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蝉盟

（上）

　　自盘古开天之日起，世间万物繁衍滋长。不知是何年月，中原境内有一柳姓人家，家道殷实，靠经营钱庄为生，主人乐善好施，人称柳公，柳公膝下一子，取名柳凌，小名唤作柳儿，柳儿三岁时与一秋姓人家女公子秋蝉结为幼亲。

　　这柳儿自小天资聪颖，聪敏好学。十五岁参加乡试即中秀才。柳公喜出望外，大宴宾席。想柳家世代经商，谁曾想到柳儿一代颇有入仕之缘！柳儿虽为读书之人，却无柔弱之相，在家敬重二老，出外广交朋友，举止彬彬有礼、谦虚谨慎！自有一种傲气流于眉宇之间！

　　柳儿中秀才之后，更加勤奋苦读。以期三年之后的殿试能榜上有名！可柳母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便有了儿孙膝下承欢之盼，遂与柳公商讨于柳儿十七岁那年春天把秋家蝉儿迎入家门。婚娶之日，柳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觥筹之声不绝入耳！新娘红红的嫁衣以金色镶边点缀，红盖头下灿灿金饰叮当作响，环佩摇曳，花枝生姿！引得众宾客啧啧称赞，真是：

　　一袭红云艳光照
　　身姿窈窕青云妖
　　芳菲衬得月容娇
　　群英黯然星隐耀

　　拜过天地，新娇娘迎入洞房。端坐雕花红帐内，芳心乱坠！

　　暮色已深，丫鬟掌灯，厅外席间人等业已散尽。可新郎渺渺无踪。蝉儿心生诧异，可不敢造次担心引人嘲笑。红烛摇荡，透过薄薄的红纱映着蝉儿清澈的眼眸。烛泪将尽，远远的更声隐隐响起，蝉儿聆听着廊檐上的一切声响，却无一丝脚步声想起。蝉儿轻轻拿掉红盖头，来到窗前，遥望西坠的一弯残月，轻轻地叹息喟然响起。

　　蝉儿之父以经营布庄出名，识文断字。蝉儿自幼便习字读书学画，又请琴师佐以琴技！聪明伶俐的蝉儿小小年纪便吟诗作赋，弹得一手好琴。十五岁时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清秀异常！十七岁那年随母进香紫仙阁，回转家来当晚，做一奇异之梦：

　　朦胧中，有一紫衣仙姑来至床前，轻唤：“蝉儿，起来！”蝉儿揉揉迷蒙的双眼跟随紫衣仙姑飘然而起，来到一陌生去处。此时，月色清幽微碧，一沙清潭暮烟笼罩，飘渺而迷离，池畔树影斑驳，绿叶娇嫩明丽，尚未成荫，周围一片静寂。蝉儿不禁感叹这环境之曼妙！转眼却不见了紫衣仙姑，四顾搜寻发现一亭台花榭掩映在绿树繁花之中，不觉走去，亭中置一古琴而空无一人。面对如此清辉，蝉儿浅坐于琴凳之上，指尖轻拨流泻出一曲《春江花月夜》，但闻筝音清越，袅袅之声悠然四起与月色相融。一曲终罢，蝉儿仍沉浸在行云流水般的音符里…… 忽然一声吟诵惊醒了沉醉中的蝉儿：

　　月下婵娟筝独奏
　　柔荑轻拨雁柱流
　　花榭无声群芳羞
　　情高雅洁几人有？

　　蝉儿一惊，举目望去，但见一公子身着月白色长衫立于亭阶下，轻摇折扇。有诗为证：

　　面如冠玉身秀颀
　　风姿峭拔气自依
　　卓尔不群精韬宇
　　文质彬彬谦和俱

　　看罢，蝉儿不觉芳心乱弹，如此气宇轩昂之人怎不使蝉儿动心呢？羞答答蝉儿轻吐一联：“月下独醉花旗语。”此公子脱口而出一下联：“亭间轻弹春江曲！”……二人首颔相呼，几番回合之后，已是爱慕之情流于言表，眼看月儿渐隐，公子题诗于折扇之上赠与蝉儿，蝉儿匆忙间将随身之秀帕相赠……

　　一声鸡啼惊扰了沉睡中的蝉儿，此时虽是春季，却香汗淋漓。忆起梦中情景，蝉儿脸色微烫，红晕陡升。伸手轻抚额前乱发，却惊诧发现一折扇在手中紧握，慌忙打开，有墨迹将干，香韵犹在。蝉儿又细细将梦中之境回想一遍，急寻自己随身之帕，早已不知所去。蝉儿暗暗称奇，遂悄悄把折扇藏于香椟之中。

