随之山村也喜气洋洋。安龙全身是汗,全身是勇敢,全身是希望。
天气酷热难耐,知了在柳树枝上成堆地嘶叫,用毕生的精力嘶叫,以此来庆祝这盛夏给它们带来的大好时光。
安龙欢天喜地上大学去了,玉凤的愿望实现了。玉凤明目张胆地去了梅位家当起了钱敏的妹妹。梅位身体力行,把年轻时的嗜好和贪婪在玉凤的身上找回来。玉凤知道自己的身体可以避孕,正准备去找医生取出避孕环时,不承想自己却意外怀孕好几个月了。十几年前计划生育医生给她上的避孕环不知不觉脱落了,这么多年自己对于这事还蒙在鼓里。跟梅位在一起肚子渐高,还以为自己在梅位家吃胖了,根本没在意自己身上的那东西东,全都忽略了。
钱敏看着玉凤的肚子笑了,等玉凤转过身去了卫生间呕吐。钱敏对梅位伸出大拇指戏谑地说,顶用,顶用!顶用哪!梅位眨巴眼睛了,说,玉凤这块“田地”得力得很,播下的“种子”就茂茂地收获了,你钱敏就等着抱儿子吧!
玉凤怀上孩子等同于钱敏怀上孩子,钱敏三天两天领着玉凤去妇幼保健站检查。医生问玉凤叫什么名字,钱敏来不及地指着玉凤说,她叫钱敏。这样妇幼保健站出示的检查报告上,名字是钱敏而不是玉凤。既然钱敏和玉凤都属羊,又结为亲姐妹,那么她俩的心应该是相互联通的。更使钱敏兴奋不已的是医院超声波影像检查出玉凤肚子里的可能是男孩。这是钱敏用钱贿赂医生得知的,医生告诉她,有百分八十五的把握来确定,这概率还是医生准备退路时的保留说法。
迫于“旗帜招展、形势大好”的压力,钱敏和玉凤两人的位置反过来了,玉凤成了女主人,钱敏成了服伺梅位和玉凤的保姆。梅位和玉凤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梅位抽着香烟跷起二郎腿,玉凤挺着肚子端着茶杯。钱敏系着围裙在打厨房里烧锅做饭,忙得不亦乐乎。
本来玉凤提出来要做些小事,钱敏捧着玉凤的手说,妹妹,妹妹你歇着,你歇着,千万不要动了胎气,动了胎气就麻烦了。餐桌上除了排骨汤,又多了鳜鱼汤。钱敏看着大碗里的鳜鱼汤,对玉凤说,多吃鱼,多喝汤,对胎儿生长发育有好处,生出的孩子又聪明又漂亮。玉凤看着奶汁般的鱼浓汤笑笑,不吱声。三人吃过中午饭,钱敏又去厨房洗锅洗碗,把家务事全包了。梅位仍然抽烟,玉凤继续喝茶。夜间睡觉,钱敏和玉凤睡在一个房间里,玉凤上下床都有钱敏伺候着,钱敏生怕玉凤出一点点的差错。房间里的茶几上放着几袋从芬兰进口的奶粉,国内的奶粉让人不放心,掺假的多。茶几上有果盘,果盘里放着洗得干净的水果,就连苹果的皮都给削好了。奶粉和水果都是钱敏为玉凤准备的。钱敏准备得比较周全,孩子未出世,她买了许多婴儿用品放在柜子里,穿的吃的应有尽有。连婴儿的手推车都买了,放在房间里的主要位置上。
妇幼保健站的救护车开过来,车顶端摇动着蓝色的灯光。玉凤被抬上救护车去了妇幼保健站。
玉凤进了产房,钱敏也进了产房。玉凤产前因疼痛而挣扎,她有些后悔地叫喊,疼,疼,疼啊!这就给了在场的钱敏做了生孩的示范,钱敏也因玉凤的疼痛而疼痛,因她的挣扎而挣扎,有了十指连心的感觉。玉凤生了一个胖儿子等于钱敏生了一个胖儿子。钱敏太激动了,“扑通”跪在地上,说,老天有眼,我们梅家出人了!这一跪把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吓了一大跳。医生“哟”了一声,护士手里的器具盘子差点跌落地下。
钱敏给儿子起名字,叫梅钱。不行,谐音是没钱。那叫钱梅。不行,谐音是钱没。叫钱有梅,不行,谐音是钱有没。叫梅有钱,不行,谐音是没有钱?总觉得名字谐音有败家的意思,不吉利。那叫什么好呢,暂且放一放,等翻完《现代汉语词典》的最后一页再说。
玉凤的乳汁特好,多得儿子吃不完,儿子吃了左边的奶,右边的奶就自然冒出来。吃了右边的奶,左边的奶自然冒出来,最后不得不把多余的奶挤掉,挤掉的奶并不好喝,不甜不腥也不辣。钱敏用碗盛着,然后自己喝,似乎自己“咕噜”一声喝下后,自己会产奶,于是钱敏抱着儿子让其试着吸自己的奶,钱敏哪有奶,实心的嘛。两三个月后,儿子有哭有笑,胖嘟嘟的儿子仰在摇篮里见人手脚乱划。
