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觅涯网!让我们泛一页扁舟,文海觅涯!
精华

牌术

  • 作者: 曹国选
  • 发表于: 2015-06-30 22:07
  • 字数:16351
  • 人气:11038
  • 评论:3
  • 收藏:0
  • 点赞:1
  • 分享:

每次回老家,我们“老三友”总会见面的。

“老三友”是上天赐予的。我们是墨水曹家湾真正的三老庚,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大牛生于丑时,二虎生于寅时,我生于申时,就叫三猴了。

“老三友”更是后天结成的。上学读书,我们同班同学;生产劳动,我们同工同酬;学会打牌,我们还是同一个老师傅教的呢。

那年代,山里人没有么格文娱生活。过年过节、生日喜庆、夜晚闲时,传统的文娱生活就是乡下盛行的打字牌。有了三个会打牌的人碰到一起,心里便会发痒,“走,学习81号文件去。”“老三友”便坐上八仙桌,玩开了字牌。

字牌作为一种地域性极强的娱乐工具,湘南一带几乎达到普及的程度,男女老幼都看得懂,大都能玩几手。字牌从创立到眼下,虽然没有一套见诸书面的完整、规范和严谨的规则,仅凭民间流行,口口相传,各地却是大同小异。字牌与麻将的玩法差不多,尽管字牌的材质比麻将简单得多、档次低许多,却比麻将的章法多许多,千变万化的玩法特别有意思、特别动脑筋、特别吸引人。若要悟透、玩精,照眼下的话说,技术含量要高许多。故而会打字牌的人必定会搓麻将,可会搓麻将的人不一定会打字牌。

一副字牌,从一到十(壹到拾)大小各10个中文数字,同一数字4片,共为80片牌。其中十有其三是红字,包括大贰柒拾和小二七十,其他均为黑字。可拆开一副新牌,却有81片,多出的一片两头写有“换底”二字,中间写着“老三友”,它提醒人们,这一般是供三个人玩的娱乐工具。因此,人们习惯将牌友称之谓“老三友”。

我们这个曹家湾的小山村,夜晚总有一盏似乎从不熄灭的灯。那时候还没有电灯,虽然有“洋”油灯,可洋油凭票供应,每户每月只有半斤,就是“老三友”家吃晚饭不用灯、细把戏不做作业、妇人不做女工、男人不做农活,把油都凑起来,也对付不了打牌熬夜用。因此,只能采用不花钱买、只需力气劈的松明子。松明子火大、光亮,只是烟多,幸亏“老三友”几乎是烟鬼,不是咬着竹烟杆,就是吹着纸喇叭,也就不愁松明子的油烟了。长期受到弥漫油烟的熏染,山里人家的房屋,几乎四处黑得滴油,楼板见不到木头本色,墙壁见不到砖头原貌。如此一场牌局下来,“老三友”都将变成非洲人。山里的细把戏,从小受到浓烈的烟火熏陶,不少也酿成了抽烟的习气。

 

我们三老庚吃过晚饭、做完家庭作业后,总会来到山村最热闹的地方看打牌,边看边问边学,白胡子爷爷也就成了我们打牌的启蒙老师。

见我们看得仔细,白胡子爷爷摘下老花眼镜问道:“看得懂吗?想学吗?”见我们先摇头后点头,就说:“可不能学啊,学会了也像抽烟吃酒一样,上瘾呢。”

当时二虎就不高兴了,嘟咙了一声:“保守!”

白胡子爷爷先卖关子问:“你们是读书的,先考一个字,爷爷再教。”

像是老师在提问,我们都竖起了耳朵。

白胡子爷爷问:“和牌的‘和’字怎么写呀?”

大牛想争先,不假思索地道:“这还不容易,爷爷胡子的胡嘛。”还伸手捋了捋爷爷的白胡须。

“错!”白胡子爷爷扒开大牛的小胖手,老眼转向我与二虎:“你们晓得吗?”

我愁眉愁眼,把希望的目光传向二虎。二虎聪明玲珑,读书成绩优秀,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呢。可二虎眯起小眼睛想了很久,双手还是不住地抓着蓬乱的头发。

白胡子爷爷不为难孙崽了,就说:“不是胡子的胡,而是我和你们的和,打牌时就读‘和(hu)’。也难为你们了,打字牌的好多字,平时用得少,可字典上却是查得到的,只是你们眼下要用心读书,不必去研究这些东西。”却又言传身教道:“打牌也有牌规。三十六行,行行规矩不一样,打牌的规矩好多呢。你们看,下家可吃可碰,上家可碰不能吃;尊碰不尊吃,因此要快碰慢吃;吃碰的牌摆在自格门前,吃碰后要打出一片牌,推向右角;庄铺里摸出的牌不能留在手中,而要下地,人家不碰你才能吃,不吃就落角;落角的牌不能返回,打错了牌也不能斢换……”

大牛像是游在云里雾里,就说:“爷爷!您一下子讲这么多,我们也记不住。先教点有用的、容易记的东西吧。”

“都是有用的呀!”白胡子爷爷有些木然,默了默神说:“也是啊,像吃饭一样,得一口一口来,还要先用调羹,再用筷子。你们看,三片连贯、或相同的牌为一组,上家打出的牌能够连贯成一组的叫吃,手中有两片相同的牌,接过他人打出相同牌叫碰;自格抓成的三片相同牌叫坎,四片叫龙;抓有一副对子,再抓出相同的一片叫煨;手上有坎,人家打出一片,叫开蛟,若是自格再抓到一片便是龙了……”我们都佩服白胡子爷爷读过好多古书,认得好多古板字,精通牌术,难怪男女老幼都喜欢看他打牌,也喜欢与他打牌。

“那……怎么算和子呢?”二虎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凡是煨、碰、坎、龙、开蛟,都算和子。碰人家的,大31,自格抓的坎和煨一样,大63。龙的和子最多,大龙12和,小龙9和;蛟比龙分别少3和。要和大和子,关键自格抓。像你们读书,要得好成绩,全靠自格考呢。一手牌能够得到一条龙,就不愁和子了。像你们读书人,要是跳了‘龙门’,一生还愁吃穿吗?”