　　时过半载，柳家提亲拟婚庆之日，蝉儿念梦中之人本不想嫁，可一向乖巧的她不知怎样叙说这悔婚之由，无奈嫁入柳家，可谁曾想大喜之日新郎却不知所踪……

　　婚礼次日，彻夜未眠的蝉儿梳洗完毕到前厅向家中长辈敬茶，行至前厅外，听屋内家丁禀告：“公子为了秋后之试，一大早便去了书院，并说此后将暂居书院，静待殿试之日。”蝉儿听闻此言，眼泪在眼眶轻转，稍稍镇定心绪，轻移莲步，进入厅内拜见公婆。公婆言语之间亦有安慰之词……

　　时光易逝，光阴虚掷，转眼已是数月，蝉儿自入柳家，每日陪婆婆打理家中事务，倒也安然无事。只是每每念及自己的命运，取出私藏之折扇，遥思梦中之人心中会升起无边的愁绪。这天傍晚，蝉儿陪公婆一起吃晚饭，只听门外一声“公子回来了！？”但见一人裹着旋风闯入屋内，屋内人等皆抬头惊望！只见公子手握一折扇环视众人：“这折扇……！”犀利目光掠过蝉儿，蝉儿一凛，忙低下头去，暗暗叫苦不迭：“怎么这般疏忽大意？竟将折扇遗留在书桌之上！这可如何是好？”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一无所措！


（中）

　　却说那日傍晚蝉儿陪公婆用餐，公子柳儿握一折扇匆匆闯入，蝉儿一时不知所措，低下头去。柳公踱至公子身侧拿过折扇展开，只见：

　　春塘盈盈碧波琼
　　花影摇曳媚态生
　　清辉掩映丽人踪
　　心若磐石折扇赠

　　看罢，柳公诧异问道：“这不是你的随身之物吗？”公子急切地说：“是，可我已赠予他人。怎么……”蝉儿闻此，震惊异常。猛抬头，目光与柳儿相撞，两人同时“啊”的一声轻呼。席间人皆不解所为。

　　忐忑中二人草草用罢，向父母告退，返回新房。蝉儿静坐于桌前，一时百感交集，想这半年之中躲避自己之人亦是心思相托之人，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惟颔首无语。柳儿亦懊恼不迭，温情脉脉叙说自己新婚之日悄然溜走的缘由，实是心有所系，梦有所念，即是赠香帕之人，却不知思念之人就在眼前，让蝉儿遭此冷遇。如若不是今日回来取一些衣物，怕是有错过了相聚的时刻…… 。说罢自怀中轻轻取出秀帕展于灯下，香气犹在，娟娟小字清晰可见：

　　紫衣援引亭前路
　　幽拨流筝引君出
　　琴诗相和心意笃
　　秀帕折扇情作赋

　　蝉儿听罢，怨气已消。如今扇帕相聚却也春意融融，两情相悦，自是柔情依依，百转千回！

　　自此，柳儿与蝉儿如胶似漆，形影相随，琴瑟相和。花前月下，亭台池畔，观鸳鸯戏水，鱼水相映。好一对神仙眷侣！柳儿读书之时，蝉儿一旁作画，间或相视一笑，甜蜜之态羡煞旁人！

　　转瞬一月有余，一日大早柳儿出门，将近午时回来喜盈盈轻唤蝉儿：“蝉儿，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蝉儿趋近，只见一紫色锦盒之中置两枚戒指，上镶暗色红玉，这红玉被雕刻成一“柳”字、一“蝉”字。温润光滑，晶莹剔透，煞是可爱！柳儿将镶有“柳”字的戒指轻戴于蝉儿指上，痴痴地说：“今生，我们共渡！来世，我们更循着这字寻觅彼此！”凝视蝉儿的眼眸满含深情！此情此景，真可谓：深情满怀托红玉，挚爱永存心相依！

　　只叹这匆匆流逝的时光未曾未这对幸福的人儿驻留片刻，夏季将过，蝉儿息心为进京的柳儿准备行囊！临别之时泪水涟涟，难舍难分，蝉儿凝望渐行渐远最终成为一点的柳儿的背影，想着此去跋山涉水，路途艰险，心中有中莫名的惊惧！

