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即将降临,夕阳挂在驼岭山头,摇摇欲坠,散发着最后的余热。霞光散漫千里,鱼入渊,鸟归巢,万物将栖,泉源村却迟迟不能安静。
下课铃一响,孩子们就冲出教室,飞也似的奔回家。农忙结束的大人也一改往日的疲惫,匆匆赶路,所有人都急着回家,掸掸灰,洗把脸,换上干净衣服,一大家人拉拉扯扯赶着去村广场——镇上的戏曲团来搭台唱戏了!
村民活动广场泥砌的舞台旁,一对母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妈,我要是会唱戏,像您一样成角,也不愁没工作了。”
“工作慢慢找,从底层做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专门读研只希望能找好工作,那个公司却让我从小职员开始,我咽不下那口气。”
“这次泉源村公演,带你来散散心,或许你能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
“时间还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广场上还没人,母亲找了个台阶坐下来,“从前车马很慢,人也穷。那个时候有个李家园子,像我们现在一样。每年来泉源村公演,乡下没有什么可以寻乐的东西,这公演就成了过年一样的日子。”
小卖部几毛钱买点炒瓜子,再给小孩带块水果糖,提着自家的板凳,有的干脆爬上去年秋天堆的草垛,在打谷场一坐便是两个小时,聊天、听戏。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个小时就成为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足以让这偏僻的乡村热闹小半年。
李家园子是传了好几辈的老班子,可谓是梨园世家。如今班主两口子做师傅,儿子和儿媳是台柱子,徒弟不多,十来个孩子天天咿咿呀呀地唱,小小的戏班子却是远近闻名,唱念做打是样样都会,生旦净末丑也个个不缺,曲目繁多,在小镇内外很吃得开。
小镇上的一些富庶人家,逢年过节,请客做寿,都要让这李家园子热闹一番,又有排场又有看头。可戏班子有十几个人要养活,一场下来,打点上下,花销也不少,请得起的人自然不在话下,请不起的也只隔墙听两句便悻悻地离开。古人云:“戏子无情。”,可无人知道学艺之人最讲究“德艺双馨”。李家园子的创办人是从泉源村发家的,祖籍也在这儿,所以戏班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代代相传:每年去泉源村免费公演两次,春节一次,秋分前后一次。李家园子戏折多,但最拿手的是《贵妃醉酒》《霸王别姬》《铡美案》《天女散花》这四出。本着自家人就应该听最好的戏的理念,每每公演便将这四大出搬上台,中间夹杂几场小戏,一场公演就结束了。每年每次都是如此,时间长了,小孩也能哼两句,但这折子台上人唱不腻,一年比一年更为动听,台下人听不厌,年年不遗余力的叫好。偏远的小山村如深林中的一潭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安静的。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一年中的两次公演,就成了最让人翘首以盼的日子。
李家园子有个女孩,从小在戏园长大,一家人唱戏,很小的时候耳濡目染也学了几年。她最喜欢跟着爷爷学戏,每当爷爷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总是说:“我要唱戏,像爷爷一样,让好多好多人来听。”爷爷捋着胡子嘿嘿地笑。直到她上小学,不知哪个小孩从父母那儿听来的,说戏子是下三滥的东西,她才知道人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称父母为“老板”“先生”,背地里却在嚼舌根,孩子们总喜欢不分是非,盲目从众,她不知道人情世故,只在一声声的“戏子”与“下三流”中彻底恨上了戏,那是一个令人感到屈辱的词。念到三年级,她就强烈要求住校,尽可能远离家里。也不再学戏,每当从别人口中听到戏,她都反感至极。初中高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和家的间隙越来越大,她依然讨厌唱戏的,泉源村一年两次的公演也还是如期举行。
母亲说到这,叹了口气,望向已经挂了黑影的山头。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角已经描眉画黛,凤冠披霞,青衣翩翩,水袖摇摇,真是美煞旁人。
“后来呢?”儿子追问。
“后来,女孩如愿考上了远处的大学,离家越来越远......”
她以为可以像想象中一样顺利毕业、找工作、恋爱、成家,在大城市扎根,可事与愿违,因为大学是普通本科,她在大城市没有户籍,又没有住处,找工作也是处处碰壁。家里人认为她可以回去继承父母衣钵,继续在李家园子唱戏谋生计,也能把这本事传下去。可女孩不愿意,她不止一次因为此事与家人吵架,她始终觉得自己大学文凭去唱戏太屈才了,也不想从事人们口中下三滥的职业。然而,麻绳偏挑细处断,他的爷爷奶奶也在那段时间双双去世,她没有见上最后一面。下葬那天,两位老人长眠于一处,新修的碑前围满了人,哭声一片。她在家描眉,扮作花旦,待人群散尽,独自来到坟前,一袭粉衣,唱起了小时候爷爷教的《天女散花》,清远悠扬,在山中久久回荡。
“那时候的天和现在相仿。”母亲看着黑漆漆的夜,台上的人莲步缓移,伴着锣鼓声响,口中念念有词。
“在那之后,她找到工作了吗?”
“嗯,她收起了大学文凭,在李家园子唱戏。”母亲轻描淡写:“叫李瑶芳。”
“妈,那您就——”儿子很惊讶。
“瑶芳,快来扮上,一会到你的《天女散花》了。”后台有人喊。
“好,来了。”母亲起身走向后台。
不一会儿,一袭粉衣翩翩上台,花旦初亮相,便赢得满堂喝彩。儿子看着台上的角,渐渐入了迷,这出戏他听母亲唱过无数次,今天却如初次一般全神贯注,一曲终了,台下掌声与喝彩一齐响起。他思忖了一会儿,离开坐席,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你好...对,是我!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可以从基层做起,好,那我明天去面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