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淡话婆婆儿”在被称作陈家幺丫头时,就显现出其伶牙俐齿的天性。五、六十年代,一般家庭都是孩子多,大人还得到田里去做事,白天孩子们一般就是放任自流,晚上全家人才会聚在一起。幺丫头的爹粗通一些文化,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炉看欢快的火舌舔着火炉,或夏天一家人坐在院坝里享受着山野送来的习习凉风时,他都会给孩子们讲一些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关于清朝时本地的一个农民讼师的故事。也许是对会说话的机灵人的崇拜,他也会教孩子一些做人的俗语:问路喊声哥,少走二里多;不怕鼓眼子将军,就怕笑眯罗汉;久住令人厌,勤走亲也疏;人情到处赶,下雨好借伞……
这些启蒙教育练就了幺丫头的处世本领,五岁多时,她就敢邀集一批和自己大小差不多的孩子,组成“串乡团”,这帮孩子大多还不到帮家里做家务的年龄,大人都出坡去了,没有人照看,就任他们拉帮结派地玩着,省了大人的操心。这些无官管的孩子,就可以任性地串,看看稀奇,看看古怪。自己村子里玩厌了,晴好的天气,还会跑到邻村去,沿途这个婶婶、那个伯娘,一路喊过去,所向披靡。有一次,邻村的一个野小子欺负这个由丫头们组成的“串乡团”,和幺丫头一起去的伙伴,飞奔回家,有的掉了鞋子,有的散了辫子。而直到黄昏时,幺丫头才四平八稳地回了村。她告诉大家一个婆婆把她送到村口才回家,只不过是平时陪着那个婆婆晒了几次太阳,扯了些淡话,所以婆婆就当了自己的保护人。
满世界转悠了一天的幺丫头,到了晚饭后就开始满屋里跑舌头了,她会告诉爹妈,坎下的王婆婆用柚子壳洗脚;明娥的二姑来了,带了好多好多林区的土特产;刘老三又给供销社背货了……爹笑眯眯地听,然后说:“我的幺儿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长大了可以去当讼师”。幺丫头知道讼师就是帮人打官司的人,那是很会说话的人,村里的一个婆婆说过讼师就是能把死的说活,无理也能说个有理的人,最能干的。得了表扬的她更喜欢说话了。可是,因太得父母的宠爱,必招致哥姐们的“嫉恨”,他们半戏半谑地称她“淡话婆婆儿”,遂得名。在家里,爹妈叫她“幺儿”,哥姐称她“淡话婆婆儿”。幺丫头才不和他们生气呢,照样是爹妈声叫声应,哥姐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家里混得是如鱼得水。邻里也称她嘴甜,糊死人不抵命。是啊,多说说话有什么错呢,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嘛。
幺丫头不烦时确实是个好娃子,说出来的话比蜂糖还要甜,用妈的话说就是“一烦就成了毛脸畜生,说出的话像闹药子,闹死个人的。”话说幺丫头六岁那年,领着一群比自己小的孩子,排斥异己,充大王招摇过市,异己们不服气了,派了一个厉害的男孩子,将她的手下打了。幺丫头生气了,带着自己的那帮人就闯进了男孩家的院子。那个男孩早被自家的婆婆隐藏了,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大人也不能和小人一般见识,所以老婆婆气定神闲地纳着鞋底,头都没有抬一下。幺丫头喊话了:
“姨婆婆,你们家的脓包(男孩绰号)打我们了。”那男孩的婆婆是幺丫头一远房叔的姨,幺丫头跟着叔的孩子也呼男孩的婆婆为姨婆。
“你们那么多人,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你们。”婆婆站起来,把钢针在头发里插了两下,站在门槛上,不冷不热地应着,手里仍不忘她的飞针走线。
“他就打了,打了……”众声呼应。
“艳娃子,你妈喊你回去引俊娃。”婆婆很和蔼地指着幺丫头旁边的一个小跟班。
这位婆婆是艳的姑婆,艳子低着头走了。婆婆又开始点名,小小的村子基本上大多数都能扯上亲戚的。
眼看着队伍被老婆婆瓦解,最终只剩下幺丫头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成了孤将军。盛怒的她,跳起来指着老婆婆叫起来:
“好啊,你个李婆婆儿,你维护你的娃子,他打人了你还不教育,以后让你吃花生米。”
一个对付一个,婆婆笑眯眯地、消消停停地回应:
“乖娃子,几多孝顺,还送花生米给姨婆吃啊。”
“我说的不是那个花生米,这个花生米是公安局送给你的,只有一颗。”幺丫头作打枪状,上嘴唇翻上去,牙齿咬着“枪毙你,枪毙你。”