我们好佩服白胡子爷爷,他在用打牌的道理教育我们学本事呢。

“不对吧。我看有些不是相同的牌,也算了和子呀?”二虎看得好仔细。

“看来虎崽最用心,日后准是块打牌的好料。”白胡子爷爷表扬了二虎,接着说:“有两种吃法特殊,而且有和子,那就是‘一二三’和‘二七十’,大小都算和子。而且无论是吃人家的,还是自格抓成的,和子不多不少,都一样,大63。”

“那……这个大贰可是最重要的牌啊!壹贰叁、贰柒拾都离不开它,都有和子,都是大和子。”二虎把一片“贰”拿在手中,如获至宝,直到“老三友”重新洗牌了,他还痴迷地在欣赏,似乎要把这片牌吞到肚子里去。

“老三友”又开始抓牌了,二虎将大贰藏在背后,围着桌子转起来。他见白胡子爷爷有一组牌插的是“壹叁肆”,就悄悄把手中的大贰插进去。惹得白胡子爷爷笑得烟杆子都掉在了地上。“孙崽呀,你是在帮倒忙呢!我多了一片,就成了‘相公’,还和得了牌?”

二虎却不假思索地从爷爷手中飞快地扯出那片“肆”,得意地笑道:“没有呀!哪里多了?您是庄家,七组二十一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嘛。”

“你这第三只手,叔叔伯伯早就看到了呢!”白胡子爷爷收起笑容说:“孙崽呀!为人处事要堂堂正正,打牌也一样。老辈人讲得好,尽管牌桌上无父子,却是‘老三友’。打牌赢钱靠真本事、靠好运气,千万不要歪心眼、耍手段啊!”

“老三友”笑得二虎的手不晓得往那里放,出门时还狠狠地挖了老鬼一眼,嘟咙道:“好心没好报!”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我们也学会了基本的打牌规则和章法。而且“三缺一”时,往往会顶上去凑角。只是物以类聚,大人们不想与细把戏玩,细把戏更不想与老鬼玩呢。

我们三老庚捣鼓着自格起炉灶。

没钱买字牌,我们就从大队代销点找来一些包装硬纸盒,剪成一条一条的纸片,用墨汁写大小一三四五六八九,红墨水写大小二七十。二虎这时发现,好像字牌上的大“贰”写法不一样,字中的小“二”在上面而不是在中间。大牛摸不准,赶紧查《新华字典》,这才确定还是那些做牌的粗心,把“贰”字写错了。我想,那么多的“老三友”打牌,怎么就没有哪个发现呢?不过,也许这个“贰”也有两种写法,与“和”字一样有两种读法而已。看来这字牌还真有不少奥妙,要学会打牌,必须懂得其中的奥妙,不然就会闹出笑话呢。因此,我们也就入乡随俗,把正确的大“贰”故意写错。

字牌做好后,我们“小三友”开始打。才玩几把,有的纸牌就开口了,我们只好停下来,用饭粒糊,糊好再打。可是,一打又出现了更多的开口笑,那些原先糊好的更是笑破了肚子。停停打打,还不到一个钟头,一副纸牌都张开大嘴笑成了一片呢。而且,字牌洗多了、插多了,颜色脱落、互相沾染,几乎都成了花脸牌,不少牌因此有了明显的记号。二虎记心又好,把我和大牛的纸板都赢完了。好扫兴!不玩了,只得去困觉。

几天后,二牛倒是像耍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挖出一副崭新的字牌来,把我与大牛的眼睛都照亮了。仔细一看,并不是买的,而是自制的,只是能够以假乱真而已。还没等我们打听缘由,二虎便眉飞色舞地炫耀起自格的发明专利来。

原来,那天隔壁的李家湾死了人,正在举行祭礼。二虎眼前浮现那座漆黑一团的棺材,顿时计上心来。记得有一次到祭礼现场看热闹,不晓得怎么变成了黑瓜脸,他急着用手擦,越擦越黑,引起哄堂大笑。回家问爸爸,他才弄清缘由。山里人对于棺材的叫法、做法都有讲究,没有装死人前叫长寿屋,装了死人后叫灵柩。长寿屋做好后无论停放好久,都是只刮油灰而不上油漆。变成了灵柩上山归祖时,才漆得油黑光亮。而山里人家穷,离墟场镇子又远,往往买不上黑油漆,只有用柴火烟墨胡乱抹黑,再盖上一层光油,达到与油漆差不多的效果。光油是漆匠用桐籽熬成的,活像眼下的清漆。山里桐籽树多得很,桐油也容易熬。因此,采用光油比起油漆,既划算、又便捷。二虎这时才明白,是自格乱摸了还没有上光油的灵柩,又不小心把烟墨抹到脸上去了。

既然清亮的光油能够漆棺材,做字牌不也可以如法炮制吗?想到这里,二虎打起飞脚过去,想讨点光油回来,可漆匠师傅已经在洗涮油桶了。漆匠师傅问明情况后,告诉二虎可以用蛋白代替,做字牌量少,一颗鸡蛋就够了。

二虎转身回家,正碰上被鸡蛋喂大的胖大牛,灵机一动,便叫大老庚拿一颗鸡蛋来。大牛瞅了他一眼,嘟咙着嘴巴,双手插进了裤兜里。二虎就说:“那好嘛,你不出鸡蛋,我们就不叫你打牌了。”大牛默了很久,才极不情愿地从家里偷出一颗鸡蛋,交给了二虎。

二虎躲进小书房,假装做作业,将鸡蛋砸个小洞,让蛋白慢慢流出来。然后赶紧涂到一张张剪好的纸片上。没想到又出了新问题,纸片晾干后虽然贴得牢牢的,却沾不上墨水了。他回想着漆匠师傅油棺材的过程,猛然醒悟,是自格把步骤搞错了,只有重新再来,先写好字,再涂蛋白。果然,这样做成的土货与买来的洋货,倒也看不出么格差别了。

我和大牛无不佩服二老庚的聪明才智。

 

有了自制的字牌,活动也就多起来,夜晚经常躲到大牛家的阁楼窗前打一、两圈。没有灯火,就照着月光玩。只是再亮的月光还是暗淡,况且好些阴雨夜连月亮都见不到,怎么办呢?

