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就没有那般幸运了!
文秀说起老姑妈在生病,确实,自打小儿金喜成了瘸子,老姑妈的眼疾便反复发作。偶尔也去看大夫,却不能彻底治好,就算有一段时间好一些,没过多久又严重起来。
老姑妈原本眼睛上就容易长麦粒肿,眼皮上生了一个,又生一个;一只眼睛长了,另一只眼睛也不甘寂寞地长出来,折腾来、折腾去两只眼睛的视力更差,几乎失明。
老姑妈因为金喜的腿疾着急上火,眼见孩子一年后离了拐杖却成了跛子!金喜十三岁了,身量长高,更显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高一低,一瘸一拐。
老姑妈是看金喜拣回一条命,原先庆幸得直念“阿弥陀佛”,没料到后面这场灾祸。
金喜不再像小时候顽皮,变得不爱说话,也不出去找人玩。他又不喜念书,整天关在家傻呆发愣,起初让一家人无所适从,他甚至对小黄狗也不亲近了。金大娘为此经常哀声叹气,金老板也打算让儿子学一门手艺,不需要出腿力的,夫妻俩夜不成眠地躺床上商量。
一年一年过去,老姑妈越发忧心,她比别人更疼爱金家的小儿子,只剩这孩子在身边,偏就遇上了不幸,怎能不教人揪心呢?
老姑妈的眼疾加重,她焦虑不安,越急,眼睛就迅速坏下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总想:“我要是真成了瞎子,不能照料金喜反而成了累赘,这金家哪还有人得闲来照料我?”金老板和金大娘为了填补医治金喜的腿留下的亏空,整日耗在粮店里,这两三年打算挣钱把粮店的铺面顶下来,至少要留给金喜!
老姑妈越是怕自己也变成累赘,她的眼睛偏与她作对,终有一天什么也看不清了!老姑妈又慌张又急迫,直嚷嚷说:“这下完啦!我这是要入土了,眼睛先下去找死鬼丈夫了!”她抽着鼻子,干瘪的眼睛里,泵不出泪水来。
袁二爷替她料理金家的菜园地,也常安慰老姑妈说:“你怕没人照料你?我就天天过来,你要怕拖累金家人就搬到我家老房子,我不嫌你是一个废物!别提心没人为你养老送终!我家老屋里存着一副棺材,你要是死了,还怕没得地方盛放?”
袁二爷是笑着说的,像是偷偷为她藏好了礼物。老姑妈终于挤出一滴眼泪,滋润了死鱼般的眼球,她再也看不见了却更懂得袁二爷的心意,她说:“我也不能连累你!我一个瞎婆子,老了,又何必再坏了你的门风呢?再说我那死鬼的丈夫怕是催我上路哩,多活了这么些年,要早些拉我下去陪他!我原不指望养老,只求我眼睛一瞎,人也早些死了干净!”
老姑妈患眼疾之初就和袁二爷划清了界限,把他的钱也分开,交给他自己保管。再也不能像姐姐对弟弟那样操磨他的穿用,怕自己大限到了来不及,会造成混乱!她自己的枕头套里存着棺材本,留给埋她的郑家侄子。
就算袁二爷为她掉眼泪,老姑妈也瞧不见,她除了一腔感激,什么也不能留给他。
金家夫妻宽慰老姑妈,金百业最是重情重义的,说:“你瞎了,金家会养着你,也该是我们报恩的时候,谁也不能说什么!就算郑家的侄子抢着接你去,我也不能答应!”
老姑妈不安地笑说:“除非我死了,他们才要抢去埋我!”
金大娘拉住老姑妈说:“你就跟我亲姐姐一样,说什么见外的话?你能舍下我们这一家老小啊?哪都不许去,安心地在家里养身体,有我和四福嫂做家务!谁还会嫌弃你,我第一个就骂死他!”