婆婆当时还在笑着,煞时变了脸,被幺丫头闹住了。开始还觉得好玩,可到后来几十岁的大人被小孩子教育了,想想不是滋味,掉身进了屋。幺丫头摇晃着两根拨浪鼓辫儿得胜回朝。晚上回家,妈很生气,说李婆婆的女儿找了她,说你们屋里的幺丫头不教育,以后会成“匪匪”(不是匪帮,当地语女流氓的意思)。结局是妈把她拽着给李婆婆认了错。本地乡风淳厚,一般都不愿与人结冤,“宁和强盗搭亲家,不和强盗结冤家”,强盗都能容得,何况一个孩子,临走时,李婆婆还抓了一把葵花子给了幺丫头,一段公案总算了了。
幺丫头最终没有成为“匪匪”,男服学堂女服嫁,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到了上学的年纪,幺丫头该上学了。
上学了,班主任是在向阳院教社员唱歌、读报的李老师。李老师平时到向阳院来,一群孩子会围在她边上,她比较喜欢这个常常替她端水找凳子的叫陈三美的孩子,所以选她当了班长。但好日子似乎不长,那个年代农村的姑娘大多是被大人当作“赔钱货”的,再培养也是给别人屋里培养。读到三年级,幺丫头不用反抗就回到家里,农村的女孩子读书就是为了出门能分辨男女厕所,卖小菜时会算账就行了。回到家里的幺丫头就开始学一些针线茶饭之类的事,渐渐地她的一手茶饭就在大队里闻名了。妈常赞扬幺丫头:“你做的有你姨妈做的好,你姨妈绣的蝴蝶能飞。鞋垫都是自己画的花儿,是如今啊,她准能成为大画家。”姨妈是妈的榜样,能赶上姨妈就是最高的表扬了。
十八、九岁的幺丫头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打磨下,成了一个“手有一双,口有一张”嘹亮得很的大姑娘。四村八里的保媒的人上门来了。爹因为粗通文墨,在乡村也算是一个角色,权衡利弊,他选了家住管理区附近王家湾儿的小王。其实上门求亲的也有城里头的公家人,爹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的娃子没有读过多少书,到了城里是会受别人欺负的。王家湾儿离管理区近,经济比山里好,更重要的是农村人不会欺负农村人,能干丫头到了别人家里说话还能算得上数,逢年过节,想给爹妈买点什么就能买什么,姑娘不吃亏,爹妈也跟着享点福。
幺丫头是个懂事知理的娃子,听了爹妈的意见,竟主动提出不要男家大操办,她的理由是:
“爹,有些礼行就免了吧,那只不过是大肠套小肠,一个过肠(场),如果借了钱,该了债,还得你的幺儿过去了还,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我看那小王也是个踏实过日程的人。”咬着旱烟袋的爹连声赞许着自家幺儿悟性好。然后两家商议后请人看了期,正期那天,小王用一辆自行车接走了幺丫头,幺丫头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二)
因为幺丫头的能说会道,很快在王家湾儿有了自己的一群伙计,湾子里结了婚的女子,别人都冠以嫂子的称呼,而惟独幺丫头被人称作“幺姐儿”。一帮女子,结婚没结婚的,都喜欢幺姐儿,跟着她学针线,拆白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田间地头,堂屋院坝嘻嘻哈哈一团。
这样友爱和谐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小王的一个亲戚在管理区当干部,区食堂差一个做饭的师傅,要找一个模样端正、干净、做的饭菜味道好、勤快、眼里看得到事的女子。因为食堂工作也算是窗口行业,就是接待工作嘛。如果做的好,还可以招工的。一番筛选幺姐儿名列榜首。幺姐儿笑了,在心里感谢着爹妈对自己的培养。有人笑,就会有人哭,菊花就因为没有选上好一向都不理幺姐儿呢。
到了公社幺姐儿开了眼,小小的管理区可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那个时候管理区的权限是很大的,大到国家大事的贯彻传达,小到家庭纠纷的调解都由管理区的各个部门管。芝麻米胡豆的事也真多。闲暇之余,幺姐儿有了新的去处,她倚在办公室门前看来打结婚证的,还有来扯皮的。有的时候,街上打架,太热闹了她会挥舞着锅铲出去。然后晚上回家,和姐儿妹子们扎堆的时候,就绘声绘色地讲给她们听。
“那一对男女可能是高山的吧,男的搓手搓脚的,不晓得手脚放哪儿,女的两个脸巴子红坨坨的,老高山的。别看那男的老实巴交的,看着还是个殷实主,嗨,那女的长得也不怎么样,到寻了个好人家”。