阳光灿烂,玉凤记得是一个初八的日子,儿子吃饱了奶水安睡在摇篮里。玉凤被板着脸的钱敏推出了门,钱敏塞给她后一半的六万元,说,按照合约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报酬,你的工作任务顺利完成了,拜拜!玉凤彻底懵了,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门口。玉凤看着别墅的大门关上了,她双手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玉凤惶恐的眼睛睁得跟田螺一般大,忽然泪流满面,她大声喊叫,我要儿子!我不要钱!儿子是我的!玉凤感觉行走在气压极低的高山上,体内的压强升高,升高到爆裂的极限,有光在内脏照耀旋转,肚子里像填满了坚硬的石头,骨节在抖动,在摇摆,汗毛在向外发射!
玉凤没精打采地回到山村,睡在床上两天两夜。她想忘记了吧,让自己神经处于麻醉状态,好比自己做了一场美梦。梦醒了就好了,自己不是有儿子嘛,安龙不是一步登天了嘛,这么优秀的儿子一个顶俩。话说白了,新生儿子不就是一个借腹子吗?即使把新生儿子要回来了,怎么才能把他养大成人?
没过几天玉凤还是去了梅位的家,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心头肉丢了,哪能不想?这是玉凤第二次去梅位家看儿子,她儿子的奶水还在自己身上,要给儿子去喂奶,奶流出的像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玉凤敲着梅位别墅的大门,说,我要给儿子喂奶!钱敏知道玉凤找上门,心里有了负担,她得想办法阻止事情向下发展,事情并没有如玉凤想要给儿子喂奶那样简单。在钱敏看到的和想到的后果,远远大于玉凤的想象。
玉凤又从山村出门时,看见一个男人蹲在村口的石桥上,他一手拿着车钥匙在玩耍,一手夹着香烟,看上去像无所事事的闲汉在打发时间。开始玉凤还以为是安大驹,走近一看不是。男人瞟了一眼玉凤,玉凤也瞟了他。玉凤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看见那男人上了一辆停在路旁银色的轿车。玉凤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那辆银色的轿车远远跟着她。玉凤想这辆老是跟着自己干啥呢?又不认识,奇怪了。
走近梅位家的别墅,那狼狗对玉凤龇牙咧嘴地凶吠起来,几天不见就翻脸不认人了。玉凤愤怒地骂了一句,畜生,狗眼看人低!看着梅位的别墅的大门关得铁紧,她喊了几声,钱敏姐,钱敏,梅厂长,梅位。打钱敏的手机,钱敏不接玉凤的手机。打梅位的手机,梅位不接玉凤的手机。别墅里一点声音没有,像是一个空置很久的老宅。
按说玉凤这时候心里糊涂了,恰恰在关键的一刹那她的头脑灵光乍现了。她忽然想去梅位的工厂找玉麟,进入工厂大门被值班的保安挡住了。保安说,这位女士进厂找谁?玉凤说,找弟弟张玉麟。保安疑惑地打量玉凤,心想这位又白又嫩的城里女士找乡下的张玉麟?他顺手一指不远处的电锯车间。玉凤走到电锯车间的门口,听见刺耳的电锯锯木头发出的尖叫,兹,兹,兹——她只好两手紧紧地捂着耳朵。几个灰老鼠似的工人在尘烟弥漫中抬着木头。玉凤等他们走近,吓了一跳,这些人蒙头蒙面的像是军队里的防化员,只是没戴防毒面具。但个个戴着口罩,白的口罩都被灰尘染成黑色,这些人只留着两只眨巴眨巴的眼睛。玉凤站到门口喊了一声,几个工人谁也没看她一眼,都闷着头在做自己的事。玉凤想这些工人的耳膜肯定没有一个是好的。第二声还没喊出口,她就被空气里后灰尘呛住了,干咳了几声。玉凤只好走进一个正在用斧头劈去树杈的工人,凑近他的耳朵,说,这里可有一个叫张玉麟的人,我找他有事。那人说,你找他何事?他是我弟弟。姐姐,姐姐,我是玉麟。玉凤吃了一惊,玉麟站在身边都没认出弟弟。玉麟也没认出姐姐。