一天晚上打牌,我坐在面朝窗口的位置,看到外面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划出一片片、一团团的火花。我高兴地叫大牛、二虎看,二虎反映最快,说:“对了!把萤火虫装进瓶子里,不就成了灯吗?”

于是,下午放学后,我们一起上山看牛、下田看鸡时,就去茅草丛中找萤火虫。只是萤火虫身子太小,白日不但难以看见,就是看见了也难以捉到手。一次,我看见大人们在捞鱼,每捞一网,大鱼小鱼都有,大鱼拿回来吃,小鱼放生。我又叫大牛、二虎看,又是二虎反映最快,说:“有了!这回可以抓到好多好多萤火虫了。”

收牛、笼鸡回家后,我们都从家里带出大人们平常捞鱼虾用的小网兜。这时天色已晚,萤火虫由少到多地出现在夜空,我们便将网兜朝星光多的地方扑去,果然没有空过网。玻璃瓶里的光亮越来越强烈,我们为自格使用小聪明获得大胜利而欢喜若狂。

就这样,我们有了萤火虫帮忙,每个夜晚都可以玩牌了。只是为了萤火虫的事,我与大牛差点打了起来。关在玻璃瓶中的萤火虫,不仅不可能永远有火,也不可能永远那么光亮,而且三两天后就会饿死的。萤火虫死后,大牛就将它们从玻璃瓶中倒出来,飞跑到家里去喂鸡,说是“吃虫米的鸡婆下蛋多”。我见这些萤火虫死得好惨,不忍心让它们死去,因此打完一场牌后,我就悄悄把玻璃瓶盖拧开,让它们飞出去重获新生。大牛见玻璃瓶中的萤火虫不是死了,而是不见了,开始感到好奇怪,后来发现了奥秘,就与我急,哭道:“我没有鸡蛋吃了,你赔我的虫米呀!”还是二虎做中人、讲公道话,说:“满老庚是对的。不然,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双,后天就会死光光。萤火虫都死了,我们拿么格去做灯盏,还能一起打牌吗?”这才开导了大牛的牛脑筋。

只是这么一来,每隔两天又得去捕捉萤火虫。

网扑萤火虫时,经常会网到其它飞虫。二虎见到飞来舞去的蜻蜓、蝴蝶、蜜蜂什么的,更有兴趣去捕。而且每次网到后,他虽然也会放生,却会将它们的翅膀掐断。见断了翅膀的虫子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他还会笑嘻嘻地逗乐说:“飞呀,飞呀,看你们还怎么飞,还显摆么格神气!”每每见二虎这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又不好讲,也不敢拦。只有用点心计,见他要网小虫时,我就抢先去网。这时二虎就会指责:“你抢么格风头嘛!这下好了,都赶跑了,你甘心了!”我心里笑道:“鸡崽子哪晓得鸭肚里的事?我就是要把它们赶走,免得受你的毒刑呢。”

尽管如此,还是阻拦不住二虎的手脚,堵不住他的坏心眼。而每逢二虎捕到飞虫、掐断翅膀、放在地上逗乐一阵子后,大牛又想将虫子捡回家去喂鸡。这时我又会抢先一步,把虫子扔进深深的草丛中,大牛又急了,“你总是坏我的好事!我么格事得罪你啦?”我就说:“没想到二老庚手辣,你的心还狠呢!你们玩也玩够了,还要它们死,它们可是益虫啊!”大牛不服气道:“它们没有了翅膀,飞不起来了,迟早也会死的。”我就告诉他说:“不会的,翅膀断了还会长出来,它们还会飞的。”

二虎的胆子确实大,不但这样对付蜻蜓、蝴蝶,连大人们都惧怕的黄蜂也不放过。一次,他网到一只黄蜂,也想如法炮制。可就在他掐蜂翅时,手指却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痛得他呲牙咧嘴。可他并没有松手,而是咬牙切齿地把黄蜂掐死。这还不算,他要报仇,亮起泪汪汪的眼睛四处寻找蜂窝。终于发现小蜂窝就筑在不远的树中间,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拾起一块石头用力砸过去。与此同时,还急促地叫嚷道:“蜂来了!蜂来了!你们快跑啊!”我与大牛来不及细想,闻声逃跑,没想到黄蜂顺风追上,我俩被蜇得鬼喊鬼叫。当我们回头去找二虎时,只见他爬在离蜂窝并不远的地上,双手抱住脑壳,纹丝不动,还在抬眼看着我们笑呢!我心里骂道:“好个恶虎崽!你被黄蜂蜇了,也要我们陪罪,心眼太坏了!”

 

解决了照明问题,我们打字牌便经常化了,每个夜晚打,礼拜天、寒暑假、过年过节,甚至夜以继日。果然,打牌与抽烟、喝茶一样,都上了瘾呢。尽管家人发现、学校老师也来家访过,我们有所收敛,但还是经常手痒痒。

二虎打牌太精明。他洗牌似乎最慢,像是每张牌都想看清、记牢。每场牌打完,收牌倒是最快,齐好后就放在了口袋里。困觉前,他还得将一副牌摊开在草席上,琢磨牌术,或者认真查看每张牌之间的差异(颜色深浅、微弱的记号)。第二天上学时,他不忘用书包装着字牌,在老师讲课时,他的双手便伸进抽屉里,像背书一样熟悉记号、复习牌技。夜晚打牌时,他便检验自格的研究成果。这样,他和牌的频率相当高,而且经常能够贪到大佳和。我与大牛打的牌本来放炮了,他看一看庄铺里的牌,如果认出来是自格能和的牌,他便不接炮,而是自摸去。如果是自格不需要的,只好接炮了。

二虎打牌,十分关注贰(二),特别是大贰,而且经常使出手段。

“大贰。”我抓出一片大贰,摆在自格门前。上家二虎虽然不能吃,也吃不了。可他还是眼珠睁亮,伸长脖颈咕了一声,明显的喉结上下窜动着,见我要吃,他突然叫道:“碰!”我瞪了他一眼,说:“快碰慢吃,以后要快点啊!”极不情愿地将牌甩过去。可二虎根本碰不了,又吃不到,只有嘻笑着还给我。其实,我也不想吃,毫不犹豫地扫向右角。二虎就回儆道:“满老庚,你也是吊胃口啊!”

