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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狗之争之为人处世——颜元叔:懒猫百态

  • 编辑: 浅涩
  • 发表于: 2016-01-08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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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人不如狗;治世之人,却也不如猫。此话怎讲,有猫为证。大概两三年前,我推开侧门,踏入后院——所谓后院,不过是厨房与厕所挤剩的小过道而已——骇然发现垃圾桶里,死了一头大猫;后半身挂在桶外,头及前躯完全栽入垃圾里。是谁胆敢把死猫抛入我家后院,而且武功如此,竟准确投入一尺见方的垃圾桶里!我正在诧异,却见死猫的后脚爪在桶壁上抓爬了几下。还没有死?赶陕营救,否则不要给垃圾闷死?我拾起脚边半截晒衣竹竿,往猫儿的胯下一拨,想把它从垃圾桶里拨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霎时死猫变活猫,活猫变凶猫;但见虎头蛇腰,连带各式垃圾,从桶内一喷而出,转眼便上了墙头,上了屋顶,上了屋脊;回过头来,它凶狠俯瞰着我,而后,“猫武”一声,以鄙夷的虎步没入千檐万瓦的苍茫世界。

 

原来它不是死猫,是活猫,不但是活猫,更是野猫,趁人不备,溜进我家后院,单凭自己的本事,单凭自己的机智,“荒野求生”,裹腹充饥。我有些歉意,难道垃圾也不分它一羹?台湾富庶,有的是垃圾,我家虽不富庶,养活一头猫的垃圾还不缺。欢迎你随时光临!我向消失在苍茫世界的“瓦上飞”,无声地喃喃着;却也无法忘记它临去时那一眼光,那挑战性的一声“猫武”。后来,太太也到了后院,大概发现我仰望云天,一副憨态,问我是怎么搞的。我说:“我刚才赶走了一头野猫,它好凶啊!”我是憎恶还是赞美呢?连自己也莫名其妙。想象那千檐万瓦的苍茫世界,想象那矫健的活力,想象那无声的跳跃,想象那坚强的求生意志,想象那独来独往的嶙厉骨气。……怎么啦,我大概是武侠片看得太多了吧。

 

倒不是标准丈夫,不过假日我喜欢陪太太上菜市场。我们上的菜市场,不是什么“顶呱呱”之类的不太超级的超级市场——上超级市场,必须先住进超级公寓。我们住的公教宿舍,二十坪有余,三十坪不足,充其量只能上南门市场,大多数时节,只在附近的小摊贩上,买点什么变色的排骨,眼睛泛白的鱼,阴沟水泡过的青菜,皮厚肉少包开不包退的西瓜等等。我喜欢游览菜市场的风光,熙熙攘攘的人,层层叠叠的莱,剥虾壳的敏捷手指,手起刀落的砍肉技术……此外,在菜篮逐渐加重之际,也替太太分担一点。(假使菜篮不重,我是宁可把两手交在背后,作“士大夫”状,笑看太太的粗手指捏遍每根豆角,秃指甲敲响成排的西瓜。)上菜场是件愉快的事:目击台湾的富庶,甚至流冲到三四流的市场,心中也觉得结实。然而,唯一不太愉快的事,便是每到人吃的菜买齐,太太总不忘记踅至鱼摊,为猫儿买一条臭黄鱼,或者讨一小袋免费的鱼内脏,因为,那头当年的野猫,已经登堂入室变成家猫,家猫变成驯猫,驯猫变成懒猫,懒猫变得贪猫:它已经到了非鱼不食的境界:若无鱼,你可在它的“喵,喵,喵”抗议声中,依稀听出:“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究竟那头野猫,经由何种进化过程,终至演变成舍下的座上宾,我也不甚了了。反正,如今每当饭菜上桌,它若在室外,必定双爪抓住纱门,拍得门框砰砰作响;它若在室内,礼貌的时候,它在桌下左盘右旋,不耐烦的时候,孟尝君尚未上桌,它已高踞一椅,前爪往桌沿一搭,睁开那难得睁开的眼睛,向菜碗观察一通,若是发现鱼虾缺货,则突然落席而去。当然,好心的主妇(其实,我太太绝非猫迷),必定为懒猫准备一碗“鱼腥饭”——此饭似乎尚未列入粤菜馆的“群饭”之中,可惜——让它闲逸、完全、尽情地吃了;然后,它就去躺在榕树的浓荫之中,整条背摊平在凉爽的水门汀上,整个肚皮摊开在微微的风里;你走过去,用鞋底或脚底轻轻蹂踏它的腹部,它连眼皮也懒得一提,只是轻哼着:“妙呀,妙呀,妙呀。”

 