玉凤没认出玉麟属于正常,因为玉麟戴着口罩,玉麟没认出玉凤不应该了,玉凤又没戴口罩,可能是玉凤在街上呆的时间长了的缘故,变得又白又嫩。玉凤拉着玉麟的衣服到门外说,你在这里干多长时间了。玉麟说,十几年了,前段时间梅厂长把我从木材搬运组调到电锯维修部,呆了十来个月。真搞不懂咋回事,我在电锯维修部干得好好的,突然梅厂长发神经,又把我从电锯维修部调回木材搬运组了。玉麟接着说,在这里上班越来越危险,前两天和另外的几个工人一起搬运木头时,幸亏避让的快,我差点被那几工人掀下的木头给压扁了。昨天一辆厂车莫名其妙地跟我撵了几十米,像赶命一样,最后那厂车撞到了墙上。玉凤倏地脸被吓得煞白,说,这里你不用再干了,什么话也不要说,赶快离开这里。又悄悄对玉麟说,姐有六万元钱给你。玉凤接着说,听姐姐的话,到深圳那边去闯荡,山村的郑小俊不是在深圳?方太平也在那边搞建筑,你去投靠他俩有把握,就说你是我的弟弟,他俩是山村人,和姐有一面之交。你去深圳前把家里的房子修修,再抓紧时间找个对象。你想想,你带个姑娘回家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姑娘图你啥?玉凤拉着玉麟的手走出工厂,说,现在就跟我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玉麟说,等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再走不行吗?玉凤两眼一黑,心里焦急地说,你是要钱,还是要命,钱重要还是命重要!玉麟不解地看着玉凤说,姐,这是为啥呢?不为啥,有些事不便跟你说,是姐一时糊涂迷了脑子,等有机会再跟你说。玉凤抻手拍打玉麟背后的灰尘,拍着拍着犹如拍去玉麟身上的危险。你还把口罩戴上防止让人盯梢,我也找件东西伪装一下。玉凤从包里掏出一只蛤蟆镜,这蛤蟆镜还是刚到县城时在地摊上买的。玉凤和玉麟走在人行道上躲躲闪闪,尽量不走机动车道,避让川流不息的车辆,是怕可疑的车辆给他俩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十
安龙暑假回家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
太阳从乌云缝隙里直射在村口青石桥上,热浪扑面。暴雨过后,给小河带来了涨水,流水通过桥洞时发出哗啦哗啦响,浪花翻腾着向人们昭示着清凉。五个山村孩子来河里戏水,他们只有七八岁大小。他们从水里钻出爬上石桥,脚印清晰地印在长长的青石板上,刚才完整的脚印渐渐缩小,水气看着从脚印上蒸发了。三个男孩子赤裸裸地在跳水嬉戏,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桥上跳入水中,又接连从水中冒头爬上石桥。跳水是有讲究的,入水之前得用手捏紧自己的鼻翼以防呛水,有男孩子头朝下入水,另有男孩子肚皮朝下入水,最搞怪的那位男孩肚子朝天入水,五花八门纷纷呈现,“扑咚”,“扑咚”,“扑咚”。两个女孩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在阳光下,身体呈现银鱼般的亮白,她们不敢去桥上跳水,只在桥边的浅滩处玩耍。男孩身体在浪花里是黑鱼的黑。浪花继续说着河水的特有话语,孩子们继续发扬自己的戏水优势。河水在过桥后都绽放一朵朵雪白的罂粟花,站在桥边似乎都能闻见罂粟花喷发出的芬芳。
山村的人聚集在一起嘈杂地议论,涉及人生死重大的课题。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迟早而已,每个人都不会逃脱这个残酷的现实。有人他不会去主动离开这个世界,他赖活着不肯去死,他玩各种花样去灌别人“迷魂汤”,本质上使别人始终处在被迷惑的状态,别人到死还不知道清醒,可恶!人们都诅咒他尽快死去。有些人都希望他活着,他活着会给别人带来幸福,他却不听话,而过早地死去,可惜!