大牛不但吃不了大贰,而且紧接着又抓出一片大贰,这时的下家二虎可以吃了。他毫不犹豫地吃了一组“壹贰叁”,便圆牌了。再过一轮,他兴奋地叫道:“和了!自摸!”。

就在二虎摆牌时,我看出了破绽,就说:“二老庚!吃大贰不下火,你还和么格牌?受罚吧!”原来,他手上已经有一组完整的贰柒拾,按规矩吃子时,手中同字的组合必须下地,否则这手牌即被烧死,也就不能和了。

二虎见露了馅,急着要收牌。可大牛还没有放过,大声叫道:“缓!还有重罚呢!”二虎脸色绯红了,连说着“罚,罚,我认罚。”主动爬在地上,从桌子底下钻了过去、又钻回来。

其实,我倒没有意识到“重罚”是么格端倪,大牛夺过二虎的牌摆开说:“你看,手中坎大叁,可为了吃大贰,竟敢破坎,狗胆包天呢!”我如梦初醒,就说:“二老庚呀,真有你的呀!要是赌钱的话,你可成了败家崽啊!”因为破龙、拆坎与逃煨,都属于严重违规,“逃煨拆坎,倾家荡产”,至少得按当场牌局输钱的总额翻倍计算赔偿呢。

二虎见两位老庚也十分熟悉牌规、并且眼尖手快了,只有认输。好得那时打牌不赌钱,输了只搞画乌龟、贴纸条、钻桌子什么的惩罚,最多也就是输纸板。因此,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嘿嘿!我不是钻了两次吗?以后不会了,也不敢在老庚面前耍巧了。洗牌洗牌!”用力把牌推向大牛。

大牛手气极好,抓成的“地和”,打出第一片便圆牌了,而且和的字极多。可我刚抓出一片小三,牌还没有落角,他就大叫“和了!

二虎细心检查后,说:“大老庚!你怎么啦?这么早圆的牌,还和五个字,随便自摸,多两三倍的和子呢。接一小炮,太可惜了!”

大牛倒是一脸的满足感,得意地说:“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我没有你的野心。”又看着我说:“都是老庚好兄弟,何必那么认真呢!满老庚啊?”

我无所谓地说:“反正我放了炮,出钱是福、放炮自救嘛。哪像二老庚,总想自格赢得盆满钵满,恨不得人家的筷子插进灰里去。”

二虎不服气,还是说:“都是嘴巴弹琴,讲得好听,哪个不想盆满钵满?其实,恐怕大老庚还是饿晕了,脑壳里才进水呢。”

也许是条件反射,大牛停住手说:“不讲不觉得,一讲还真有些饿了。你们带了么格好吃的?”

都感到有些饿了,暂停下来,补充一点能量。“老三友”便自觉将带的东西贡献出来,我是炮米糖,二虎是炒粉皮,大牛还是一如既往——红薯干。二虎嘻笑道:“人家都过年了,大老庚家里还是过荒月,伯父伯母也太小气了吧。”就抓了一把炒粉皮丢过去,我也递过一叠炮米糖。

大牛不管我们笑不笑,他狼吞虎咽地吃起炮米糖来,嘴巴不停地弹响。一不小心,嘴边破碎的炮米糖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气都不吹一口,便抛进了口中。

“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二虎见状,笑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嘴中的粉皮沫飞溅过来,我似乎闻见了茶油的味道,眼睛一瞄,发现二虎自格吃的粉皮油光闪亮,肯定是油炸货。我在心里说:看来你二虎也是大牛爸爸妈妈的寄名崽,一样的小气鬼!

 

我们几个“小三友”打牌,既是玩,也是放松,其间也有学习交流、感情交流、思想交流。二虎平常嘴巴紧,可在打牌时,有时分心走神,心里的机密也就不自觉地露出一些来。

那次班上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有一个叫宝崽的同学,爸爸是国家工人,妈妈是大队干部,算是山里的有钱有势人家。宝崽吃的、穿的、用的都别拘一格,也喜欢显摆,身上带的好东西舍得给人吃、给人玩。当然,对象主要是女同学,因此惹得不少男同学的妒忌。

一天课间操后,宝崽发现自格才用几天的“永久”牌钢笔在地上粉碎了,平时显得无所谓的他当时却痛哭流涕。大牛扫拢那些碎片,一边摆弄,一边说道:“太可惜了!多贵的笔,几好的笔,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走路也看着点,见了也捡起来,就不会踩坏嘛。”同学们都感到奇怪和惋惜,也跟着唉声叹气,痛骂居心不良的、坏事做绝的同学。心疼之余,我睁大眼睛像机枪一样扫射着,数过几十个脑壳,唯独没见二虎的小分头。我心里一惊,有数了,也不骂了,而是摇头晃脑地走出教室。

晚上打牌时,大牛还是耿耿于怀、愤气难消,不时地叹息一句:“‘永久’笔,牌子货,我们见都没见过,太可惜了!”我心里暗暗笑着,不时地用余光瞅瞅二虎,只见他虽然装作无所事事,脸上却显得有些不自然,小眼睛溜溜直转。大概与我的目光对上了,才恶狠狠地讲了一句:“活该!总是显神气、不合群,还会有人整他的!”我就笑道:“二老庚,那个人不会是你吧。”二虎默了默神说:“我才不会呢。要搞搞明的,搞暗的算么格角色?”突然又改口道:“不过,我倒是佩服那个同学,阳谋也好,阴谋也好,搞赢了就是角色。”大牛见我们讲着“三国话”,大概也悟出了味道,也就笑眯了眼,不说了,专心打牌。

不久,在我们身边发生了更多、更严重、更奇怪的事情。

放寒假前,我们这些小学生敲锣打鼓,唱响当时的流行歌曲:“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迎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叫“四清”运动)开始了。然而,“笑颜”还挂在脸上,不少人便当头挨了一泼凉水,我们“小三友”的父亲都成了“四不清”干部,而那些几十年在曹家湾里天晴没影子、下雨没脚印的人,一下子却神气鼓起来了,成为墨水大队的社教积极分子。

“搞他们!”大牛愤气难消道。

我紧接着说:“是要搞死他们!”