其实幺姐儿也算是个性情中人,看着那些年老的爹娘来告自己忤逆不孝的儿,听到伤心处,她会陪着老人流眼泪,有一次她甚至撵了里把路,硬是给一个到管理区告状的老人塞了三角钱。
左邻右舍的姐儿妹子、婆子姑子都喜欢幺姐儿,因为幺姐儿就是他们的新闻播报,就是她们中的故事大王。生产队里还在吃着大锅饭,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可真是少不了这样的人。
不过,话说多了也会有是非,因为幺姐儿的新闻播报,还引出了一场家庭大战,邻家两妯娌听幺姐儿说在供销社里工作的老公爹补了一笔钱,就在家里做起怪来,当妈的看着两个儿子难受,把那笔钱悉数分给了两个媳妇,后来邻家俩翁婆看见幺姐儿就说了一句话:
“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们给你分了一分钱没有?”把幺姐儿弄了个大红脸。
其实,对于幺姐儿嘴上没有把门的事,管理区内部也都有很多议论,但她又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再说她的饭确实做得好,一个普通的洋芋丝,让她加上木姜子、加点蒜胡椒那么一炒,那个色,那个味,真不能再说了,快流口水了。一上桌,那场面才是壮观,真正的万筷齐发,手慢的人只能对着那空盘吞口水了。那交省里来的领导吃过她做的野菜饺子、豆沫子粑粑、酸苞菜、菜花豆豉,赞不绝口,夸奖幺姐儿是粗菜细做,细粮精做,还号召那天在座的女同志向她学习呢。
在管理区大概有大半年的样子吧,年终区里向县里推荐先进,听说这一次的评先表模意义重大,区里的候选人是书记和妇女干事,书记最终当选了。妇女干事的一笔蝇翅膀儿字和一口吴侬软语,还有那如山泉般温柔的眼神,都令幺姐儿信服,原来女人还可以这么能干,这么漂亮,如果当年就认识妇女干事,她一定不会那么早辍学。而书记这个人呢,整天板着一张脸不说,还自私小气,什么事都是名也要得利也要得,很多人都这样议论书记的。在听说了妇女干事和书记之争后,她的侠义情怀潜滋暗长了。
书记从县里领奖回来的那个下午。幺姐儿却有些心神不宁了,她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又双手搓着围腰跑到灶门口低头看火熄了没有……终于,刚理过发,连鬓角都冒着喜气的书记拿着碗上了食堂的坎子,且前后都没有人。幺姐儿吞了一口口水,看着书记开腔了:“张书记,我听到一个话,不知该说不该说。”书记心情不错,笑微微地示意她继续。很少看见书记笑脸的她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其实书记笑起来还是蛮慈爱的。还是不说了吧,和自己的确没有关系。再说这可不是随便在大街上和那些姑子、婆子扯闲篇啊,这是和书记说话,况且还不是说什么好话。还是不说了吧!可是,耳边响起了吴侬软语,眼前满是妇女干事如水的眼神。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幺姐儿开口了,可嘴巴怎么那么干啊?她再一次抿了抿嘴巴,使劲地吞了一下口水:
“她们说,书记得奖,是关起门作揖,自己恭喜自己。这可不是我说的,你千万莫生气,我就给他们说,书记能得先进,是靠自己的本事,俗话说,扶泥巴老爷儿过河还得自己本身过硬,是不是,书记?”
书记微张着口,嘴唇在轻轻地颤抖,脸有点红了,腊月里的天气,书记扭了几下脖子,将白衬衣的风纪扣解开,只一眨眼间那鬓角从昂扬的斗士变成了丢盔弃甲的逃兵,云惨雾淡。幺姐儿低着头给书记打好菜和饭,连饭菜票也没有收,她低着头都感受得到书记喷火的眼睛炙热的温度,终于,她听到书记说话了:
“你太羊肠无道。妄长八尺的东西,淡话都说到管理区来了。”书记低声呵斥道,然后不失涵养地端着饭菜走了。
其实,就在幺姐儿犹豫着说不说的档口儿,食堂已陆陆续续地进来一些人,只是她精神高度集中地对付书记了,所以连有人进来就没有看到。嗨,人一紧张,怎么眼睛里就像布了一张网子呢?书记走了,幺姐儿才抬头看到窗外已经是那么多的人了,她看见有人朝她竖大拇指;有的人捂着嘴偷笑着;刚分配来的小熊姑娘抱着碗,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她还看见有个人离开打饭的队伍,去追书记去了……
小王的亲戚在递过饭票时,都崩溃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叹了几声气,恨铁不成钢地对她说:“还呆着干什么,快点打饭。平时还是个晓得高下三等的人,怎么突然就找不到哈数了呢?”