石桥上放了几口大铁锅,黑黝黝朝天凸着盖在青石上。它用来控安龙胃里和肺里水的,几个男劳力将安龙放在铁锅上控了好半天,控不出玩意,控不出内容。桥上站满了山村里的男女老少,连家里的花狗白猪都来了。安龙很安静地躺在青石板上,眯着浑浊无神的眼睛看山村里的男女老少。山村人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凝重,他们巴望着安龙出现奇迹活过来。
灾难张牙舞爪,“轰隆”一声降临到女孩的头上,三个男孩拼命叫喊,救命哪,救命哪,救命哪,有人落水哪——
安龙替两个小女孩去死,是河水里的鬼要了他年轻的命。
两个男劳力将安龙从河里捞上来,本来两个小女孩手拉手要沉入河底的,是安龙相继救了她俩。安龙分别将小女孩托出水面,让她俩爬上岸见到光明。水鬼没长眼睛摸到谁就把谁拖下,它放弃了两位小女孩却拖住了安龙。不要认为水那么柔软,好欺负,水是长骨头的。天寒地冻,河水结冰,冰是什么?冰是水的骨头。水柔软起来比什么都柔软,可是硬起来比钢铁还硬,瞧瞧万吨水压机和水刀就知道。水又比命更硬!安龙浑身滴着水。两个被救的小姑娘跪在安龙身旁喊叫!双手推着安龙的身躯,大哥哥,大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啊!安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没有气力。哪怕他能在山村人们的面前坐起来也行,可是他不能坐起来。安龙对人们的呼唤丝毫没有反应,无动于衷,置之不理。他微微地张着嘴,乌紫色的舌苔上有许多灰黄的河泥。
河里一只老鳖爬上岸边被人发现了,先是那人吓了一跳。随后那人大喊,不好了,老鳖出水晒太阳了。安龙的死原本和老鳖毫无关联,但人们在寻找根源无望时却迁怒于老鳖了,山村人都朝河里的看。黄瓜刨不到刨瓠子,几个人迅速搬来大石块,一起愤怒地朝老鳖砸去,河水让开了石块,又聚拢回来相互碰撞激起巨大的水柱。轰咚,轰咚,老鳖被山村人的愤怒给吓坏了,钻入河底,冒出一簇簇带着土腥味的细碎气泡。
玉凤没去地里干农活,这段时间在家服伺安龙。这个暑假一过,安龙又要回大学读书去了。他属于国家的人了,呆在家里的时间短,在外面的时间长。玉凤在灶间忙忙碌碌,身影在蒸腾的水汽里流动。洗净的母鸡煮在锅里,特意为安龙补身子的。
玉凤拿着铁勺子尝一口鸡汤的同时,听到了外面凄惨的呼喊,不得了啊,有人落水啊!
玉凤扑通跪倒在安龙的身旁,她嘶哑地喊,安龙,安龙,我的儿啊,乖乖儿子,啊哟,啊哟,啊哟,你说句话,你是不是恨妈妈,妈妈是疼爱你的,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你都回答我的话。玉凤用手指撑大安龙的眼睛,啊哟,啊哟,我是你妈妈,你用眼睛看我一下。儿啊,你喊一声妈妈,不行吗?老天啊,你没长眼睛吗?睁开眼睛看看,这么好的儿子,这么聪明的儿子,你忍心把他收走吗?玉凤拍打安龙的胸脯,啪,啪,啪啪啪的响。啊哟,啊哟!你怎么啦,是不是你的心太狠了,丢下妈妈,你就不管妈妈啦。你怎么这样的不懂事!你走了,妈妈可怎么办?妈妈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你不知道妈妈为你吃了多少苦,为你受了多少罪!妈妈当保姆也是为了你,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一点不领情就走了。把你抱在手里怕你冻着,把你含有嘴里怕你闷着。一把尿一把屎,一口水一口饭。啊哟,啊哟,啊哟——你就我的心,你就是我的命,命走了,还有人吗?你等着我,我和一起走!她看见安龙活动了,四肢和身躯开始活动,安龙变成紫气旋转上升,在天空聚集成紫色云朵,又渐渐淡化,淡化到和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玉凤气力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她知道安龙继续到天上大学读书去了,她瘫痪在安龙的身旁,大脑中病毒了,思维程序紊乱了,出现幻觉。她心脏超常高温,肝也煮得沸腾,肺也烤得糊焦,脾也烧的冒烟,肾也在焚毁。整个人四分五裂没有了,先是她的左手不听使唤,再是她的右手不听使唤,随之她的右腿不听使唤,然后是她的左腿不听使唤,最严重的是她的头颅不听使唤。手和脚都相继离开她的身躯,头颅也离开身体,剩下的全悉漂浮起来。她浑身变得空乏和虚幻。啊哟,啊哟,啊哟,乖乖儿子,乖乖安龙!