“应该出出气。”二虎轻声附和着,转眼却说:“可我一讲,爸爸就发火,说大人的事情,细把戏莫掺合,读好自格的书就是。”

大牛说:“你爸爸就是怕死鬼!你也是胆小鬼!”

二虎站起身,就要甩牌。“搞就搞,哪个怕哪个呀!”

我舍不得一手好牌,拉二虎坐下道:“先打牌,想好了再搞吧。”

我们便一边打牌,一边商量,先搞哪个?怎么搞?没想到二虎今天的手气特别差,还没有圆牌,我和大牛又一个和了。“不打了不打了!烦死人!”二虎把牌一甩,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墨水大队连续出现了一串新闻。

中午,刚当选的贫下中农协会主席从大队部高高兴兴地回来,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慌慌张张跑向自格的茅厕里解手,没想到掉进了粪坑。听说是茅厕的蹲板不晓得怎么移动了,贫协主席一家人想了一个下午,也没有肯定是哪个“四不清”干的坏事。

晚上开社员大会,揭批“四不清”干部,新上任的民兵排长扛着木头枪,神气鼓鼓地走进会场,刚落座便尖叫一声站了起来,屁股上还扎着几根杂木树刺呢。他叫骂着拔出刺,但见鲜血染红了旧军裤。社教工作队长指示暂停开会,宣布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立功受奖”。可启发、追查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揪出暗藏的、破坏社教运动的“阶级敌人”。

明查无效,便用暗访。散会后深夜了,那些社教积极分子又像往常一样,分别潜伏到“四不清”干部家门外听壁脚、搜集情报,一个预备党员却在大牛家后门口摔了一个“狗吃屎”。民兵将大牛的爸爸抓到大队部交待问题,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细把戏拉肚子拉到自家门口,你们深更半夜去踩它做么格呀?让社教工作队长哭笑不得,只能严令大人管好自格的崽、看好自家的门。过后我对二虎说:“大老庚也蠢,怎么在自格门口耍手脚呢?”二虎也说:“可不是嘛,还在屎巴里面掺青苔。”我略有所思地笑道:“二老庚,你怎么这么清楚呀?”二虎一愣,啼笑皆非道:“嘿嘿!猜的,猜的。”还问大牛道:“大老庚,我猜对了没有?”大牛恼羞成怒地说:“对你个脑壳!你怎么不设在自格门口呢?栽赃陷害!”

正当我们洋洋得意时,那些社教积极分子也动手了,见我们几个小鬼精在打牌,他们便不由分说地把我们抓到大队部关进了黑屋里。我们据理力争,说只是玩,又没有赌。他们就把从我们身上搜到的纸板、糖粒子当作证据,说糖粒子是钱买的,赌糖粒子就是赌钱。好得这时候已近年关,社教工作队员们都回去过年了,山里人绝大多数心肠好,与社教积极分子说好说丑,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只是被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阵子,并没有受到批斗游乡的处罚,便恢复自由了。

 

从此以后,家里人看管更紧,我们基本上不敢打牌了。偶尔玩一两次,被发现告密了,每次都会受到严厉惩罚。

一日我回家吃饭,没见桌上饭菜,只见妈妈在一旁伤心流泪。妈妈第一句话就问:“你不是吃饱了吗?字牌熬汤好吃吗?”我晓得事情透风了,只有勾着脑壳,么格都不敢说。过了好久,妈妈才语重心长地说:“满崽哎!字牌当不得饭,更不可能养一生一世啊!有的老辈人好吃懒做,以打牌赌钱为生,结果不但输光了家产,连妇娘崽女都输走了呢!你大爷爷也是因为打牌赌钱,把田土房子都输掉了,最后自格跳楼自尽的啊!”我嘟咙道:“我也不想玩,只是……他们总是来挑。”妈妈就说:“人家虎崽人聪明、读书不废力,玩玩也应该。你比他人蠢点,就不能多下力、下苦力赶上他、超过他吗?满崽呀!老辈人讲得好,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啊!”直到我作了检讨又表决心,妈妈才将藏起来的、已经冰凉的饭菜端出来。

我们都有所醒悟了,学生以学为主,玩心过重,玩物丧志,会毁了自格,也会毁了家庭。从此以后,一般不打牌,也不去凑热闹,只有寒暑假过年时,才偶尔当作游戏玩一玩,连纸板也不赌,而且也不躲躲藏藏了,免得让人家抓住把柄,开除了学籍,那才是惨兮兮的,悔之晚矣!

心思不在字牌上了,就用在学习上,争取笨鸟先飞。尽管那时候“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小学六年变成了五年,中学六年变成了四年,我们虽然读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小学,却赶上了学制缩短后的中学。教材也极为简单,初中只有《政治》、《语文》、《数学》以及《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都是薄薄的,根本用不上书包,随便夹在胳肢窝里,稳稳当当、轻轻松松的。读高中时,才有了《物理》、《化学》、《英语》。而且,几年的《政治》、《语文》教材,基本上是毛主席语录、或者短小精悍的毛主席著作。因此,尽管经常停课闹革命,可只要稍微用点功夫,考试及格便不成问题。而当时只求“60分万岁!”太轻松、太无聊时,牌瘾也会上来,更不想给“小三友”造成“三缺一”的遗憾,偶尔也控制不住,不得已玩一两手。担心被发现,就躲起来玩,而且不贴纸条、钻桌子、画乌龟了,而是用饭菜票当赌注。甚至夜晚三颗脑壳蒙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摸几把过过瘾。打牌赢了的请客,输了的也不要紧,少吃点就是。我们这些人,反正不是胀大的,而是饿大的。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开始抓教学质量,期中期末考试全面恢复,我们才感到学习有些紧张,压力增大,不得不彻底戒赌。毕竟是山里伢崽,想跳“农”门,更为迫切,也更加不容易。据传当时中美、中日相继建交,国家急需培养相关人才,全县有几个直接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我暗暗使劲,力争金榜题名。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下来,四次统考,“墨水三杰”稳居前三,而我的综合成绩更是超群夺冠。学校革委会把我作为建党积极分子培养,并内定为上大学的推荐对象……

