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点

     正值冬季，寒风凛凛，西方爆发了战争，异族几度攻破城邦。
     战争的亲历者老乔治瞎了一只眼。教会征收了他所有的财产，军队带走了他所有的儿子，妻女们也回归神的怀抱了。无可奈何，他只能紧握着十字架，向着天空祷告。
     那是一片怎样的天空呢，烟尘卷卷，火光乍现……
     城邦几近被炮火摧毁，与所有迷途的羔羊一样，他和众人在破败的教堂里接受着神父的教诲。
     衣着整齐是对神的尊重，作为神在世间的代言人，慈悲的神父要穿得华丽，才能展现神的伟岸。人的脑子能懂这种东西，但神父其下腹一颗紧绷着的扣子却不懂。
     是以，空旷的诵经台上，
     神父讲：
     “神说人生要纯洁，死后才能升入天堂。”
     扣子一直在颤抖着。
     神父讲：
     “神说今生要忍耐，来生才能幸福。”
     肚子一直在圆滚滚。
     神父继续讲：
     “神……”——撕拉——扣子忍耐不住，掉落在地，一点雪白的肚皮袒露众人。
     黑夜将至，神父无心接下来的话，他倘若无事地把衣服理了理，于是另一颗扣子也支撑不住了，更大面积的雪白露了出来。       他望着众人大喊：“礼拜结束！”
     众人麻木而僵硬的脸早已发不出笑声。无人时，他的肚子怕是能再长几圈，可是小人们不行啊。
     “愿神保佑各位睡个好觉。”
     老乔治是在人群的推搡中走出教堂的，没有墙壁的遮挡，寒风给了他一激灵，他哆嗦地摔到了地上。
     没有人去扶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的老头，即使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天，拖着疲惫的身体，麻木的精神，他们全部的思维里都被一个念头占据了，那就是明天的希望，和平的希望。
     夜已渐深，人群散尽，枯瘦的老乔治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他人老了，眼也瞎了一只，看不清夜里的路，走路也摇摇晃晃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站起来，向前走，在原地趴一晚上等待着的只有死亡，咬着牙往前走还能有生机，明天的希望同样也是他活着的精神支柱……
     不知过了多久，老乔治摸着地，终于走到了一处没风的宝地，感谢神的保佑，他倚着不知道是墙的东西坐了下来。没有声音，周围或许有人或许没人，无论如何，他们都混合为这寂静夜色，世界棋盘难以起眼的一块背景板。
     老乔治一天只吃了半块面包，此刻的他躺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鼓动他那个僵硬的嘴，咀嚼着空气中并不刺骨的风。
闭上眼，缓缓睡去，再睁开眼，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战争将尽的一天，充满希望的一天。
     于是这一天，老乔治做了一个甜美非常的“梦”…..
     同样是这个寒冷的冬天，领主的小儿子阿尔切克诺扛着长枪，骑着烈马，带领着英勇的战士们冲向了敌人，俘虏了异族的首领。人们一时缅怀逝去的战士们，人们永久赞颂阿尔切克诺的功绩。
     夜晚的领主府里热闹非凡，领主坐于大堂东向，阿尔切克诺就席于南向，异族首领北向坐。无数仆人穿行堂中，空气中混合奶酪和烤肉的芳香，异族首领一手掰开了一整只烤猪的大腿，用牙狠狠咬了一口，斟上满满一杯美酒，向南座而递，大号的青铜杯相撞发出清鸣的号声。
     城邦的英雄阿尔切克诺拔剑而起，他手腕一转，一阵剑风扫过首领的脸，大步一跨，剑锋砍向炙热的炭火，带起火焰，一劈一落，剑剑擦过首领的身体，宛若火中起舞的精灵。
     首领也不惧，高举美酒一饮而尽，眼睛锁定领主，几息之间，原本甜美的空气被硝烟扰乱，眼神的交错间饱含着政治的博弈。
     炭火烧的很旺，大堂内的空气令人感觉燥热，一整晚的话语，一整晚的燥热。他们之间讲了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毕竟吾等小人物干扁的人生怎么能体验大人物的精彩啊。
     是以，神明的战争，信徒只是筹码。
     虔诚的鹅啊，虔诚的羊啊，站上餐桌，为神而战吧！
     于是我信仰的神啊，请您保佑众生吧。
     ……
     希望的，期待的，渴望的，
     在老乔治一“梦”起来，实现了。
     战争结束了！
     和平到来了！
     最后的最后，首领带着诡异的笑离开了。人们以所有恶毒的辱骂拍打逐渐远去的异族军队，无所谓和平的代价，无所谓事情的真相，翘首期盼家人的团聚。
     士兵们一个一个走过来，牵起亲人的手，含泪相拥。可怜的老乔治啊，独剩下一只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勇敢的战士，但他的手一次也没有伸出去。
     一片欢悦声中，老乔治歪歪扭扭地走出城门，望着茫茫死尸，只得一声长叹。他看着，他摸着，他亲爱的孩子，他冰冷的孩子，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是我的孩子，老乔治想着，他推开孩子身上的人山，定睛一看，却穿着异族的战甲。
     天下的人都是一般样的人，一般样的人操戈着一般样的人。
     猛然，神父的话语在老乔治耳里炸开：
     “你忏悔吧！”
     “你忏悔吧……”
     但是，我究竟要忏悔些什么啊！
     若干年后，神父穿着更加宽大的华服依旧继续着他的神学事业。
     老乔治变得更老了，他捡了一个儿子，大家都叫他小乔治，小乔治疯狂迷恋上了英雄史诗，老乔治为此愁秃了头。好在小乔治成为了一个有名的吟游诗人，生活有了保障，再娶妻生子，人生的根也就扎下来了，老乔治美美地想着。
     这段日子里，小乔治在酒馆里吟诵着赞颂天神之子伟大英雄王阿尔切克诺的诗篇，讲述着一段还“未被尘封的历史”，只不过这历史里没有挺过苦难的老乔治们，也没有战死的老乔治的儿子们。
     他们不是时代的亮点，而历史只关注亮点。
     千万个人里面可以有很多个人叫乔治，千万个人里面可能只有一个叫阿尔切克诺，他是领主的儿子，然后成为了天神之子，最后是战死英雄的王。老乔治们嚼着空气的时候，“神”们可以大口吃着肉，混杂着血与腥，那是刀叉敲击瓷盘的声音。
     至少……至少我们生活的城邦繁华的已经看不见往日被摧毁的痕迹，孩子们的生活也变好了。半块面包果腹的日子不再，人们都能日常吃上肉了。
     下一代人的世界会更好吧。
     愿和平永驻，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