玉凤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这大哭喷射出了“催泪瓦斯”。大人小孩噙着的泪水忍受不住了,再也忍受不住了,夺眶而出,哗哗流淌。他们衣服上被眼泪洇湿了,在烈日中析出几层白白的盐霜。
母鸡还在锅里煮着,灶堂里楝树柴棍继续燃烧,跳跃的火星脱离灶膛飞到柴仓里。这些干柴哪经得住火星的加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它没有燎原而是把柴仓里的干柴点着了,热风参进来增强了火势,小火生大火,大火生猛火,两间不大的房屋燃烧了。顷刻间房屋幻成了婀娜的火凤凰,火凤凰疯狂地咆哮。
山村人围着安龙伤心欲绝的同时,惊恐地看到玉凤家烧起了熊熊大火。男女老少齐上阵,用脸盆用脚盆用木桶舀水奋力去扑救。火凤凰涅盘升天了,它被赶走了,燃烧后的残骸变成灰烬。连小锅里的那只母鸡已成焦炭,焦炭冒着蓝色的烟,看上去很龌龊,大锅里的饭都成黑米,条桌上安大驹的相片已成粉末,一切可燃的物体都化为灰烬。
还是那野羊坡地上,一座旧坟埋葬着张全福,他的坟堆上山茅草在风中抖动,默默无语。前面添了安龙的新坟,上面一根草都没有,连一点新芽都没有,全是干燥的黄土疙瘩。安龙原本还要再去大学读书的,现在不能去读书了,却睡在冰冷的黄土里。这下好了,爷爷有孙子陪着了,孙子的坟在前面护着爷爷的坟。
玉凤想想人活着没多大的意思,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人有多大的能耐,没有,都是在混光阴。光阴可不管你,一会儿人就老了,老了就得灭亡,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花一样的容貌,慢慢地花瓣就失去水分掉落地上,没有人再去欣赏。开花为了什么,为了结果子,果子结了,还要花干什么?再说说果子吧,果子成熟了,收获了,果肉被吃掉,扔去那层坚硬内核,甚至连核瓤都给吃了。有意思吗?玉凤在石桥青石板上蹲了三天三夜,她望着河水出神。自家的房屋没有了,给大火烧了。玉凤觉得这并不可怕,她找不到安龙才可怕。山村人劝她离开石桥回娘家去,或者到邻居家去,她不肯,她死活都要赖在石桥上不走。
山上的雨水又下来了,河水变得很混浊,像五月间树上熟透的枇杷果一样炫黄。投河这是个残酷的场面,小孩不应去看,胆小的女人不应该去看,意志薄弱的人不应该去看。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举动,是死亡的游戏,人们切勿模仿!玉凤散乱着头发又来到石桥上,左脚上的那只红皮鞋掉在桥上,右脚上那只掉在草丛里,鞋在草绿色衬托下发出红光像盛开的石榴花。她探下身子捧起河水洗脸,洗了三次。这河水本身就是浑浊的,能把脸洗干净?突然她看见安龙在水中扑腾,安龙伸出头喊妈妈,他身边全是浪花,日光的反射使安龙的周围银星闪亮。玉凤知道安龙在水里等她,她勇敢地伸出双手作出拥抱的姿势朝河中扑去,河水淹着腰,她还不能够着安龙。安龙和玉凤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玉凤失去了重心,漂浮起来,河水淹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随河水荡开,如一团蓬勃的绿色春草。她的手还没能够着安龙,安龙与她始终保持一胳膊距离。但她还要扑腾,一如既往地去拯救安龙。
玉凤要去追随她的父亲和儿子,服伺他俩去,她要给他们在野羊坡上烧锅弄饭,问寒问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梅位听到安龙淹死的消息后打玉凤的手机,他连续地拨打,一连打十几个手机,玉凤手机不接。发数十条信息,信息不回,遇到什么事?梅位得到玉凤又淹死的消息,他把一部全新的手砸向红木座钟,手机反弹落到地板上,旋转着发出惨烈尖叫。但大钟仍然清晰地报时,当,当,当,只是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悠扬,而是凄楚地如诉如泣。梅位发出痛苦的哀叹!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身体的重量少了几斤。钱敏知道玉凤和安龙都离人世了,高兴地双手抱起儿子跳起踢踏舞。这时儿子不乐意了,哭了,大哭,是肚子痛的哭。钱敏惊慌了,抱着儿子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后,说,没事,正常。儿子继续哭,哭了一夜,钱敏陪儿子在医院里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儿子不哭了,好了!
