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什么?
有人说,故乡是父母温馨的怀抱,是世代居住的老屋;有人说,故乡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儿时的梦;有人说,故乡是丈量现实的标尺,是游子精神的归属。
新华词典对故乡的解释:老家、家乡,出生或久居的地方。
对我来说,故乡是魂牵梦萦的地方。远离故乡拼搏,故乡是依靠,是思念,是动力。失意时想到的是故乡,淡淡的乡愁让我继续奋进;稍有成就,想到的仍是故乡,衣锦还乡的冲动让我继续努力。
我的故乡是滇西南边陲的一个傣族小镇——孟定。
“孟定”,傣语意为“弾弦的地方”。她是继云南傣家大姐版纳、二姐德宏之后,闺中待嫁的“傣家小三妹”。傣族,有“水的民族”之称,不但习惯“傍水而居”,而且有“一日三浴”习俗;不但有欢乐的“泼水节”,还有迷人的“水姑娘节”。可以说,一刻都离不开水。仆冒没有不会游水的,故有“见水笑眯眯,必定是摆夷”之说;仆哨更是口不离水,嬉笑“水、水、水”,祝福“水、水、水”,甚至骂人时也是“水、水、水”。所以,在傣乡行走,常能听到“水,水,水”的欢呼。
“孟定”,仅听名字,就令人遐想,何况还有“傣家小三妹”的雅称,何况还有“水,水,水”的奇葩祝福,再加上诗人晓雪的诗“西双版纳是一幅鲜艳夺目的画,而藏在云雾深处的孟定坝子则是一首回味无穷的诗。”孟定坝,更是蒙上一层原始和神秘的色彩。
离开故乡40年,我曾经回过三次。
第一次是1985年。我利用大学暑假,以“天之骄子”身份,从昆明乘长途客车,一路摇晃呕吐,整整煎熬4天才到达。故乡,还是那些山,还是那些水,还是那些人,甚至还是那些房子。故乡默默地迎接我,没有想像的热情,没有想像的变化。熟人见面,一句不痛不痒“回来了?人模狗样的,看样子混得不错嘛。”连一句装样时气的好话都没有,根本没人把我这个大学生当回事。天气太热,没有空调,晚上2点多才好不容易入睡。第二天,只有几个女学生来看我,凑钱请我在路边小吃店吃了顿饭。下午,想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没有车没有人陪伴,一个人借了学生的自行车,汗流浃背地转了一圈,百般无聊,扯直就回旅馆了。晚上一夜无眠,一大早便灰溜溜雀雀咪咪地离开了。坐上客车,忽然感到,世上再没有比发现自己多余更凄惨的事了;脑子里闪现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看着渐渐模糊的故乡,在心里发誓:故乡,我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我食言了。10年后,自我感觉不错,可以说“人模狗样”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之心又蠢蠢欲动,而且越来越强列。为动员妻儿同行,不但借了一辆桑塔拉,还把故乡说得天花乱坠:遍地大象走,满天野鸡飞;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跤还能嘴啃西瓜……说得妻儿兴奋不已。儿子想看大象,妻子想吃水果。就这样,连哄带骗,利用春节假期,带着妻儿又一次踏上了回乡的路。
路,还是那么漫长,还是那样云山雾绕。走了一半,儿子晕车,我打算放弃。妻子说:“坚持吧,不了了你的心愿,我看你几年都不会归阴服法的。”知我者,妻也。妻子不但了解我,而且还能准确地使用故乡的方言了。我咬咬牙,坚持前行。第一天住漫弯电站,第二天住耿马在县城,第三天终于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故乡让妻儿吃惊是肯定的:道路灰尘滚滚,房子低矮破旧;到处弥漫着酸笋味,冬天的男人居然光着上身……别说“遍地大象走满天野鸡飞”了,除了路上见到的几只小松鼠,什么动物都没有;别说“头顶香蕉踩碰菠萝”了,除了甘蔗地瓜,大部分的水果都是外来的。妻儿异口同声:“吹牛不打草稿。”大呼上当受骗。
故乡的“变化”让我吃惊:山矮了,树矮了,房矮了;路窄了,河窄了,街窄了;满街的台球桌,满街的麻将桌,满街的光着上身的男人。小伙伴们,早已成家,我孩子5岁,他们的孩子都十多岁了。大家坐一块喝酒吃饭,只是,明显没有共同的话题了。他们说的我插不上嘴,我说的,他们也理解不了,彼此尴尬,只能闷着喝酒。更糟糕的是,儿子放炮仗不小心伤了上嘴唇,同学随便用创可贴贴上,看上去像个小日本一样别扭。妻子心疼,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晚上在招待所住宿一夜,第二天6点便起床,帯家人去清水河游玩,中午在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又匆匆返程了。别说妻子莫名其妙,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千里迢迢不知道回来干什么。我再次发誓:绝不再来了。
人啊,真的很奇怪。不回故乡的时候,想起来都很温暖。可两次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回去,两次都是这样匆匆忙忙、怪里古懂“逃回”现在的家。可谓,去也匆匆,回也匆匆。
恰在此时,在杂志上看到一则有趣的笑话:
一位苏联人移民美国时,在行李箱里放了一张斯大林的肖像。在过海关时,一位工作人员问他为什么带这个。他回答:“这玩艺是我准备用来医治思乡病的,一看到它,我就不想回苏联了。”
