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赵正乾的消息后,萧、雅二人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那几百里之外的风绝崖,只是刚刚加入人家商队,转身就走毕竟说不过去,也许还会影响到程慕。二来这商队走得也并不慢,所以他二人并未脱离金老板的队伍。终于,第四日上午,他们赶到了风绝崖,与金老板匆匆告别后,二人离开了商队。
风绝崖之名源于风绝谷,山高近千丈,却在此处形成一个崖壁近乎竖直的山谷,谷底不是河流,而是沼泽。数千年没有阳光照射,其内险境难以想象。相传有数位修炼毒功的高人都是在此地真正大成。
半个时辰后,风绝崖顶的一个小木屋外。
“哥……哥他竟然住在这种地方……”赵雅君看着四周破败的环境和这间仿佛孤立于世的小木屋,不仅哽咽。他当年是多么大气的人,她至今还记得他为哄她高兴,到街上找了家首饰店一口气买空了整家店铺,她还记得他府中虽不是极尽奢华,但生活条件确实一般的名门都难以相比。那时的他,年轻有为,为人洒脱,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势。而现在,他和一个病重的妻子住在这小木屋里,生活又是怎样的?
“小雅,”萧凌风走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肩,“我们进去吧。”
“嗯。”赵雅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萧凌风敲了敲残破的木门,伴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门从里面被拉开。“谁……小妹!凌风!”一名中年人从屋内走出,头发花白毫无光泽,双眼深陷、瞳仁混浊、腰背微驼,俨然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而观其面容缺甚是英俊,若非这些岁月的痕迹,此人定是器宇不凡。赵雅君一见此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扑上去抱住这中年人放声大哭。
“小妹,别哭了,哥没事。”赵正乾毕竟是人中才俊,又岂能不明白赵雅君悲从何来。一边安慰着怀中的小妹,一边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我的住处?”
“是……是程师弟告诉我们的。”赵雅君哽咽着说了他们是如何遇到程慕、又是如何知晓赵正乾的处境之事。赵正乾听罢微叹一声,道:“进来吧,相信清竹见到你们也会高兴的。”松开赵雅君,赵正乾将二人请了进去。“这地方太荒凉,平时家里也没什么吃的……”赵正乾尴尬地搓了搓手,萧凌风笑着按他坐下,道:“没事,我们吃过了,晚饭的话,我去打些野兽来吃好了。”
萧雅二人逃亡多年,内功也是极为不凡,数天不吃饭的事情也不是没经历过,又怎会在乎这一顿两顿。不过萧凌风可不敢说出来,本来这位大舅子就对两人当初之事有些微辞,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这么委屈人家亲妹妹,天知道他会不会直接把自己轰出去。反正萧凌风可以确定,饶是以现在的自己,也打不过当年的大师兄……
“这……这是凌风和小妹么?正乾,你也真是,自己家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一个病恹恹的、断断续续的女声从内屋传来,三人都知道,这便是赵正乾的结发之妻君清竹,天南君家的三小姐。
“大嫂病得这么重?”萧凌风颇为担忧地问道。
“哦,我跟凌风聊聊,马上过去。”赵正乾向着内屋应了一声,随后低声道:“清竹她因瑶儿之事一病不起,这都大半年了仍不见好。”
“嫂子不是君家的人么?为什么……”赵雅君也低声问道。
“咳……若是让君家知道我这么连累了人家三小姐,万象门可就麻烦了……”
“所以师兄才搬出来住?”萧凌风略一思索,问道。
“嗯,有这个原因,另外此地虽然危险,但也有不少天材地宝,方便给清竹治病。”赵正乾站起身,“走,去见见你嫂子。”
三人进了内屋,便见床上倚着一女子,身形瘦削、脸色苍白,但那姣好的容貌却是表现出她也曾风华绝代。那女子见到三人,便欲起身。“嫂子不必见外。”萧凌风赶忙制止,“嫂子身体有恙,还是不要多动的好。”
赵雅君坐到床边,与君清竹寒暄起来。赵正乾示意萧凌风到外屋去。两人出门前,赵正乾忽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温柔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君清竹,叹了口气,摇摇头,与萧凌风一同走出内屋。
