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江兵,50年人,属虎,潜水员转业,壮硕如牛。
他退伍后就到我们公司,和我在一个办公室,还当过我很长时间的科长,后来我到其他科室,还在一个系统,妻子则一直在他手下,直到退休。
他为人正直,工作认真仔细,吃苦耐劳。记得有一次,我收到一张托收单,看了看,是我要的东西,签了个名,要送财务科,刚巧,他要去,我就让他给带去。不一会,他拿着托收单回来了,说:“这个好像不是我们的呢。”我仔细看了一下,果然不是我们的东西,顿时给我吓出一身冷汗,要不是他看出其中的疑问,这货款就这么出去了。有了这次教训,以后我碰到货款支付就格外小心,万一出错就是大错了。那是个计划经济的年代,不太注重劳动纪律,上班出去看电影逛西湖是常有的事情,还不请假。有时候出去了,碰到有联系工作的人找我,,他能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让他们改天再来,等我外出回来,他会告诉我,什么人来找过我了。也不批评我上班随便外出。这样的事情多了,我就觉得由于我的外出,让外地联系工作的人在杭州多住一天,耽误了别人的工作,有点过意不去,渐渐的也不敢随便外出了。
他这个科长,不批评人,什么事情都自己做出表率。不像现在有些科长,有一点小权就要为自己牟一点小利。他总认为科长就是要把科里的工作做好,自己是个带头人,吃苦就要在前,享受就应该在后面了。公司里派公差,如果只要一个人,他就不声不响的自己去了,做完了回来,大家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碰到享受了,分东西了,总是最后一个,拿别人挑剩下的。也有人抱不平,怎么你总是最后拿,以后也要先挑个好的,他就笑笑:“一样的,一样的。”
他做事虽然细心,也有粗的地方。给他夫人打电话就不细了:“喂,张三吗,我是李四,今天晚上单位有事,我不回来吃饭了,哦,好的,再见。”啪,就把电话挂了,等他打完电话大家总是笑话他:“她是你老婆呀,说话不能温柔点吗?”
这时他就板了个脸:“怎么温柔,事情不是说清楚了吗?”
一次碰到他夫人,我说:“江兵给你打电话,总是这么个腔调,像发电报,一点不像在给自己的夫人打电话。”
他夫人笑笑说:“他就是这么个人,我习惯了,他要温柔了我到不习惯了。”看看,就是这么一对夫妻。
十年前我离开杭州去上海,和公司的人都断了来往。去年回了杭州,上个月偶然碰到一个人,问起我原来的工作单位,说:“那你认识牛江兵了。”
“当然,我们还是好朋友呢。”
“那你不知道了。”
我听他话里有话:“什么不知道?”
“他现在是植物人了,有好多年了。”
我听了吓了一跳,那么健壮的人怎么会变植物人。
“现在还在医院,你有空去看看他。”
“哦,哦。”我脑子在给一个健壮如牛的人和植物人划等号,不知道他后面又说些什么。
回到家,满脑子是江兵。吃饭时脑子里是江兵,江兵﹔看电视也是江兵,江兵﹔躺在床上还是江兵。挥不走,驱不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们去鞍钢参观,鞍钢厂区好大,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间隔很远,中途是坐汽车过去的。我在车上突然看到路边有三两只老虎在散漫地踱步。我的天,这里老虎怎么散养的,我们在车里到是安全的,如果是走路的呢,怎么会这样,太危险了吧。一下子把我惊醒,还好是梦。不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斜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我们宿舍有三张床,他们两张靠窗,我横着靠门。他俩坐在床上聊天,我躺在床上发呆,突然觉得有人在动我的脚,昂头一看,门外进来一只大老虎,在咬我的脚呢。吓的我话都说不出来。不过感觉的出来,老虎不是在伤害我,轻轻咬着我的脚往外拖,把袜子都拖了下来。我又不敢踢它,怕把它若毛了。心里那个急呀:别找我呀,也去找找那两个聊天的呀。他们还只管聊天,对这里的事情视而不见。一下又把我惊醒。
你说怪吧,平时做梦,醒来后就不记得梦到什么了,今天却记得清清楚楚,还总是和老虎较上了劲。
哎哟,江兵属虎呀,它咬着我的脚,往外拖,莫非是要我移动脚步,去医院看看他?应该是的了,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去了医院。
他夫人在医院陪着呢,见我们到来,带我们去见他:“江兵,江兵,快看谁来了。他睡着了。”说着摸摸他的头,拉拉耳坠。
江兵慢慢睁开眼。“江兵,我们来看你了,还认识吗?”他对我望望,像是在打量这个人是谁。
几年不见,变化不少,不是我印象中的江兵。白白的,胖胖的,干干净净,脸色红润,睁着大眼睛,不像个重病人。
再一看,是的,是他。嘴唇上一颗痣,是他。比原来白,胖,还年轻。难怪,初一见觉得不像了,真真切切是他了,可见生病的几年照顾的还是很好的。
“江兵,怎么生病了呀,我一直在上海呢,刚听说你生病了,过来看你。”他眼睛渐渐有些光亮,瞪着我看,好像认出了我。“江兵,认识我吧。”他似乎有些激动,眼圈微微发红,眼眶里含着泪水,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异响,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能认识我吗?”我抬头问他夫人。
“不认识了。”他夫人弱弱地答道。
我妻在床那头也摸摸他的脸,“江兵,江兵,我们来看你了。”
他听那边有人叫,就努力扭过头,看看是谁在叫他,但是没成功,就极力把眼睛转向那边。
“他应该认识我们的,我觉得他意识很清晰的。”
“应该是没有了,大概是听到动响的条件反射吧。”
“有那么严重吗?”我疑惑地问。
“生病后把协和医院的专家也请来看过了,他们看到这样的症状也很乐观,但听了抢救过程就沉默了。”
“哦,怎么呢?”
“唉——。”江兵夫人长长的叹了口气,说起不愿回忆的往事:“退休手续办了才两个月,再过一个多礼拜要送女儿去美国,因为在美国要住一段时间,就想把腰腿疼的老毛病在这里治疗一下,那里医疗费很贵。医院就给他打封闭,还剩最后一针了,没想到就是这最后一针打下去,当时就停止了心跳。”她泪眼汪汪地说不下去了。
值班护士接着说:“按说,这种事情在医院发生的也不少,但通常是在手术室发生的,那里有抢救的设备和医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这次封闭是在门诊打的,没有医生和设备,等叫来了医生,已经过了最佳抢救时间了。心脏停跳超过五分钟,就会造成大脑不可逆的缺氧性损伤。”
“不可逆。”这么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一条壮汉,就这么不可逆地变成了植物人。
“有多久了呢?”
“差一个月四年了。”江兵夫人答道。
“我的天,这么长时间了呀。”
“医生说,缺氧这么长时间还能抢救过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发病到现在状态有变化吗?”
“基本没有。”
我还是不相信他没有意识,拿过一张纸写了一寸见方的几个字“把眼睛闭上五秒。”放到他眼前,静静的等着。他还是瞪着眼睛看,没有闭眼。“江兵,把眼睛闭上好吗?只要五秒,一秒也行。”没有闭上,真的没有反应。
“他没有意识了。”护士说。“美国巡回医疗的专家在杭州的时候也来会诊过,大脑缺氧后脑萎缩得很厉害,CT拍主来的片子,脑子萎缩后形成了很多空洞。”
平时新闻报道里也看到不少植物人,但都和我距离很远,生活中离的这么近的植物人不幸让我碰到了。不过,新闻报道里植物人多年后苏醒过来的植物人也有,也让我碰到好吗?
我祈祷,祈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