　　柳儿离家后，蝉儿度日如年，屈指计算离家的日子，等待着，煎熬着！一日有京城喜报传来：“柳儿殿试高中一甲，不日将荣归故里！”一家人闻讯喜不自胜。蝉儿更是一改往日慵懒之态，对镜梳妆，望眼欲穿，急盼郎君归来。可喜讯已过一月有余，仍不见柳儿身影，一家人满怀疑团，多方打探！蝉儿焦急之际想起半月之前自己一个奇异之梦更是心生忧惧。梦中蝉儿在浊浪排空的江面上，但见黑云滚滚，浪高十尺，无一行船。忽闻柳儿呼救，却不见人影……忆此梦，蝉儿更加心急如焚，却不敢妄加断言！

　　一日午后，担忧之中的蝉儿忽听前门传来哭诉之声，一阵寒意笼罩在心里，急疾奔至，只见随柳儿进京之家童衣衫褴褛瘫坐在地，向二老哭诉：柳儿于半月前奉皇命返回故里，行船至江面之上，偶遇台风，船翻物沉！人亡两不知！家童被冲至岸边，幸得一渔人相救，醒后沿江搜寻公子皆一无所获。遂日夜兼程，告知家中。话未毕，蝉儿已晕倒于地，丫鬟忙上前抢呼。醒来后的蝉儿悲切切不知所云，想相聚之日苦短，郎君竟这般猝然长逝，更加悲痛难忍，不省人事！全府上下哭作一团，有主事者主持举办丧事。

　　丧事毕，蝉儿仍陷于极度悲恸之中，无论昼夜皆以泪洗面，昏沉度日。时值深秋，秋虫啾啾。日暮时分，斜阳一缕惨淡照着阑干，秋风渐起，树间黄叶不断随风飘落，蝉儿倚身矮几见黄叶随风逝去，心下伤痛，更觉凄苦万分，不觉万念俱灰！时日无多，便憔悴万状，消瘦不堪，卧床不起。每每想自己所爱之人就如那稍纵即逝的露珠！痛苦之状更甚！真可谓：

　　惜叹秋夜凄寒月
　　孤挂墨穹映池塘
　　心碎如焚无生望
　　阴阳两痛伤断肠

　　一日夜半，月色莹洁凄艳，拂照大地，秋风瑟瑟，枝梢树叶触风即落，飒飒有声。蝉儿独拥冷衾，泪眼恍惚，盯着被凉风轻掠闪烁扑朔的烛影，更痛感生死难随心意！本已气若游丝，衰颓不堪的身体更加苍白无力，恨意难平！恍惚中但见柳儿推门而入，轻轻来到床前，注视羸弱的蝉儿，眼中泪光闪现，悲声叹道：“想我们情投意合却这般缘短，今生我们不能永相携！我期盼来世！我要和你牵手共渡奈何桥！想我临行之时，卿姿丰容美，时隔数月，却这般衰弱无力，判若两人！教我怎能不肝肠寸断！来世，我们同生，别忘了我们的戒环之约！无论经历多少艰险，都要凭这字寻觅彼此！”蝉儿挣扎着去握柳儿戴着戒指的手，可柳儿的身影渐渐隐去！蝉儿急扑欲抓那飘然而去的衣带，只听“扑通”一声栽于床前


（下）

　　且说这蝉儿恍惚中看到柳儿，情不自已向前扑去，栽于床前。丫鬟闻声，急急奔至抱起，只见蝉儿已是面色灰白，一丝鼻息时有时无，干裂的嘴唇喃喃念叨：“浪吞君身我心煎，两烟并入碧云天，我之归冥，紧随君去，等我！！！”说罢一声长叹，已是香消玉殒，一缕香魂夺窗而去。

　　丫鬟惊呼！想这柳家旧丧又添新恨，全府上下一片哀哭之声……

　　单说蝉儿魂魄急速奔出，追寻柳儿。茫然中但见前面有一灰白人影晃动，不觉加快了脚步，忽隐忽现中，行至一湖畔，但见青云渺渺，凄风阵阵。诧异之时忽闻一声轻喝：“住手，我乃阳间新科状元，今日我暂且留于桥这端！……”正是柳儿声音，蝉儿循声望去，只见一黑一白两人架起柳儿往桥心而去，“郎君，等我！”说罢一闪而去。柳儿闻声挣脱二鬼，与蝉儿相拥相泣于桥上。二鬼一见亦掩面而去，真是：