“凌风,这两年你们过得可好?”赵正乾关切地问道。
“我若是说不好,师兄会不会立刻赶我出去?”萧凌风微笑着反问了回去。
“咳,你就别取笑我了。”赵正乾苦笑摇头。
萧凌风脸色变为严肃,道:“其实这两年我们过得并不好,被全天下追杀的感觉师兄你想象的到。不瞒你说,小雅身上还有内伤,那是华山九剑干的,至今也有五个多月了,虽说有些起色,但想要恢复至少要三个月。至于吃住……”萧凌风毫不隐瞒,将二人这些年来的艰辛一一道来。
赵正乾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但只是叹了口气,便对萧凌风说道:“我也不怪你,我能看出你心中的负担不比我小,受的苦也比小妹多得多,不难为你,好好待她。”
“哥~~你就别说他了,要没他拼死相救,你小妹今天可就不在这了。”一双玉臂环绕上赵正乾的腰,正是从内屋出来的赵雅君。赵正乾一脸无奈,转身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苦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两个人一起来取笑我。也罢,你们开心就好。”
“嘻嘻,哥,陪我出去走走,我还没来过这风绝崖呢~”
“好,陪你去就是了。凌风,要不然一起去吧。”
“不了,小雅一路念叨着你,让她跟你单独待一会吧。嫂子一个人在屋里怪冷清的,我陪她聊聊天。”萧凌风很随意地说道。
赵正乾微一点头,拉着赵雅君的手正欲出门,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妹,我去拿一下斧子,带些柴火回来,家里的不够用了。”于是紧跟着萧凌风进了内屋。不一会,赵正乾拎着斧子走了出来,仍是在门口看了一眼攀谈正欢的君清竹,面带微笑地走出门来,带着赵雅君进了山林。
当晚,萧凌风进林中不一会就带了几只野鸡、一条狼回来,身后还背着个包袱,里面装着野菜,在屋外用柴火摆了个火堆,便开始准备晚饭。
“这山上野兽倒是不少,今晚够吃了。师兄,狼肉补血,一会让嫂子多吃点。”
夜半,萧凌风推开破旧的房门,踱出屋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嘴里叼着一株不知从哪捡来的草茎,望着弦月,似是在思考。
半晌,他忽然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师兄,值得吗?”
远处的灌木丛明显颤动了一下,随即一个人影缓缓站起。“什么值得吗?”这人,赫然便是赵正乾。在月光的照耀下,此时的他与白天的沧桑疲惫判若两人。腰杆挺直、肩宽胸阔、双眼目光凌厉,盯着树下的萧凌风,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杀机。
“我是说,如此费尽心机等我半年,值得吗?”萧凌风的声音仍是毫无波澜。
“你……怎么知道的?”赵正乾眼中爆出精光,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我猜的,信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程慕也会出卖我?”
“他?哈哈哈……你不是很聪明吗?连我这个大师兄家中都这般凄惨,他又能好到哪里去?萧凌风,你看看你造的孽!”赵正乾恶狠狠地说,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原来是这样,还真是我连累了大家……”萧凌风吐掉草茎,缓缓站起。
“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在等你的?”
“很简单,我和小雅这一路遇到的问题太多了。我们从江北回来时,我身份敏感,自然不会去走官道,然而金老板那么大一行人,还有程慕这等高手保护,偏偏要挑那条偏僻小路走,这便有些说不通了。见到程慕之后,我偶然听到车队中人说程慕之前半个月一直是生人勿近,而且见到我们那天说的话比之前加起来都多,我便估计他是在掩饰什么。”
“就凭程慕?他年纪尚浅,在外人面前装作冷酷并不奇怪。而且以你们的关系,他见到你们兴奋也是自然。”赵正乾打断道。
“师父说的一点没错。师兄你还是那样,对自己太有自信了。其实这次,最大的疑点,反而在你。”萧凌风轻笑一声,继续说道:“程慕所说的情况的确令人担心,但是师兄你从前仗义疏财,不说没有仇家,就算是有,以你的名望与实力,又有何人敢与你结下如此大仇?”