然而,我这两个愿望不仅在学校成了空头支票,回乡后几年也还是黄粱美梦。

好得山里读书人太少,高中生更不多,我们三老庚也算幸运,毕业后不久,大牛、二虎当了墨水小学的民办老师,我也挂了一个“大队团支部副书记”的空衔。“老三友”又凑在了一起,打牌的频率更高了,牌术也更精了。

打牌没有惩罚不过瘾,大牛、二虎有了每年3600分的固定工分和每月6块钱的生活补贴,赌点小钱也就有了基础和条件,打牌的兴趣更加高涨。而且,涉及到了钱或者工分的输赢,打起牌来更加严肃认真。然而,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一向牌技高超、牌术精湛的二虎,似乎急转直下,总是输多赢少。因此,暗地里经常唉声叹气,埋怨自格“手气不好!”

慢慢的,二虎心里好像清白了,他说我与大牛是尅星,便有意无意地避开,至少避开一个,特别是我这个补助少、底子薄,打牌手气却很旺的小三子。由此出现“三缺一”局面,他便去找那些读书不多、做事赚工分多的牌友玩,心想与那些文盲、半文盲,还不是坛子里抓乌龟,十拿九稳赢嘛。却没想到,与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个道理,作为“乡粹”的字牌,好些人读书不行打牌行,他们把字牌当作一把小刀,从小磨起、锋刃飞利呢。因此,二虎还是经常大败而归。

好得二虎心态还算平和,每每有人提到输赢,他总是一笑了之、坦然对待,“打仗也没有常胜将军,况且打牌呢!”甚至还显得蛮有同情心、体贴人:“我嘛,好歹有股不大不小的山泉水,流一点到人家的旱田里去了,还能困个安稳觉呢。”

 

打牌的阵容发生变化后,我倒像是解脱一些了。除了偶尔“三缺一”, 脱不开人情,经不起考验,勉强去补个缺,也算是过过瘾,一般情况绝不主动参与。当时国家形势复杂,自格心情更复杂,总是想着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实现“跳‘农’门”的理想。况且我对赌钱的心态也悄悄出现了一些变化。我想,“老三友”打牌,不应该纯粹为了赢钱,还有娱乐、交友、交流的成分。打牌有输有赢,本来很自然。可打牌为赢钱,赢了还想多赢,输了则想扳本,这是“老三友”们的普遍心理。而我并非讲光面话,一旦参与打牌,输了心情固然不好受,可赢了心里也不好受。试想,“老三友”一般都是熟人,面对那些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乡里乡亲,接炮的手都在发抖呢!于是,接炮少了,放马多了,往往影响手气、影响结果,赢少输多便成事实。说实在话,就当时的经济状况,我也输不起呢!因此,我觉得有时间还是多学一些东西,有益无害,总比打牌强。有说机遇加才能等于命运,万一哪一天机遇到了,如果自格才不如人,既不耽误了人生大事?

果然,国家取消了推荐、恢复了高考,我们这些高中生终于有了希望。“墨水三杰”齐上阵,结果大牛、二虎名落孙山,只有我侥幸上了线。但是,由于当时上大学也像招干、招兵一样,同样需要政审。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对我的政审显得特别严格,直到同科考生都陆陆续续接到了入学通知,政审官还在墨水大队的湾村打圈圈,我的名字还在政审官的脑海里打圈圈呢。不过,幸亏遇上公道正派的政审官,我终于迈过了那个坎,最终在“龙门口”实现了人生艰难的一跳。

临别时,大牛、二虎两位老庚请了几位乡亲挚友,设宴为我饯行。也许是太兴奋,酒量最大的二老庚倒是先醉了。他一醉即哭,而且痛哭流涕,甚至擂胸捶背,大叫“从小学到中学,哪个比我强?只是老子背时、命不好!”大骂“四人帮”“祸国殃民,毁了人生前途!”骂那些“考官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贪官财迷心窍,乱点鸳鸯谱。”也怨爸爸妈妈取名,“为什么叫二虎?应该叫大虎……”

大牛也红了脸,似乎有些醉意,但还是十分镇定地说:“二老庚,认命吧!我们三老庚,正应了那个‘三老庚’的命运啊!”

大牛提起“三老庚”的典故,山里人都晓得,我早就听老辈人讲过。说是先前有三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老庚,前途命运却大相径庭。一时分三刻,上刻出生的做官坐府,中刻出生的划船摇橹,下刻出生的敲钟擂鼓呢。

二虎唉声叹道:“可不是嘛,全应验了!满老庚做官坐府了,大老庚也可以划船摇橹,我只有敲钟擂鼓了。”

乡友们听话听音,望着还没有谈成对象的二虎,个个捧腹大笑。

我却有些想哭。俗话说,酒后吐真言,眼前的二老庚虽然酒醉心明,却没有把真正的心里话讲出来,更没有对自格的所作所为露出半点口风。其实这样最好,如果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来,香醇的美酒岂不是变了味道?于是,我挑着左右两位老庚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我们是求之难得的真正老庚,也算是前世有约、今世有缘。今日小弟先行一步走出了深山,两位兄长‘跳龙门’的日子也不会很久了。小弟届时为兄长接风,我们还是志同道合的桃园三兄弟,还是打不烂、拆不散的‘老三友’啊!”