书益得到安龙救人溺水而亡,和玉凤投河而死的消息后,把英语教科书甩在办公桌上,一本高考《英语点拨》练习册被他撕得粉碎抛向天花板,他大声说道,命运,命运,太可惜!太可惜!书益几餐没吃饭,本来圆圆胖胖的脸,瘦成窄条条,书益照镜子时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总之,安龙和玉凤的死,在他们的心目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事情过了,就像一阵风刮过去,随之了无痕迹。
十一
张玉麟到深圳投靠方太平,方太平把张玉麟带在身边打理事务,工资待遇比较高,方太平看玉凤的面子,还有老乡的面子。两个面子相比较,还是玉凤的面子大些。偶尔一次,方太平和张玉麟在深圳一家娱乐场所偶然见着安大驹,像逮贼一样的抓住他。方太平当着张玉麟的面把气愤的话喷出来,说,安大驹你是人是畜生?十几年不回家一次?玉凤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跟你安大驹都糟透了,与其说她跟了一个男人,不如说跟了一个畜生!你安大驹是猪肚子里的猪,狗肚子里的狗,就是你长尾巴了,也还要知道回家!
安大驹看了一下跟在方太平身后的张玉麟,说,张玉麟,你怎么到深圳来了。我来深圳管你什么事?我总是你姐夫呀,你应该喊我姐夫。张玉麟愤怒地说,我没有你这个姐夫,你是畜生!我喊你畜生还可以。
一辆黑铮铮的高级轿车,就停在山村口的石桥上,轿车在阳光下像黑色云朵。白猪和花狗是谁先发现轿车的,还是花狗先发现这个庞然怪物,还是领头跑到树林躲起来。
安大驹开的轿车是进口的组装“水货”,他从车里出来西装革履,但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瘦,满脸沧桑,像一个老人。就是这样的皱皮脸上出现了几道血痕,没有人知道是“百事”介绍所老板董芳用手抓抠的。安大驹从深圳回到县城和董芳发生激烈的争吵,为儿子扶养的问题。董芳,说,你安大驹几年不回家,怎么现在回来了,你滚!
从山村偷逃到县城后,安大驹在街上转悠,想找“外块”或是找到拿钱又多,工作又轻松的事干干。几年中他在县城过着那种偷鸡摸狗的流浪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就遇到了“百事”介绍所的董芳。董芳刚刚离婚,正缺男人填空,两人“癞痢”和“瘸子”对上眼,你不嫌弃我,我不嫌弃你,而且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抽香烟。他俩抽香烟都把香烟的过滤嘴像摘菜一样摘去,拿着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着舒服。安大驹见董芳是个城里人,又是小老板,有“品味”,有“油水”可榨,便使出浑身的“解数”黏附上她,想尝试尝试城里女人的口味。董芳犯傻供他吃,供他住。安犊刚刚出世不到七天,董芳在医院里生产后准备回家,安大驹不作声不作气一个鹞子翻身离家出走,几年不回家!但是他们之间的信息没断,安大驹为了给自己留退路,偶尔和董芳有信息来往,说自己赚了大钱再回家。几年当中也偶寄些小钱给董芳,他认为董芳是棵大树,将来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次安大驹进董芳的门就被赶了出来,董芳骂,骂着骂着,“剑”走偏锋,生着黄指甲的“爪子”就挠到安大驹的脸上,你是没人性的种,无聊的种,立即滚!有多远,滚多远!
