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余冠仕
来源 | 《中国教育报》2008年6月22日
我站在一栋教学楼的三楼上,准备到四楼去打乒乓球。
当双脚踏上楼梯,我便发现楼梯开始摇摇欲坠,仿佛就要掉下去,于是我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小心翼翼地往上踩……
我一下子惊醒,才发觉这是一场梦。梦的地点在北京,时间是2008年6月14日。
一个月前,我在四川灾区。从灾区回来的半个多月里,我会时不时做类似的梦。做完梦的第二天,我总会把我在灾区拍的照片翻出来看一下。
我是文字记者,不常用相机。但当我端起相机时,镜头很少对准人,更多的是拍一些空镜头。
从这些空镜头里,我能感知到许多事物,比如说,无以名状的悲怆、如雨般落下的泪花、默哀时大块大块浓重的肃穆。
当然,还有那些一闪而过的微笑,那些灰色废墟中绽放的花儿,以及其中透出的力量。
我要把这些微笑、鲜花和力量记下来,为了特大地震灾害中消逝的生命,也为幸存的人们。对逝者来说,这是他们留给人间最后的温暖背影;对生者而言,这是我们继续前行的动力。
到达四川的第二天,5月15日一大早,我和摄影记者樊世刚及本报四川站记者李益众就从成都到绵竹采访。一路上只见一辆辆私家车组成车队,打着双闪,呼呼地往绵竹方向进发。这些自发组织起来的个人,在车上贴着志愿者的标志,还有的打着标语:我们和你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来,在绵竹最让人难忘的是在汉旺镇一所小学的救援现场:面对那片瓦砾,明明知道一个个生命就在其中,或许,有些孩子还依旧为生存而顽强地支撑着;紧张的父母坐在废墟边的石块上,表情甚至都有些木然;每当救援人员又抬出一具遗体时,家长们便不安地上前辨认,然后号啕大哭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不忍再回首这些情形。
我承认我不是一名合格的记者,此情此景,我不再想说任何话,不再想问任何人问题。问那些悲伤欲绝的父母?问那些失去同事、学生,甚至是家人的教师?让他们再一次回忆那突如其来的悲情时刻?
我无法做到,无法面对他们的眼睛。
在绵竹短短的一天,又是漫长的一天,要记住的名字很多,生者,逝者。每一处断壁残垣,都能讲出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故事。废墟中,我们看到了书包、课本、鲜艳的衣服,有的课本上还写着名字:
五(1)班,某某……
要记住的还有绵竹市教育局一位副局长说的一句话:“我没想到我40多岁的时候成了孤儿!”
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彭波。他的父母亲和妹妹都在北川。地震发生后,他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在组织了几天救援工作后,领导命令他赴北川寻找亲人,但寻而未果。
从北川回来的晚上,彭波展开信纸,给生死未卜的亲人写了四页长的信,其中写道:
16日,他得知妹妹不幸遇难;19日,他的父母还在失踪者名单上。
当时地震已过去整整7天了。
面对记者,他一直挺起瘦弱的身子,眼光里透出一股沉静。好几次不知是什么触动了记忆的阀门,他一下子转过身去---他在流泪。
当他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眼圈红了,但目光又恢复了沉静。
责任还压在身上。失去亲人的痛楚,只在夜里孤独地品尝。一到白天,他又不停地奔波于设在绵竹中学的教育局临时办公点和受灾学校之间,为营救更多的人竭尽全力。
两天后,我们到达北川中学救援现场。我在废墟中发现了一本没有写完的练习本,封皮上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一个秀气的名字:侯姣姣。
上面摘录下来的就是她的周记。
春天、阳光、爱、健康……这是她带给人们最绚美的记忆。
我们知道她是一个热爱春天的女孩儿。谢谢你,是你让我们懂得珍惜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大地绚烂的色彩。
目光投向北川,几千年前的北川。
这是古代治水英雄大禹的出生地,这是一个设县1400余年的羌族聚居区,这是一处风光秀美的宁静“港湾”。
资料记载,北川全境皆山,最高点插旗山海拔4769米,最低点香水渡海拔540米,相对高差4229米。从西北向东南,一道道起伏的峰峦斜铺下来,溪流密布,景致怡人。
目光再收回到2008年的北川。
5月12日的特大地震,让北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唐家山等大大小小堰塞湖悬在云间山腰,苍翠的大山被拉出一道道伤痕,露出崭新的黄土,像一张张咧开的大口,仿佛要吞噬一切。
在进城不远处,就能看到一处断壁上占据了小半面墙的迎奥运倒计时宣传牌,时间永远定格在距奥运开幕88天。时光仿佛在这一天凝固。
那一天,那座城。打出这幅宣传牌为奥运加油的北川教育体育局,他们的办公大楼被震塌后,又旋即被巨大的泥石流埋在地底下。60余人的机关,除十来位在外办事的工作人员外,全部遇难。
这些已成为一个巨大的心结,压得北川教体局上级部门---绵阳市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喘不过气来。在来之前,教育局负责宣传的关欣对我们说:“你们不要去了吧,教育局没了,人也找不到了,幸存下来的几位也都转移到了绵阳。”
话说得很平静,也很伤感,让我们胸口堵得不行,直至变得烦闷,不愿多说一句话。
而希望总是在不经意间一下子闪现出来——
穿过一处牌楼,拐了一个弯,无意中抬眼向远方望去,一个尚未倒塌的多层居民楼里,一家的阳台上还摆放着几盆花。
周边环境一片灰色,这花开得如此艳丽而蓬勃,一下子跳到眼前!