老姑妈反过来摩挲金大娘的手说:“我明白的,我又不是马上就死!我死了以后才有人抢我去合葬,这会儿谁还要我一个瞎眼婆子!幸亏遇上你们一家人,我这些年一点没孤单!再说我记挂着满月还没着落,盼她早些平安回来,每天都求佛祖保佑她!我舍不下金喜,我疼他,他是让人揪心的孩子呀,我想看他长大成人!”老姑妈另一只手去摸索金喜。
金喜不擅长表达,脸上模糊成一片,眼泪鼻涕横流,只是压抑不发出哽咽声。金百业用手肘杵一下儿子,让他出声使老姑妈放心。金喜沙哑嗓子说:“我会好好长大,而且你也——不吃闲饭!你在一旁教我做饭,我反正在家里没事干,由我来洗衣做饭!”他已经到了变声期,嗓音里再也没有当初那个孩童。
金大娘听见儿子变成一个没出息的人,忍不住啜泣。她早料到瘸了一条腿对小儿子是要背负一辈子的沉痛打击,他再也不能像正常的后生那样过生活,家里哭作一团。
老姑妈失明后,花了三个月死去,她是抱着决心慢慢死去的!
这经过只有金喜看到,在这三个月里金喜不再傻坐发呆,而是笨手笨脚地开始学做家务。他将老姑妈带在身边,一个瘸脚少年,一个瞎眼老太婆,形影不离,看着叫人心酸!
金大娘起先放心不下,后来也不得不放手,无论好事、坏事,每一种状态都需要花时间去适应。
老姑妈越来越瘦弱,精神却很好,有说有笑,似乎心理的负担在一天一天减少。她的眼睛没有希望重见光明,瘦小的身躯依靠金喜,全凭他跛足引路。老姑妈重新熟悉金宅的每一寸格局,和以前不同。
金喜察觉老姑妈自寻死路,是从小黄狗身上的变化而发现的。
老姑妈越来越瘦的同时,小黄狗却越来越胖。老姑妈坚持一个人在厨房的小方桌上吃饭,说是怕别人看见她一个瞎子吃饭难为情,然而她总在别人瞧不见时,将碗里的饭菜倒给小黄。每当吃饭时间,小黄准是跑进厨房旁边的储藏间里等着,狗真是不懂事,只晓得贪嘴,却不知那是老姑妈一点一点的生命。
世上的人就数乡下人最迷信,他们相信人的饭量就是寿命,饭量没了,寿命自然也就没了!
金喜后来知道老姑妈是有意将自己饿死的,她吃得很少,有时只喝水,为了死得不要拖延太久。老姑妈过世时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好像是升到天上去!
人虽佝偻、老态龙钟,却清爽洁净,换寿衣时,身上几乎没有异味。
关于老姑妈的事,金喜没跟任何人说,如果换作是他,也想干净地死去!只是金喜身体还年轻,求生本能太过强烈,令他无法忍痛挨饿去寻死!然而他的痛苦从没有减轻过,从腿受伤卧床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能痊愈!
随着年龄增长,瘸腿让他陷入自卑,无法和别人交往,甚至连和家里人说话也极少。
刚受伤恢复时期他的年纪还小,不能坚持正确的锻炼,又没有人强行督促,他总是就乎、去垫起脚,这样做腿筋才不被拉扯得生痛。再长大一些,他还不懂康复练习的重要性,也没有人灌输给他,家人只会迁就、可怜他,他又不与人交流,还是没能下狠心去正确地训练走路,康复训练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等到他十四、五岁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个子已经长高了,那只伤腿就乎来、就乎去,从垫起脚跟,变成完全脚尖着地,腿缩短了一只脚掌的长度,这时再想纠正为时已晚,只会增加内心的痛苦!
他的自尊心只教会他后悔,却没有任何办法!也许重头再来,他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应该吃尽苦头,将伤脚掌放平了走路,从迈第一步起就不许垫脚,保持和好脚一样长短!
如今,现实是——除非他将那条好腿锯去一截,让两条脚一般长。就算那样,他的伤腿也已经变了形,脚掌成了弓形就像女人裹小脚,脚后跟与小腿肌肉萎缩,而脚尖长时间着地也变成畸形,脚上的那只鞋也怪模怪样,替他感到羞耻!
一条腿虚弱不堪,成了他一辈子无法忽略掉的缺点。金喜不敢正视自己的残疾,就像他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一样。
金喜成了早熟、忧郁的少年,他学会了做家务,总想着今后如何养活自己,这个样子注定不能娶亲、不能有自己的家庭,要在父母身边一直做儿子。总不能让父母一直养活自己,金老板和金大娘也像老姑妈一样会老去,有一天大家都会死!金喜希望自己死在父母前头,虽然很不孝顺,也许等到父母过世,他就有勇气自我了结!在他的心里,自己并不是长大,而是在变老!
金喜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人,早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没有实施,但是他亲眼看着老姑妈实施了!