　　奈何一别青冥去
　　相约来生泪凄迷
　　此去蓬岛山水碧
　　百转千回志不渝

　　泪止，二人自悲痛中挣出，相视一笑：“戒环！”“来生！”“我们相约！”说罢，手挽手消失在桥头！

　　地府，阎王殿内。冷面厉眼的阎王高坐于殿首。阴森森的雾气自墙角笼罩而来。殿下，柳儿与蝉儿并肩而立。此时阎王冷冷地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讲出来，我尽量满足！”柳儿闻言忙答谢：“多谢！想我与蝉儿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让我们来世相守！敬请您让我们投胎之时相隔近些！以免来生蝉儿寻觅之苦！”说罢，深深地看着蝉儿，满目的疼惜与不舍！“是吗？为了你们最后所愿！可有问路之资？！”阎王沉着眼帘闷声问道。“问路之资？！想我遇难之时，被江水洗劫已空。蝉儿自病榻之上追寻而来，又何来问路之资？！”柳儿强压满腔悲愤申诉道。“是吗？”说着，阎王犀利的目光紧盯着柳儿与蝉儿紧握的双手。红玉雕刻的戒指闪着琥珀的光芒。柳儿似有所悟，坚定地说：“这戒指是我们来世的信物！即使生命逝去！戒指不弃！”“哦，那你们就退去吧！”说罢阴测测一笑。

　　…………

　　仿佛沉睡了千年。黑暗中，蝉儿动了动被泥土紧压的小小的身体。刺骨的疼痛袭遍全身，她纤细的小手向四周摸索着、攀爬着！蒙蒙中，柔嫩的肌肤轻触到一根长长的根须！她刚刚恢复知觉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名字闪过：柳儿，柳儿！“柳儿，你在哪里？”蝉儿潮湿的眼睛被泥土模糊了。“蝉儿！我就在此！在你的上面！你触到的是我的根须！我已化为一棵柳树！感谢苍天，让我们在一起！”蝉儿无力的双手紧紧抱住柳儿的根须！心里升起无数的安慰：是啊，无论怎样！我们在一起！

　　次日，柳儿听着蝉儿微弱的声音，急切问道：“蝉儿，你怎么了？怎么了？”“我，只是饥渴之至！”“哦……取我血液充饥！快！”“不，我不能！我怎么能？！”“不要犹豫！我还等着和你举行一场完美的婚礼！那个婚礼留下我太多的遗憾！”甘甜的汁液注入蝉儿口中，刹那间激活了蝉儿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白天他们诉说着相思，夜晚蝉儿汲取着柳儿的血液，渐渐长大。秋天，当柳叶落尽，柳儿柔韧的根须紧拥着蝉儿步入冬眠。

　　四季更替，年复一年，漫长的七年已去，夏至过后的一个黄昏，娇柔的蝉儿顶了顶冰冷而坚硬的泥土，一寸寸，一点点，终于在夏风习习、荷香幽传的夜晚，冲破最后一层尘土，钻出了地面！

　　星光闪烁，如盏盏璀璨的华灯装点着这场盛典！蛙声与清风唱和，汩汩的流水弹唱着一路祝福而去，清清的湖水捧出一面明镜，芙蓉相偎，悄传着他们深沉的爱恋！蝉儿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中，轻灵的抖了抖晶莹的华服，神圣地把薄薄的蝉翼轻舒。这曼妙的曳地白纱在晨曦的莹雾中泛着荧荧的光。透过黎明的一丝微亮，依偎在柳儿怀中的蝉儿痴情地说：“亲爱的，我要用一生来为你歌唱！”

　　说罢，凝气，轻吐，优美的歌声泠泠响起，激荡在晨雾迷蒙的林间：

　　扇帕情
　　情结月色浓
　　紫衣入梦牵线红
　　花烛夜守空闺心若冰
　　诗相聚意相通彩蝶舞花丛
　　求功名魂归去蝉儿伴君化青冥
　　奈何桥喜泣拥戒环约来生
　　地府守誓言双手紧扣
　　黑白两世七年等
　　至情瘦苍穹
　　柳蝉盟

　　等待了七年，相牵一季，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珍贵而短暂！相依相偎，观荷听雨！赏人间真情！品自然神韵！他们扯一米阳光照亮黑暗，剪一朵白云轻贴于窗棂。朝霞浣洗出绵绵的丝帐，彩虹织就伴舞的霓裳！

　　当秋风又起，在金色的庄重灿烂的仪式中，歌唱了一生的蝉儿殚尽了体内最后一丝生机，含笑而去！没有悲伤！没有痛楚！更没有话别！因为他们知道，蝉儿带着这扇帕情、戒环约已走入下一个轮回里，相约七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