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玉兰花正在窗外静静地绽放,雪般琢出莹润。
正是春日,阳光在撒着欢,甚至淘气地在玉兰花瓣上打着滚,扑落一地流动的花影。
许多年前,我曾带了玉兰去县城看玉兰花。那时我们正上初三,功课很紧,应该没时间跑出来闲逛的。但我们都不是好孩子,就偷偷逃课出去了。
玉兰跟我一样大,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从小玩到大,初三时已隐约有了彼此喜欢的念头。那个下午,我借了辆自行车,载了玉兰,要跑几十里路去县城。
我们还没去过县城呢!
一路上,玉兰不停地欢呼着:新长出的花草树,飞驰而过的汽车拖拉机,甚至四处溜达的鸡鸭狗……都可以成为玉兰欣喜的理由。我也被玉兰的情绪感染了,跟着大笑大嚷。我们一路欢笑着飞进县城时,却沉默了——县城好陌生,让我们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只好沿着那条宽阔的柏油路向前走。
突然玉兰大叫一声停下,然后她说你看——
我看过去,然后惊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玉兰花,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是玉兰花。路边公园的一角,一树树玉兰开得正盛,纯纯的白,娇柔地温婉着,就像玉兰的脸庞。村子里,没有哪个女孩有着玉兰的娇美,害得我看不到她的时候,就会时时想她。
玉兰说,这花好干净,怎么会这么好看呢?我侧了头看着玉兰,看得她白晳的脸上飞起红晕。我瞥向玉兰花,发现玉兰花竟然也泛起淡淡的红霞。天不早了呢!
我奔向那几株玉兰花,看看四下无人,偷偷折下来几朵,小心捧给玉兰。玉兰温柔地笑着,低下头深深嗅着,一脸的沉醉,我亦跟着沉醉。
那个下午的时光都跟着纯美起来,轻轻拨动着心底的弦,流淌出无边无际的暖,包裹住青春的荒芜。
初三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没有任何悬念,玉兰和我都没有考上高中。不再上学,我便有更多的空闲去找玉兰,不过玉兰迷上了绣花,许多时候她都拿了针在屋子里绣啊绣的。我很少有耐心看玉兰绣花,往往是看上她一会儿,就去做自己的事。
有一天,玉兰来找我,告诉我她要去北京,惊得我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玉兰的大姐嫁到了北京,但她大姐好像从来没有回来过。玉兰曾经说过,她大姐出车祸瘫了,她二姐高中毕业后去北京找她大姐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问玉兰什么时候回来,玉兰摇着头说不知道。
玉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递给我。我打开,赫然看到手帕上,绣了一枝洁白的玉兰。我忘情地抓住玉兰的手,嘴里喃喃地要她别去北京。玉兰眼里有了泪水,她咬住嘴唇,说她会回来的。
玉兰一走,就没了音信。我想给玉兰写信,却不知道应该寄到哪里;我想问玉兰父母她的消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唯有等。玉兰说过她会回来的。
日子走得真快,玉兰花开了一次,又开了一次。玉兰花开的日子,我总会带了玉兰送我的手帕,去县城看玉兰花。那些纯白的玉兰,笑得那么好看,依然如玉兰的微笑,但我心里却涩涩的。我不知道玉兰在北京有没有看玉兰花,有没有想起我们一同看花的日子。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玉兰的消息,却差点为这消息拼命。一个小哥们颇为神秘地跟我说,玉兰在北京做了小姐,我当时就动了拳头。我们俩鼻青脸肿地被旁人扯开后,那哥们吐出嘴里的血,指着鼻子骂我不知好歹。我浑身哆嗦着大哭,哭了个天昏地暗。
我想去北京找玉兰,母亲很坚定地拦下了我,告诉我玉兰早不是当初的玉兰了。母亲深深叹着气,讲起了她听来的关于玉兰的事儿。原来,玉兰去北京后,就跟着她二姐在酒店做服务生。北京是好地方,谁都想在北京扎根,玉兰自然也喜欢上了北京。母亲说,北京的小伙子也喜欢玉兰,玉兰那么好看,花朵一样。然而,玉兰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北京户口的玉兰,北京无法接纳她,玉兰就像水里的花,在北京飘啊飘。结果,无根的玉兰,就步了她二姐的后尘,走上了那条道。玉兰的二姐,上高中时就不清白了。
母亲说这话时,窗外正飘着雪。雪越下越大,昏昏地罩了天地,沉沉地压在我心上。
我说不出话来,错愕地望着母亲。母亲却不看我,把头扭向窗外。我也望向窗外,却只望到一片迷茫,灰色的迷茫。我的眼前却幻化出了玉兰花,漫天的玉兰花飞起来时,是否也是这黯然的灰白?
那天晚上,我竟梦到了玉兰,依然是去县城看玉兰花的样子。然而,我伸手去抓她时,她却消失了。醒来后,我爬下炕,拿起枕边玉兰赠的那条手帕,掏出打火机,点燃。
然而,与玉兰有关的一切,并没有随着那些火苗飘走。
再一次见到玉兰时,我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黄昏。我牵了孩子在街上走,恰好走到玉兰家附近时,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她家门前。车门推开,一个打扮娇艳的女子走下来,雪白的脸上戴了副墨镜。我不由张开嘴巴,却什么都没喊,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女子的头可能向我这边望了一下,但很快转过去,漠然地快步走进院子里。
风刮过来,不知从谁家刮来了玉兰花瓣,脏兮兮地在地上滚。我的孩子挣开我的手,试图去追那几瓣玉兰花,我把他叫了回来。我眼看着风把那些花瓣吹得越来越远。
那年秋天,我在自己的院子里栽下几株玉兰。我不知道我是在怀念玉兰,还是在怀念已经渐行渐远的青春。青春一直蜷缩在记忆里,不肯肆意飞扬。我想我应该忘掉那个叫玉兰的女孩子,不再记起她的清纯,也就不再遥想她的悲凉。
然而,窗外的玉兰花却会嘲笑我的虚伪——既要忘掉,却为何留下这一树树花来凭吊青春?
是的,我又一次在玉兰花的雪光里沉沦,回味玉兰甜美的微笑。
玉兰花又开了,玉兰,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