果中其言,几年后大牛、二虎一起转为公办老师,虽然没有跳出“农”门,却也吃上了皇粮,拿到了高薪。曾经的“小三友”成为名符其实的“墨水三杰”, 这是后话。

 

大学毕业后,我回故乡等待分配。见过父母亲,把行包一甩,便迫不及待地去会两位老庚。几家没找到,还是在老地方才见到二虎和大牛。

“老三友”正在交战,旁边也有三三两两观战的,我也就凑凑热闹。果然,尽管我对二虎打牌的思路和牌术早已了解,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况且看牌比打牌更揪心、更紧张,更能看出牌友们的心理和思路。

二虎抓成一手十分亮眼的好牌!名副其实的“地和子”,而且和子也足够了,大捌、小六两坎,一组壹贰叁,其他都是圆牌,只有那一组贰柒拾缺一个大拾,也就是说“见拾和牌”,21和的佳和底子。这时,下家大牛刚抓出来一片大贰,放在眼下。二虎见大牛想吃,毫不犹豫地大声叫道:“碰!”我以为是虚张声势,没想到他却是动真格的,把两张大贰扯出来碰了。急得我惊叫道:“老庚你吃闹药啦!怎么能碰大贰呢?”大牛幽默地说:“满老庚你还不晓得吧,二老庚已经正式改名叫‘碰大贰’了。”“我是‘碰大贰’,怎么样?就要碰死你,碰死你!碰死你‘老二’、拖死你老大!”二虎却也不生气,而且得意地随手甩出那片大柒,手中牌虽然还是圆的,只是变成了和绝子大贰。大牛哈哈笑道:“碰死我?拖死我?说不定是你死我活呢!”我侧身一看,大牛手中有一组完整的贰柒拾,根本吃不了大贰,他是与二虎打心理战呢。这么一来,二虎这手牌如果不调整组合,明显是死局了。果然,大牛却贪成30和的大佳和,气得二虎脸红脖子粗。

继续旁观,二虎打牌的风格、手段、辣味、狠劲,雄风不减当年,且有过之无不及。正巧,一连10手,二虎有8手抓到了两张大贰,而且不是单独成对,就是形成相同或不同组合。没想到对于大贰的运用,他依然一如既往,一点也不心慈手软。见到对手打出大贰,他会考虑碰不碰、吃不吃,有利则碰、或吃,无利可图才放弃。自格从庄铺里抓出大贰,成了煨,那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可如果是对手抓出的大贰,又见有吃的欲望,他非碰不可。尽管晓得如果强行碰了,对自格会相当不利,他也会轻易不会让人获利,毫不惋惜地叫“碰!”欲将对手的牌碰死,可谓心狠手辣的拼命之举啊!由于这样,二虎除了一次“碰大贰”成功和牌外,其他7手牌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我不想再看下去,只有摇头晃脑、苦笑着避开了,生怕嘴多,让二虎说出“观牌不语是君子”的话来。

“‘碰大贰’,‘碰大贰’,这是么格牌技?”我横竖想不出道道。大贰(也包括小二)确实是牌局中最具生机活力、最能形成和子的关键牌,哪个都想得到,都想控制。有时你能够碰而没有碰,让人家吃了,不但促成对手圆牌快,而且增加了和子。而你一旦碰了,哪个摸出最后一片也吃不了,还是你开蛟,增加你的和子。因此,“老三友”都清楚,自古就有“有碰不碰把钱送”的说词。然而,打牌就像做文章,首先必须谋好篇,充分运用千变万化的章法,使一手牌形成最佳组合,达到早和牌、获佳和的目的。因此,打牌应该因牌而异,看牌打牌,大贰也好,其他子也好,当碰即碰,当吃则吃,即使牌型再好,活动余地广大,也不能乱吃乱碰,如果因为吃碰而损害了牌局整体,那就是不明智之举。当然,尽量盘活自格的牌,控制对手进牌,这是高超牌技、精湛牌术的要义,是很有必要的。可控制对手要以盘活自格为前提,而不能以牺牲自格为代价,况且你并不晓得下家需要的所有牌,有些牌局的大贰小二臭得很,哪个都不需要呢,如果你胡乱一碰,希望“一碰两家死”,可自格首先自杀了,岂不是得不偿失?更可怕的是,往往自格碰死了,人家不但没有死,而且还活泛多了,和牌机遇大多了。长期使用这样的怪异牌技,岂有不败之理?

按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二虎只要能够认识到不顾后果“碰大贰”的致命弱点,并从中吸取失败的教训,认真总结成功的经验,以他的智商和能力,一定能够改弦易辙、反败为胜、成为一个常胜将军。但是,二虎不仅没有半点反思、丝毫矫正,而是长期执迷不悟,甚至自鸣得意,变本加厉,正应了山里人的一句话:六十年的痨病定了规呢。

 

每每回故乡,我们“老三友”都少不了聚几餐,海阔天空地聊几回,甚至也摸一两圈。三局话不离本行,自然而然会扯到打牌的技巧方面。本来,二虎对耍嘴巴皮并不感兴趣,一般懒得参与理论,照他的说法:人,各有各的活法,牌,各有各的打法。可眼下三老庚难得聚一起,又有几杯烧刀胡下肚,他的话也多了,而且像是心底里的话。“打牌是赌场,也像情场、商场、战场一样,竞争激烈,哪个都想赢,哪个都在拼,哪个都想致人于死地而后生啊!所谓你死我活,你不死,我怎么活呢?”