“你我许久不见,其中缘由又岂是你能知道的?”赵正乾有些色厉内荏。
萧凌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程慕与我说你住在这风绝崖是为了采药,而你自己也这样说,想来不假。只是这风绝谷是出名的毒物巢穴,即便是有药,也只有毒药与解毒之药,莫非嫂子中毒了不成?”
“后来我见到嫂子,一眼便看出她中了毒。我并非用毒高手,更不是神医,但恰巧我也中过这种毒,后来寻到叶问天,答应帮他除掉金阳门才换来百解散,逃过一劫。而嫂子所中也明显是此毒,我当时是被穹宇楼高手暗算,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穹宇楼。再加上之前的猜测,事情的始末我也能了解一些。而师兄你谎称嫂子是悲伤至病,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为我开脱,确有几分感激与内疚。然而后来,你在临出门前回望那一眼确认我看出了破绽。”萧凌风慢慢踱着步,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赵正乾的心跳上,令他心生惶恐。
“你的目光毫无问题,的确是满眼的温柔,然而嫂子的表情明显变了,有些委屈,还有些无奈。当时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病中之人脸色本也难看。可是后来我与嫂子单独聊天时你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离得近,看的甚是清楚,嫂子一脸的委屈,似是有心事无法说出。后来我多次提起仇家与瑶儿的事,嫂子回应得躲躲闪闪。”
“最大的疑点,便是我说要单独留下的时候,你找了一个最低级的借口进屋警告嫂子不要泄露秘密。你住在野外,又是木屋,堆放柴火极可能引起火灾,又何来家中所留不足?再说以你的功力,砍柴还需要斧子?”
“于是一切都清楚了。穹宇楼见奈何不了我,便找上了万象门,趁你不在掳去了瑶儿,又给嫂子下了毒,威胁你取我的性命。于是你就摆了这么一出,欲置我于死地。大半年的仇恨,只怕你早将破坏你全家的仇恨转向于我。师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萧凌风越说越快,到最后站在赵正乾面前,大声问道。
赵正乾退后数步,“呛”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萧凌风面门,表情似是愧疚,似是怨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倒是萧凌风,盯着赵正乾的剑尖,一步一步后退,靠在先前那棵树上,颓然坐倒。
“师兄,你知道么,我累了。”许久,萧凌风开口说道,带着些许疲惫,“三年,枭首令出世至今三年了,我和小雅无时无刻不活在提心吊胆中,一次又一次逃跑,一次又一次被暗算、下毒。姓名换了几十次,脸换了几百次,还是逃不脱危险。唯一能让我欣慰的是小雅一直陪在我身边。然而最让我担心的还是她。多少个夜晚,她从梦中惊醒,带着满脸泪痕扑进我的怀里,让我不要离她而去,一听到她的哭声,我心中就像被划开几千道口子一样的痛。师兄,我真羡慕你,至少你还能跟嫂子相依为命,至少你还能向我报仇。我呢?难道要杀上穹宇楼吗?”