窗子护栏挡不住它们,这些花儿远远地探出护栏,散射着夺目的鲜红,让人心砰砰跳着,直抵嗓子眼。
是谁栽下了这株株红花?按照常理,如此强烈的地震,应该会把这区区花盆震得东倒西歪。那么,又是谁,在震后又回去把它们一一摆好?
一切已经无法考证。但精心种下这鲜艳花朵的人,一定是热爱生命的人。正是这一抹亮红,暂时扫去每个到北川来的人心中郁结的压抑。
但再大的灾难也压不倒这个历史悠久、素来勤劳勇敢的民族。在甲骨文中的唯一一个民族称号就是“羌”,这是中国人类族号最早的记载。其民间史诗《羌戈大战》,就叙述了他们祖先历尽艰难困苦,从西北迁居岷江上游的历史。
真的勇士,就是要在面临大灾大难时,也无所畏惧,坚毅前行。
坚毅果敢已在孩子中传承下来。两天后,当我们又回到绵阳时,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安置在长虹培训中心的北川中学高三(1)班的许多学生,把帮助他们的长虹集团的标志,画在发下来的白色T恤衫上,表达感恩。
一位叫罗源的学生,还把他最喜爱的卡通片中的一支军队的标志画在自己左袖上。他说,这是一支铁军,无往不胜,“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坚强勇敢”。
我们赶到接纳了上万名受灾群众的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已是中午时分。正午的阳光直直地射下来,五月的土地变得滚烫。
体育馆一处墙壁上,有一条长长的白色横幅,上面写着大大的“心愿墙”三个字。大字的两旁,许多孩子画了一颗颗红心串在一起,还有很多稚嫩笔迹写下“全中国加油”、“我们永远在一起”等话语。
这里,一个穿着桔色格子裙的小女孩,一人站在偌大的墙前专心地画着一幅画。画上面有悠悠飘着的白云,有游动的小鱼,有成排的花和树,还有飘扬的红旗和火红的太阳。
她快画完的时候,我走上前去,蹲下来跟她说话。她说她叫唐蕾蕾,今年5岁。
“你画的这幅画想说什么?”
她扭过头,5岁孩子的眼睛居然满是与年龄很不相符的忧郁。她细声细语地回答:“我想明年的时候,我的家乡能变成画上的这个样子。”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四五百学生站起来,手牵着手,齐声唱着这首《朋友》,歌声在长虹体育馆内久久回荡。
一首平时很普通的歌曲,在这一刻,获得了特别的含义。北川中学高三(1)班的邓民宏说:“我们就是这样,经常一起高声唱着《感恩的心》、《朋友》、《爱的奉献》等歌曲,这样大家能够相互激励。”
感人的歌声留给人们的记忆是长久的。
我们听到了太多太多关于歌声的故事。
从绵阳返回成都的路上,当地电台讲道,有一位小姑娘在被搜救过程中,哼起了儿歌。救援人员含着泪问她:“这时候为什么想起唱歌?”她说:“叔叔,我一唱歌,就感觉不到疼了!”