安大驹从石桥上走回自家的场院前,看到两间房屋被烧成残垣断壁。他伫立那里叼着香烟,说,妈的个巴子,破旧立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突然,他冒出一句很辩证的话。
唯一没有被烧毁的,是他当年逃走的茅坑还在,搭起的芦苇依然孤独而安静地站立。不经意中他瞅见一只家鼠从废墟的墙洞里走出来,对着自己作揖三次。老鼠用前肢捧着吃东西,像人在打躬作揖。或许是老鼠自从房屋被烧毁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安大驹。安大驹感觉不舒服,十几年没回家迎接他的居然是一只老屋里的家鼠,于是他回应了老鼠的举动,连续打了三个凶猛的喷嚏,家鼠受惊吓倏地消失了。倒塌的锅灶旁,安大驹自信地掏出家伙朝锅里撒泡尿,锅里黑米立即混合泛起许多的白色泡沫。
安大驹走到邻居家,打探玉凤及儿子的消息,邻居告诉他所有发生的事。安大驹听后不慌不忙,不焦不躁,不惋不惜,不悲不痛,好像早就预料事件会发生一样。安大驹递给带路的人一叠钞票,领他去野羊坡地。一座旧坟埋着他的岳父张全福,两座新坟埋着儿子安龙和妻子玉凤。张全福的墓在后,玉凤和安龙的坟在前。三代人过早地永远躺在黄土地里,他们会慢慢变成黄土一样的东西。
天空起了几层云,一层云是红色的,一层云是白色的,一层云是乌黑的,打雷暴了。松树林响起来,如同下雨的声音,不是下雨,是风吹过松树针叶发出呜呜的声响。这声响又犹如坟墓中的三个人在跟安大驹说话。见到三座孤寂的坟墓,安大驹没有下跪,也没有烧纸,转身离开时,安大驹吐出香烟蒂说了句,操他姐,妈的个巴子!然后整了整红领带,抬起右脚朝坡地踹了三脚。陪他来的邻居觉得他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这不同于常人的举动,觉得安大驹就是正宗的精神错乱,是十足的疯子!
安大驹上了轿车准备在石桥上调头,钥匙找不到,不见了,找来找去找不到,身上都摸遍了,忽然又找到了,钥匙就在左手里握着。
玉凤的影子在石桥上出现了,她扭过身子,并没有理睬安大驹。安龙的影子在石桥上出现了,开始安大驹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仔细地辨认后发现脸活像玉凤,知道了,是长大了的安龙,是安龙,这孩子十几年不见都不认识了。接下来张全福的影子在桥上出现了,他握着尖刀发出舒心的狂笑。安大驹这时候有点害怕了。他想到轿车后备箱,里面还有两万元人民币。发动机的声音很好听,一听就知道那是进口货。轿车听他的指挥横在石桥中央,他脑子里很乱,看到了什么?不知道。他的脚没长眼睛,本来踩刹,脚偏偏踩在油门上,只差了一点点。
或许是张全福用尖刀把安大驹的脚拨了一下,或许是故意为之,谁知道怎么回事?没人知道,只有老天知道!轿车挂倒挡在慢慢地后退,猛烈得后退,谁也拉不住,谁也无法拉住,鬼也无法拉住。轿车向桥下做了后空翻冲到河里,它做了三百六十度的动作,这动作有较大的难度系数,入水时水花压的极其的漂亮,“扑哧”一声,是裁判们打出最高分的那种。轿车想抱膝完成优美的入水动作,但轿车知道自己没有腿,只有大海龟一样的脚趾——四个橡胶轮。轿车做了一个后空翻不要紧,连着安大驹也做了个后空翻,安大驹做了后空翻不要紧,他的命也同样做了一个后空翻,命做了后空翻不要紧,但是安大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
玉凤的母亲翠枝子经过几次变故老得没有形,拄着一根柳树柴棍。她稀疏的白发在头顶四下倒伏,头发也老了,没劲立起来。翠枝子的脸像越冬的扁豆角皱巴巴的。翠枝子终于走到了野羊坡,她怎么来的,你知道山地的路全是坑洼的,她跌了好几跤才走到。她一手拄着柴棍,一只手捂住胸口喘大气。
殓装安大驹的榆木棺材就停在那儿,乡邻们来野羊坡埋葬他。埋葬安大驹的坟坑就选在玉凤坟的左边,之前他们就给挖好了。
翠枝子举着柴棍坚决反对,她用柴棍凶狠地击打棺材,似乎要把棺材里的安大驹震醒,告诉他这野羊坡不许埋他。随着柴棍的击打,棺材朝坡地一寸寸的压下,棺材下面山茅草的汁都给压出来了。翠枝子对着乡邻们喊,谁要是强行埋葬安大驹,我就用柴棍打谁。她指着坟坑愤怒地大喊,安大驹是个杂种,他不能葬在玉凤的旁边,要是把他埋在这个坑里,就先把我这老骨头埋在坑里!