啊,致人于死地而后生,这才是二虎惯用“碰大贰”牌技的真谛所在。我终于得到了答案。人,各有各的活法,牌,各有各的打法。这本是不少人抱有的生存心态,可体现在二虎身上,便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沿着二虎的人生轨迹,分析他的为人处世特点,作为“老三友”的我,不难看出他的心理状态,早已受到严重扭曲。

这位老兄应该是墨水村颇有“墨水”的人之一,智商一点也不低,只是觉得一生怀才不遇、大材小用,几十年一直与流鼻涕的细把戏混在一起,当着寒酸的小学教书先生。本来,教书先生历来是受乡亲们尊敬的职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多么崇高伟大!然而,他却认为在山沟里教书没出息,经常唉声叹气,唉叹之余又自吹自擂:哪个比老子强?只是老子命不好!按说既然“命”不好,姑且是上天之过,也不能怨天尤人啊,应该多从自身找差距、求上进,努力奋斗去“运”、去改变命运。然而,他却没有用心去修心养性,去教书育人,去与人为善,而总是利用自以为高超的智商,竭力去嫉妒别人、算计别人、诬蔑别人、打击别人。地方地境哪个比他好,他会眼红;哪个比他强,他会眼鼓;有人出息了,他会双眼流血喷火。在他狭隘的心胸里,人家长得比他高,似是割了他的脑壳装上的,人家吃的活路饭,也是抢了他碗里的。因此,他千方百计要让高的变矮、活的致死。如果成功了,虽然不会喜形于色,内心却是欢喜若狂。如果没有达到目的,就会闭门躺上几天,鼻孔朝天出气,血眼望天骂娘,手脚把床板当鼓打。听说我考上大学后,他就多次恨问苍天道:“崇山峻岭虎视眈眈,为什么猴子称了大王?”

由于这种思想观念作怪,我两次上大学才会不约而同地出现莫名其妙的“坎”。

从政后,我从曾经是政审官的老领导那里得知,当年高中毕业时,学校革委会推荐上大学的名单中,确实有我的名字。可有人反映,我身上存在打牌赌钱、谈情说爱的不良行为,因此希望变成了失望。后来高考分数上线后,状告的东西更多更严重了,罗列有“十大罪状”,包括当时最忌讳、最受关注的两大问题:贪污挪用之类的“经济问题”,乱搞男女关系的“作风问题”。至于是哪个、或哪些人反映的?老领导只是一笑了之,他只是提到,也许是与你比较亲近的人,或许就是竞争对手。也许并非竞争对手,而是出于妒忌心理。我一猜,应该八九不离十。老领导而且还笑我小俩口道:“经调查核实,‘乱搞男女关系’就是讲你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啊!”

一语提醒梦中人。当初我们谈恋爱时,她还有另一个暗恋者,那就是二虎。他不但央过几个媒人牵线,还亲笔写过几封求爱信……联系到小时候那些整人的手段、技巧,哪个对我起坏心、使暗招、下狠手,编织莫须有罪名告状的,不就昭然若揭了吗?当然,既然他或他们的阴谋并没有得逞,而且水过三丘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再去争个你高我低的,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么格意思,还怎么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打牌呢?

人格,牌格,如出一辙。牌术,心术,相互认证。虽然打牌赌钱成为二虎的“第二职业”。几十年的磨练,二虎可谓精通牌技、算计高明。可由于心术不正,牌术亦邪,其结果害人害己,往往事与愿违,与他的人生追求一样,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由此可见,“碰大贰”的标签贴在二虎身上,倒是相当匹配,这也充分显示出了山里人的智慧啊!

 

天长日久,二虎由于惯用“碰大贰”的牌术,牌局总是不尽人意。旁观者笑他“历史上就没赢过。”他却脑壳一甩,血眼一鼓,反问道:“历史上我输过吗?”“老三友”于是心里暗笑:这个“碰大贰,”死不服输,我们巴不得呢!

不过,二虎不服输,也不怕输,每次上牌桌还是信心满怀,深信猪婆也会有三年糠米运。

可不,这次总算玩出了有史以来难得的一手“天牌”, 三坎连环一龙现,庄上圆牌和大贰。也是一手怪牌,三坎竟有两坎为大壹和大肆,之间夹着一个大贰,且大贰也有两片,另一片与大柒、拾组成贰柒拾,多出的大贰钓鱼、和牌。当然,但愿自格莫抓出大贰煨死了。因此,二虎让青龙大肆“下海”,补出一片大壹,又是一条大龙。再补出一片大叁,虽然紧靠上大贰,却变成了和大壹或大肆,可大壹、大肆先后变成了龙,只能单钓大贰或大叁了。

按说,自格手上已经有两片大贰、一片大叁,且大肆已经成龙了,那么钓大叁的概率会大一些。可二虎就是怪,却不假思索地打出了大叁。果然,下家抓出大柒煨了,上家第一手牌便抓出大贰来,按说二虎完全可以和了,这可是39的大佳和啊!可他却毫不犹豫地叫了“碰!”挥手打出大叁,再去和绝子大贰。明眼人一看便晓得,二虎的分析是,既然自格圆牌这么早,而且下家煨了大柒,明摆着还有一张大贰,如果不在对手手上,肯定在庄铺里。这个大贰,在对手看说,已是臭粉的,而对于自格则在香喷喷的呢!于是,他决定去和绝对跑不掉、十分有把握的绝子。

山里人有说:人走运时门板也挡不住,背时时菜篮也挡不住。事情也就这么窍,没过两圈,二虎心中祈祷的“大贰”又跑出庄铺、且在自格手中显身了,他陡然大笑不止:“哈哈哈哈!!!自摸——四十二!”

四十二,也敢和?!在场人都惊愕了,四长两短可不比三长两短,这是上了盖的棺材——灵柩呀!

然而,“老三友”、旁观者还来不及拦阻,随着大和子落地,二虎也猛然下地了,一口气再没有回上来,脸上刻下了两道得意的、永久的笑纹。

二虎老庚退休不久便走了,也算是英年早逝,“老三友”好不伤感。悲痛之余,大牛老庚用尽打牌的脑筋,结合二虎“碰大贰”牌术的特点,绞尽脑汁编写了一副调侃的挽联。

生为尔死为尔一生不弃尔何惜分分合合

赢亦然输亦然心中无烦恼那才快快活活

我凝视着这副杰作,用乡土话反复琢磨着那个寓意深长的“尔”字,觉得既像“爱”,更是“贰”,不由得佩服大老庚的聪明才智和良苦用心。是啊!碰大贰——牌术也,心术也,这不正是二虎老庚牌局、人生的真实写照吗?

  • 收藏

  • 点赞

  • 分享

  • 打赏

粉丝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