“我累了,真的累了。两年的勾心斗角,两年的隐姓埋名。终于决定不问世事,只陪她游山玩水的时候却又被自己的亲人算计了一道。你应该很奇怪为什么我明知道你要对我下死手却不逃跑,现在我便回答你。既然你要我的命,给你,又何妨?”萧凌风猛地战旗,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这是百解散,当初剩下的,嫂子所中制度剂量很小,否则她撑不到现在,这些足矣。”又解下自己的玉佩,“这是我萧家信物,萧家子孙玉亡人亡,你拿去交差。”拔出佩剑,剑身在月光下竟是似有云雾缭绕,看不分明。“这柄寒霜剑是师父传给我的,让我从生至死哪怕死后也要带在身边,还请师兄勿动。”说罢将玉佩与布包扔在地上,缓缓举剑。“来吧,无论胜负,我这条命都是你的!”话音未落,萧凌风急速前冲,向身前三个方位刺出三剑,这三剑竟似内蕴天地之力般,封锁住赵正乾所有可以闪避的方位,三道剑光随着萧凌风旋转前进,最后融入寒霜剑,朝赵正乾刺去。
赵正乾愕然听完萧凌风的话,便见他出剑刺来。他也并非庸手,身形暴退,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接着长剑脱手,那剑竟然嵌在那无形的圆中飞速旋转起来,圆外似有数道光芒亮起。接着赵正乾抄起长剑,身形折返,向萧凌风迎去,剑身周围那几道光芒凝而不散,聚成八卦之形。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环绕在剑外,甚是诡异。
半空中的萧凌风心中一凛,手上剑招再变,剑身绕周身三圈,上、下、左、右、前、后六合方位均被剑光覆盖,似一个光球围绕身周,与赵正乾的一剑撞在一起。
“铛铛铛……”一连串剑身相交的清脆声音响起,两人同时倒飞而出,赵正乾落地倒退数步,右手微微发抖。反观萧凌风却明显没有这么从容,双脚在地上滑出数十步,狠狠地撞在先前倚靠的大树上,方才稳住身形。“八卦剑阵,混沌一剑……师兄果真进步飞快……”萧凌风语气略有无力。
“凌风你掌握了六合剑阵,也不算慢了。”赵正乾稳住握剑之手,“再来!”话音刚起,人却早已提剑掠出。忽然,一个红色人影闪出,挡在两人之间,身材曼妙,凤目含泪,举起手中佩剑欲挡这杀招。原来赵雅君被方才二人双剑相击声吵醒,急忙冲出房门,正见赵正乾出招,便不管不顾地飞身上前。赵正乾在千钧一发之际运起全身内力减缓身形,将手中长剑一抛,旋身躲过赵雅君,自己却因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赵雅君站在地上,两眼失神地望着面前的虚空。许久,她缓缓蹲下,双手捂住娇颜,泣不成声。赵正乾爬起,走过来欲扶起赵雅君,哪知她反手便是一掌,赵正乾连忙闪身险险躲过,立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
萧凌风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安慰道:“别哭了,我和师兄只是……”话未说完,赵雅君忽然站起身扑入他的怀中,不断地捶着他的后背,“我不管我不管!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亲人,谁也不准死!呜呜呜……”萧凌风轻抚她的秀发,沉默。
小雅,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满足不了你的请求,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
萧凌风抬手在赵雅君后脑一抹,她便无声无息地软在了萧凌风怀中。萧凌风点了她数处穴道,将其送回屋中。
内屋,君清竹看着萧凌风抱着赵雅君归来,紧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沉思少许,正欲说话,萧凌风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自己却说道:“嫂子,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说罢转身离去。君清竹的脸上却早已爬满泪水。
萧凌风走出屋来。“师兄,我们继续。”
半个时辰后,崖边。
地面上凹凸不平,四处都是梭形的沟壑,这是剑气留下的痕迹。赵、萧二人对面而立,萧凌风站在崖边,双眼平静无波。赵正乾提着两把剑,面对着他。月光凛冽,寒霜剑上的雾气却似更浓了。
“凌风,这一世师兄欠你太多,下辈子来还。拿好你的剑,一路顺风。”
萧凌风接过剑,洒然道:“没什么亏欠,是我连累了大家,代我向万象门众弟子道歉。还有,照顾好小雅,这三年她跟着我受了太多罪,但若是我死后她再受委屈……”“那你尽管拉我下去陪你喝酒!”赵正乾一脸郑重。
“这我便放心了……”最后看了一眼远处模糊的木屋,萧凌风平静地向后一跃……
“珍重。”赵正乾默默地在心中念到。
半空中,急速下坠的萧凌风似乎砸在了一片平地上,后脑一疼,便昏了过去……
剑鞘里,寒霜剑自行废除,表面的雾气逐渐凝实,竟是凭空化作一长须老者。那老者身体略有透明,抚须颇为惋惜地说道:“这小子还真不惜命……也罢,反正这几日也正要与他说,既然如此就先带他走好了。”老者右手拍上萧凌风眉心,拿开时却似带出了一团透明的气体。老者一挥手,萧凌风的身体再度下坠,而他自己却散成白雾附于剑上。寒霜剑虚空一斩,却是划开了一道裂缝,其内漆黑一片,甚为诡异。寒霜剑钻入其中,那裂缝便合拢起来。
风绝谷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