台湾的冬天虽不成其为冬天,要冷的时候也令你渴求冬天里的太阳。冬天一家之内,何处最暖?最暖之处,当数电视机上。为何电视机上最暖?电视机若不最暖,为何懒猫老是卷睡其上?!只要我们一开电视机,它就往电视机上一跳,我们看电视,它卷成一团,睡得甜,睡得久,睡得超然。任你中东大战,任你水门事件,任你审判贪污,如乌来瀑布从电视泻出,它合眼长眠,不抖动一根睫毛——有时,你自己也想到电视机之上,超然睡他一睡。一头猫的睡劲,真如长江大河,气势磅礴。猫儿白天睡觉,理所当然;可是,这匹懒猫之贪睡,白日与黑夜不分。人未上床,它已就寝;人已起床,它尚昏睡未醒;人们忙于谋生,它在睡眠中消化食物。除非肚里唱空城计,被诸葛亮的男高音唤醒,否则它是一径滞留梦乡,了无归意。人在饱餐之后,得散散步,消化消化,可是它是兽,哪懂得人间道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它的卧榻随季节而更换地点——正如王公将相之有春宫、夏宫、秋宫、冬宫。冬天,懒猫的寝宫是在电视机上,固不待言;春天,它便移榻藤椅;秋天,沙发是它的龙床;如今盛夏当头,它的寝宫移到磨石地上。人之睡眠,春夏秋冬,只是一张床,就算冬天加毛毯,夏天铺草席,比较懒猫之擅于调摄,相去千里。

 

至若猫的睡姿,更是多样,稀奇古怪,无所不有。我曾经仔细观察过这头懒猫的睡眠方式,不下百余种。兹举几种最特殊者,以为例证。春夏之交,懒猫睡在沙发上,正好我的西服上装也放在沙发.那懒猫既以沙发为床,复以我的上装为褥,最荒唐的是它把整个头部,塞入上装的口袋里!究竟它是歉我家空气不好,以口袋为防毒面具?还是以口袋为眼罩,以免强光刺眼,骚扰它的瞌睡?我没有来得及问清楚,但觉一时气笑不得,一声吆喝,它四腿爬起来就奔,结果头部更插进口袋,几乎被口袋闷死。月前初夏小施威力,太阳晒得头皮细胞跳舞;中午我自校返家午餐,发现懒猫猫在墙脚下,那地方晒不到太阳,由于浇花之故,地上经常阴湿,当然是避暑的好地方,但是最令人赞叹的是,那懒猫把背脊全部嵌入墙与地的直角中,于是,左边两只腿贴在墙上,右边两只腿贴在地上,头部上仰,头毛全露,连尾巴也平镶在墙地之间。这种因地制宜,把自然条件利用到了化境。我看得发了呆,一时忘了自己的全身大汗,移情作用令我也分享了猫儿的凉爽。

 

猫儿原是捉老鼠的,猫鼠之间,本有天生敌意。然而,江山易改,本性亦不难移。曾几何时,豢养之下,懒猫已经懒得与鼠类为敌。它不仅不捉老鼠,甚至见了老鼠就逃,颇似当年的军阀碰上日本兵。一天晚上,厨房里出现了一只老鼠,中等大小,并不可怕。我把厨房门窗先关上,请太太把懒猫从电视机上抱下来,往厨房一丢,立即关上门,站在外面静静等着。等了半天,里面毫无动静,我开门一看,懒猫已经睡在磁砖的灶台,头搁在煤气炉上。一气之下,我冲了进去,拿起棒子先将猫打起,又向柜下罐后乱戳一阵,终于把老鼠赶了出来,乱跳乱闯;这时,那懒猫若果还有一点猫性,应该趁机跳扑过去,替我把老鼠捉住。谁知它竟然狗急跳墙,跳上碗柜,然后在那上面,虎虎喷气,作防卫态势;待我把老鼠赶上柜顶,懒猫从柜顶一跃而下,钻入柜底,依旧虎虎喷气,作防卫态势。我一气之下,不打老鼠,反过头来打猫;太太在门外大概听到猫儿悲鸣,推门进来劝架;于是,猫鼠连袂趁隙闯出,落荒而逃。所谓养猫千日,用猫一时;养得太久,居然不堪一用。

 

然而,在太太的仁慈之下,懒猫又回到我们的家。它的体重继续增加,皮毛油光闪闪,我怕有一天会长得大如猛虎——只怕是没有猛虎的牙齿,咬不碎一根骨头,只能吃太太手中的“鱼腥饭”而已。无论我多愤怒回家或欢欣回家,无论我是仰天长啸或埋头沉思,那懒猫总是一径睡在树阴下,睡得那么超然,睡得那么宁谧!也许,它已成佛作祖;置身攘攘红尘之外;也许它已获浮生要诀:那便是“多吃多睡”,因此,“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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