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当他想起行走在盘山公路上的那个遥远的夜晚,他一定会记得那抹朦胧的月色。当时,正值年尾,是团圆的除夕。远方绚烂的烟火,冷眼地看着他行走在陌生的黑暗里,像一只不知归处的孤鸿,凄楚而哀伤。
还记得,那年的除夕不是三十,也许是老天爷太顾忌远方的异乡人,匆匆地为他们送来了团圆的日子,可这世上的事太多的不遂人愿,于是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留下了太多未来得及归家的人的遗憾。
也许,老天爷终是善解人意的,他为自己的过失落下了忏悔的泪——一场绵绵的烟雨,更像凝着异乡客们无尽的思念……
细细的冬雨还渗着一丝丝不可抗拒的寒,更多的寒意却来自他的心底。山里回荡着隐隐的狗吠,似有若无,仿佛盼望远方归人的呼唤。他静静地行走在缄默的黑暗里,如丢了魂儿一般,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匆忙,没有慌张,有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寂静,还有雨轻轻打在路旁白杨树上的声音。他实在不敢回忆,刚刚那一幕,不敢相信那个咄咄逼人的妇人是他曾经最敬爱的大姑。那副狰狞丑陋的嘴脸,粉碎了那个一直慈祥善良的形象,就如同褪下天使外壳的恶魔一般,让人措手不及。
也许,这一切还得从他的身世说起,他来自一个特殊的家庭——不是单亲,却相差无几。在他九岁那年,长期不和的亲生父母,终于离了婚,去找寻属于自己的爱情。不,不能说爱情,他始终觉得在父母那个靠着媒人与父母成婚的年代,谈不上什么爱情。总之,他随着母亲踏入了另一个家,一同走进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这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家里还多了一个跟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向来不愿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孩子们,可是他却不能装作无视那个现在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他对他的感情杂乱乱的,像一团理不出线头的麻,说不清,道不明。他给了他很好的物质生活,却处处作践着他的精神,他累垮了身体也要为他买上一天补身子的鲤鱼,却为了一些年幼的懵懂让他跪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他恨他,也感谢他。对他来说,他不愿说出那个男人一点坏话,却更不想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山谷里的风,冲过荒凉的山脊,留下呜咽的哀嚎,像一个巨大的野兽在无助的嚎叫。这是他的老家,生他养他的地方,除了那些时常在记忆里,零星浮现的碎片,还有他割不断,挣不脱的血缘。虽然在母亲心中,一直不曾原谅他生父的作为,但每年除夕,却责令他必须回老家团个园,母亲说:“人,可以无所顾忌的爱恨,但不能忘了根,毕竟那一方水土,养育了你这一方人。”于是,每年回老家成了他必须完成的功课,他也乐的回去,至少能暂时离开另一个男人的阴影。但今晚就是为了,这个让他恨并尊重着的男人,他踏上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夜路,大姑那些难听的秽语激起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还记得,那个男人说:“人,得学着忍受被人作贱,但是不能放弃底线,总得有个限度,让自己坚守,如果底线都没了,那么这个人也算不得一个人了。”以前,对于这样的说教,他向来喘之以鼻,可在听到男人被辱的那一刻,他觉得他懂了,也许长辈们教你的道理,你不会马上明白,但你终究会有懂的一天,也许是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
走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实不虚的孤独,不是那种青春叛逆里的自以为是的孤独,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助的绝望的孤独,就宛如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挣扎,在辗转,在苟延残喘。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离开了他想要逃离的家,他什么都不是,没有养活自己的一双手,没有一处安身避雨的归处。他第一次去刻意地回想那些曾经被他忽视的父母的好,那些他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付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错了,拿着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孤独,挥霍着父母无私的爱,还可怜兮兮的扮演着受害者,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但在他偏激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是他给别人带去的残忍的创伤。
他独自走在湿漉漉的盘山公路上,远方的欢声笑语是团圆的气息,他发现,原来那所只遮风不挡雨的房子是那么温暖,原来倔强而偏执的他一直生活在自己怨恨的人的守护下。那是第一次,他渴望回到那个曾经想要逃离的家。可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黑暗下的公路,依旧寂静悠远,尽头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慢慢地雨小了,风停了,唯一不变的是耳边回荡的自己的步伐“踏——踏——踏——”就像一只追随着他的死神,不知疲倦地跟随着他,“走吧,走吧,也许走到走不下去了,就在哪里倒下,哪怕永远地倒下,可在这之前,你得走,不停下。”从最初的冲动中醒来之后,他用这样的想法,安慰着自己的恐惧,而那些儿时惧怕的妖魔鬼怪都不重要的最难忍受的依旧是这孤独,仿佛穿越了数个时空,却依旧亘古不变的孤独……
放空了思想,放弃了思考的他,就奔着一个单纯而又艰难的目标——走下去,麻木地前进着,一步一步又一步……
故事总得结束,不是吗?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绕过了多少山路,直到远处的东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他停下了。而眼前,是他曾经嫌弃过,此刻却无比珍惜的家。昏暗的灯光,从门缝里缕缕渗出,在残破的纸窗户上,勾勒出一个苍老的影子,他透过门缝看到早起做工的母亲两鬓的白发,眼里噙满了泪水,满腹的话语,到了唇边却哑了口,他颤抖着深呼吸,对着门里的背影说了声:“妈,我回来了。”
那一刻,眼角的泪终于顺着他的脸颊落下,在门缝的灯光里,摔成一瓣晶莹的小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