老姑妈死后埋葬,也出了一点状况。金大娘将老姑妈攒钱的枕套交给郑家的侄子,虽然对方很不满意,以前有过节,也勉强接受了!
用老姑妈的棺材本,却只买了一口薄木的棺材,那种卖给夭折的人草埋乱葬岗用的。袁二爷去参加葬礼,提出他家里有一口棺材说好了给郑寡妇用的。袁二爷是一个正派的人,郑家侄子却嘴里不干不净说:“凭什么用你的棺材?你是什么身份,郑家办丧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另一个郑家同门解劝说:“这两个人合葬,是准备了两个一样的棺材,已经很破费了,前面先埋的人要把骨头拾出来装进一只小棺材就足够了,谁还为移骨预备大棺材呀,这两个前后合葬的,总要相互迁就一下嘛!”说到底郑家侄子是打伸手牌子的,昧下了老姑妈的棺材本,就是不想多花钱!
葬礼实在太寒酸了,金家也出钱出人,寿衣等物是金大娘准备的。按照当地的习俗是死者断气前就换上寿衣,当剩下最后一口气,用门板抬到郑家侄子家里才下了地。这是事先商量好的,为了临危不乱。
可是郑家就是不愿意隆重地举办门上一个寡妇的葬礼,别提葬礼上的吃喝啦,就连孝布与赠予吊唁者的碗筷都是金大娘现跑去买来的。要往棺材里填石灰包,虽然老姑妈死时身子很轻,她算是寿龄,按一岁一包的实数填石灰包的话,恐怕这口薄木的棺材承受不住。抬棺的人也图省力儿,建议将石灰包减轻到很小一包,这样凑个六十三的数目就行了。
接下来,郑家不肯遵从老姑妈本人的意愿,她压箱底的一块红头巾,就是留着死后在棺材里包头,为了一辈子只体面一回。
郑家侄子却鄙薄地说:“她一个寡妇都做了这么多年,也没在郑家门上守着,丈夫死得早,还戴什么红头巾咧!也不知是哪个相好的送的!”
郑寡妇是被赶出来的,并不是她不愿意在门上守寡!袁二爷发火了,上前去理论,却引来郑家的羞辱,郑家侄子放言说:“就是你这寡汉条子坏了郑家的名声,这郑寡妇下葬与你有什么干系?要不是看在龙山镇袁族长的面子上早轰你出去,作为乡邻出席,你就只能看着、别插嘴!不然郑寡妇就得披头散发,遮住脸睡进棺材里,因为无颜去见早过世的伯伯!”
可见人的忧虑不是凭空而来,老姑妈一直担心死后会被人恶意对待,才会上赶着巴结郑家子侄,年年拿出钱去做人情,冥冥中她像预料到发生这一出。
袁二爷忍不住跳出来和郑家的人理论,对方人多势重,袁二爷也有年纪了,被推搡在地上。金百业这时才跟四福赶过来,他们是去看坟地了,一瞅郑家如此无礼!“若让老姑妈这么委屈地上路,这金家也枉费了受了老姑妈这么多年的恩情!”金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金老板哭诉,却没人理会这人情道理。
金老板作势叫四福哥骑马去县城,“让金正把保安团的人一并带过来,看郑家还敢这么欺负人!”原本长子金正是要傍晚赶过来,他是老姑妈一手带大的孩子,一定要参加老姑妈的祭酒仪式,第二天送她上山。
本地人就算有纠纷也从不诉诸官方,都是私下协商解决,这葬礼原是按乡俗办理,金老板和四福哥被邻里合力拦下来。后来就由金百业出面和郑家人谈判,不能将郑寡妇的丧事这么草草了事。
郑家最后不得不同意按照老姑妈死前的嘱托办事,金百业说:“棺材换了袁二爷家里那一口,那原是老姑妈托人预备下的,放在金家孩子们害怕,才要存放在袁二爷家的空屋里!棺材里的石灰包要按分量称好、包好,不得缺斤缺两!”他是买卖人,自信眼睛就是一杆称!
恐怕郑家再动手脚,金大娘是全程监督,老姑妈是比她亲姐姐还要亲近的人,超越血源的亲人,金大娘是哭得最凶为她送葬的人,从没有把老姑妈看成下人,真正对郑寡妇有感情的还是金家一家人!袁二爷虽然没哭,却是比哭还难受,一路看着老姑妈 下葬在郑家的坟地里。
相处是缘分,虽然风俗不能违背,可是得人心比仪式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