生活充满了笑话,但生活从来不像笑话那么简单。那个苏联人用某人的肖像医治思乡病,虽然多少有些情绪化,至少找到了一种医治思乡病的方法,可我至今也找不到医“思乡病”的良方。
离开故乡30年后,我再次失言了。为治思乡病,我带着亲朋好友十多人,开着迈腾、奥迪、保时捷,浩浩荡荡第三次踏上了故乡路。
车好,路更好。700多公里,朝发夕至。故乡今非昔比,同学安排在最好的白马酒店,并安排丰富的傣味。心情好,酒量大增,当晚喝得人仰马翻,我居然没有醉。
然而,第二天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故乡的变化让我瞠目结舌:原始的森林不见了,原始的水田不见了,原始的大青树不见了,原始的攀枝花不见了,原始的傣寨不见了,甚至原始的蓝天不见了。见到的是满天的灰尘,满地的建筑,满山的橡胶,满田的香蕉,满河的沙堆,满寨的洋房;听到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声,热火朝天的生意声,热火朝天的划拳声,热火朝天的麻将声……
漫步在繁华喧闹的孟定街,感受到的是珠光宝气;漫步在绿树成荫的南定河傍,感受到的是现代气息;漫步在毫无傣味的傣寨,感受到的是浑身不自在;看着种在花盆里的行道树,我甚至怀疑走错了地方……
故乡繁荣了,故乡富裕了。可是,好像有很多不协调:环境与发展不协调,文化与建设不协调,财富与精神不协调,灵魂与身躯不协调。故乡人的脸上,缺少了过去的平静、祥和,更多的是浮躁、困惑、无奈、麻木。
共享改革的成果没错。问题是,故乡好像忘记了发展的根本目的是宜居,而宜居的根本是生态环境。
弃竹楼住小洋房没错。正如同学说,傣族有追求幸福的权力。竹楼虽然冬暖夏凉,但防火难,翻修难,不如小洋房一劳永逸。问题是,依山傍水,龙竹、塔井、竹楼,是傣族的传统,是习俗,是文化,也是灵魂。没有灵魂的傣寨还叫傣寨吗?住小洋房是否就是幸福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的原始、神秘的故乡不见了;我的宁静、生态的故乡不见了;伴我成长的大青树不在了,伴我成长的小黑河里没有鱼了,我再也吃不到马头鱼、麻蛇鱼、黄壳鱼了。
但我知道,发展一定要因地制宜,而不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柏油马路。我们有怎样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我们对历史、传统的态度。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一座城市还是一个村庄,如果它的过去总被连根拔掉,那么它也会丢掉它的未来。
未来的故乡会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那魂牵梦萦的故乡一去不复返了,我那原始神秘的故乡一去不复返了。今天,我伤痛的不是故乡失去一棵古树、一口塔井,而是故乡丢掉了它的历史、传统、文化。
第一次回去时,面对没有多少变化的故乡,可以用“穷乡僻壤”形容;第二次回去时,面对还没有大开发的故乡,可以用“世外桃源”形容;第三次回去时,面对“翻天覆地”的故乡,居然冥思苦想好几天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成语来形容故乡了。脑海里一直在闪烁一些“热闹”成语:热火朝天、八仙过海、万马奔腾、门庭若市、如火如荼、烽火连天、灯火辉煌、只争朝夕、百鸟朝凤等,甚至想到佛教梵语“娑婆世界”——善哉,善哉,我佛慈悲,佛祖莫生气。
在城市,常听到人们说:“故乡荒芜了,回不去了。”
对于我,却恰恰反过来:“故乡繁荣了,回不去了。”
面对“繁荣”了的故乡,心里却隐隐作痛,莫名其妙地想到简化后的一些汉字居然与故乡的现状“不谋而合”:云,无雨了;爱,无心了;导,无道了;开,无门了;亲,无儿了。巧合吗?如果是巧合,那么未简化的字:魔,还是魔;偷,还是偷;骗,还是骗;赌,还是赌;贼,还是贼。又该如何解释?难不成,“好的”通通被简化,“不好的”全部保留下来吗?不知道简化后的汉字,是更“文明”了还是更“野蛮”了。
“文明”与“野蛮”如何界定?上个世纪20年代,一位名人说到东西方文明的区别,“东方是人力车文明,西方是汽车文明”。我不知道这个观点对不对。但是对于故乡这个“弾弦的地方”,不保护也就罢了,一味地学习“愚公移山”“填湖造地”“移风易俗”“改天换地”,肯定是不妥当的。故乡应该珍惜、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充分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亲近自然,回归传统”,而不是“逆天道”去改造自然。我甚至“天真”地幻想:如果故乡不搞大开发,不建高楼大厦,不修几十米宽的柏油马路,把大片土地还给自然,保持田园风光,小桥流水;饮,喝塔井水;行,乘小马车……那么,故乡的水可能更清,天可能更蓝,人可能更纯,“不慌不愁,笑看云卷云舒”。这是不是就是人间的“桃花源”“伊甸园”“香格里拉”?这是不是就是“回归自然”“尊重自然”“以退为进”呢?哈哈,这种“回归自然”,到底是更“文明”还是更“野蛮”?
我和故乡好像都同时站在前行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都需要选择。选择决定命运,选择决定未来。
故乡犹在,但魂已去。
我的选择是逃离。故乡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