老人家,请问,安大驹死了连个埋葬的地都没有?他们总归是一家人,不埋在这里埋到哪里?翠枝子狠狠地说,和他一家人?和狗一家人都不能和这个杂种一家人!抬得远远的葬去,让他滚得远远的!安大驹还留有两万元钱,要孝敬您呢。他的钱能盖住大山,我也不会要他一分臭钱!我老了,黄土都埋了我一半了,我还要他的钱?我天亮都不知道天黑的事,我还要他的钱?儿子们哪,妈妈我还要他的钱?他是好人?他的钱来路明吗?他的钱都是药水蒸煮的,是砒霜泡得。让他滚,滚远处去埋,不能让他埋在这里,不能再让我儿玉凤受他的欺负。
翠枝子猛地滚到土坑里。不好了,快,救命,快把老人家救起来。山村人大喊。两个男劳力闪电般地跳到坑里拉起翠枝子。她哀号,不要救我,让我去死,你们把我活埋了吧。我可怜的玉凤,可怜的玉凤,再不能让我儿玉凤去服伺他这个坏种。好,好,好,您老人家起来,快起来,我们把安大驹埋到别处去。两个男劳力抬出翠枝子,您老人家多保重。翠枝没有眼泪,她哭不出眼泪,她的仅剩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呜,呜,呜,我可怜的玉凤,我可怜的玉凤,安大驹你个杂种,狗日不出的杂种!你死了,还要来害人!呜,呜,呜,翠枝子拉住抬她的男劳力说,好儿子,好儿子,妈妈求你们了,求你们了,听妈妈一句话。呜,呜,呜,她又突然双腿跪下,对乡邻们说,好儿子,听妈妈一句话,把狗日的埋得远远的,远得他看不见我儿玉凤为止,不然他会来抢玉凤的纸钱,他会来欺负玉凤,让狗日的死后成为孤鬼,到处找窝的叫鬼!没有纸钱花的穷鬼!饿鬼!
山村人看到翠枝子蜷腿坐在被翻起的黄土堆上,她满身满脸的泥巴,衣服都被染成黄泥的颜色。翠枝子爬到玉凤的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到孙子安龙坟前抱住墓碑。碑上有石匠刻的行书字,“大学生安龙之墓”,只是“安”字被锤子砸得模模糊糊辨别不清,旁边重新刻上草草的“张”字,安龙变成了张龙。
呜,呜,呜——
山村人七嘴八舌地商议,尽快把安大驹的棺材埋到别处去,不然又要搭进去一条人命。男劳力都心软了,不再坚持原先的想法,改变了立场。他们匆匆操起抬棺的长木棒,四个头戴白毛巾的男劳力抬起棺材朝远处走。汪大爷的小儿子率领着随从最先逃跑,跟着是几个村民收了白布幡也慌乱地撤离。
翠枝子倏地站身,高高的举起柴棍像在驱赶麦鹰和乌鸦。她不是在驱赶麦鹰和乌鸦,而是驱赶安大驹的鬼魂。
她提高尖厉的嗓门喊,嗷休,嗷休,嗷休,嗷休,嗷休,嗷休——喊声在空中颤抖着久久地回响。她的叫喊,麻木凄惨;她的叫喊,枯瘦尖利;她的叫喊,苍老空洞;她的叫喊,怪异诡谲;她的叫喊,在空中弯曲变形,像游走的乌梢蛇。她的叫喊,像老柳条抽打男劳力们的脊梁,他们躲闪着加快了抬棺材的步伐。他们抬棺时发出低吼的喊号声,嘿噻,嘿噻,嘿噻,抬过一段时间后,他们又鲁莽地啸叫,嘿噻,嘿噻,嘿噻!那声音压抑而沉闷,像远处滚动的雷声。他们继续抬着棺材朝山路的尽头渐行渐远,远得翠枝子听不见看不见想象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