还有什邡市蓥华镇中学、北川中学的一些学生,埋在废墟底下那几十个小时里,在无尽黑暗中唱起了歌儿,互相鼓励,最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成功获救。
这是生命的赞歌!歌声激起人们活下去的勇气,也抹去受伤者心中的伤痕。
5月21日,在成都医学院,我们见到了汶川漩口中学在这里复课的100多名师生。复课主要是开展一些活动,其中有一项内容是学唱成都医学院校歌。时不时见到十来个学生,围坐在大学生志愿者身边,一句一段地学唱。这首有着进行曲风格的校歌,从这些孩子的口中唱出来,脆生生的童声显得格外铿锵有力。这些孩子唱着唱着,慢慢地,脸上不禁绽出笑容。
面对张张笑脸,又有谁能想到,就在一周前,他们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4天4夜!5月12日下午2时28分,大地像一只疯狂的魔兽,在汶川撕裂一切。在房屋摇摇欲坠的几分钟内,漩口中学约1600名师生迅速撤离教室。
这时浓浓的烟尘四起,能见度不到20米。百余名教师带领1500名学生摸索到附近一个安全的小山岗上。下午6时左右,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全校师生用木板和塑料布搭起一个个简易帐篷。
天很快黑下来,雨还在哗哗地下,简易帐篷根本挡不住暴雨,帐篷里面的师生衣服都湿透了,而且篷顶很快积水,随时会塌下来。
“那晚我们一直站着,用手撑着塑料布。我们都互相鼓励,说坚持下来,没事的。有的老师和学生还只能在帐篷外面呆着,被雨淋了一夜。”初二(1)班学生张光飞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时刻,还是心有余悸。
雨下个不停,一直到14日凌晨止住。
这些十来岁的小孩一夜之间长大,一个个年幼的身躯,硬是扛住了几百年不遇的大地震带给他们的万钧压力。经过积极自救,他们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光,等来了救援部队,转移到成都。
灾难已经发生,生活还要继续。笑容回到孩子们的脸上。
地震过后的十几天。
西南财大餐厅。来自映秀小学的低年级学生穿着长长的衬衫,一直拖到膝盖下方。他们围坐在高高的餐桌边,一口一口认真地吃饭。
见到记者的镜头,他们都停下来,咧开嘴露出笑容,还张开手指,摆出V字姿势。
西南财大操场。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孩子,一只手抓住一个架子,勾起双脚,来回地晃悠起来。
绵阳九洲体育馆外。有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安置点外的秋千架上来回地荡着,越荡越高,越荡越高。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传来咯咯的笑声。
北京。车水马龙,一片安宁。
从地震灾区采访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适应这种安宁。时不时会从梦中惊醒,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短短的9天9夜,转瞬而过。现在回头去看,竟如同隔了一个世纪。
和衣而睡是我们的常态,有时是在星光下的车里,有时是在露出裂缝的房间。还有两次,强烈余震把我们从房间赶出来,留下光标在电脑未写完的稿子上闪烁。
巨大的反差让我一度很是不安。见不得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说笑,也不再想动笔写下任何文字。有时甚至是有意地把自己记忆的闸门关闭,不再看自己拍的照片,不再看自己过去写下的稿件。
回京后的几日,我突然爱上了吃糖。糖是甜的,比在灾区赶稿时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的苦涩味道要好。
直到有一天,看到一则文章里说,温总理在华西医院看望地震伤员时,在一间病房里,北川中学一名学生因气管被切开无法说话,她在纸上写下了“我想读书”4个大字。温总理随即在纸上写下一段话:“昂起倔强的头,挺起不屈的脊梁,向前,向着未来,坚强地活下去。”
面对灾难,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更何况是亿万人的心联结在一起!坚强与勇敢赋予每一个人巨大的能量,13亿股巨大的能量在一起将会是什么样子?
在蛰伏了好些天后,突然有冲动要把这些都写下来。
梳理记忆,一个个片断在脑中不断闪现,有时是一个场景,有时是一幅画,有时只是印象中袅袅的歌声---只是没有完整的情节了。
从灾难中看到希望,从痛苦中感受到力量。
我的思绪就在这些片断中跳跃。我期待,这些片断把悲伤与痛苦的情感过滤掉,把一点一滴的力量留下来融汇在一起,特别是孩子们在巨大灾难面前表现出来的一点一滴的力量。
正是这些力量,将成为中华民族前进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