是啊,除了那张嘴外,幺姐儿本来是个蛮合适的人,住在管理区的单身汉们都穿过她做的鞋子,平时的缝啊补啊,甚至是洗,几乎都是幺姐儿帮着做了。
亲戚这一数落,幺姐儿更乱了阵脚,在别人走后才发现饭菜票给别人找错了。
吃过饭,书记找来管机关的干部,历数幺姐儿的劣迹:上班时间到处串岗,有一次为上街看别人吵架,把菜都糊到锅里了。到处传播是非,说轻点是道德有问题,说严重点就是毫无组织原则,这样的人怎么能放到这么重要的单位?做饭做得好又怎么样?会做饭的多了去,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当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管机关的干部委婉地传达了书记的意思,此时的幺姐儿怀了孩子,也就就汤下面,不做了。幺姐儿本想找妇女干事道个别,可听人说她出差去了。小王的亲戚告诉幺姐儿妇女干事那天是专门躲了。幺姐儿听后才不相信呢,妇女干事又没有请自己说,她有必要躲自己吗?有感情的人也有啊,小向和小刘,不就平时给他们做了几双布鞋、洗了几次衣服吧,离开管理区那天晚上,他们还专门买了烟和糖来家里了呢。
就这样幺姐儿又重新成了农民。七、老八十的爹和娘听说了这档子事,叫回了幺姐儿,爹点着她的头说:“幺儿啊,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那些闲事是你管的吗?书记是随便能说的吗?我们祖祖辈辈都没有公家人,爹指望你呢,哎。”爹叹了一口气。
幺姐儿说:“我就是想帮妇女干事出气。”
从李婆婆的女儿门前过时,走了几步,听见她在和别人说:“娃娃儿看小时,小时候就嬲死万人嫌的,长大了还能怎么样呢?那张嘴啊,哎,有一句话啊呀,叫狗改不了吃屎”。听得人都笑起来。联想到前几天,看着以前的姐妹围在一堆,她走上前去,却听到平时和她最要好的莲花正在说:“当了几天炊事员,得了几次表扬,骨头都轻了,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还问是—不—是,书记?”那后一句正是模仿自己说话时的声音,直着舌头拖长了腔调。
此时的幺姐儿终于懂得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了。又到村口了,她想起童年时那个护送她回村的婆婆,又有人欺负我呢,可婆婆你在哪里呢?
不过,菊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只要在街上碰见了就会幺姐儿长,幺姐儿短的,几多亲热人。仿佛和幺姐儿从一生下来就是那么的好。
幺姐儿也算是吃过几年盐的人,感受到了生活的咸淡,她也知道,她为什么被管理区“开除”回家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不过,幺姐儿是想不通的,她给丈夫讲爹讲的故事,是关于清朝时本地的一个农民讼师的故事,这人农忙的时候就在家种田,农闲的时候就帮人打官司。有一年,县官从这里经过,讼师蹲在路中间搞‘大事’(方言:上厕所大便)。为县官开道的人大声呵斥他,讼师说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吗?县官很生气:‘为什么我路过的时候你要这样?’讼师说:‘为什么我这样的时候你要路过’。县长没得话说了,就说“你不是经常为人打官司吗?你这个怂样子,怎么不去打官司了。讼师嘿嘿一笑‘没有半边钱,怎么去打官司?’县官忘乎行举了,甩了一块铜钱给手下,说‘给他半边钱’。手下费尽吃奶的力气,把铜钱分成二半,扔给讼师,讼师大喝一声:‘好啊,你胆子真大,竞敢毁坏国宝’,于是一路上告,把县官撤了职。
幺姐儿至今记得爹每次讲完故事眼睛都是晶亮的。“哎,你说,古时候的讼师都能把县长告倒,我说几句直把话都不行呢?”幺姐儿满腹委屈,然后自叹自解地说:“看样子这政治的东西是不能参与的,我就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啊”。小王“嗤”的一声:
“你还政治呢,你是猪脑壳煮熟了牙巴骨是硬的,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辈子会坏在你这张嘴上。以后啊,你记到,少说淡话多发财。”一个月少了百十来块现金收入,还是很令人心疼的。
丈夫小王田间地头是一把好手,所以生产队里的事大都是小王参与。小王也有意地阻止幺姐儿去串门,因为小王听到了别人家教育孩子都是拿幺姐儿当比子。“祸从口出,做人啊,要紧开口,慢开言,嘴上要有把门的,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不说。那个幺姐儿如果不是喜欢说淡话,惹些是非,就在管理区当正式工了,一个月能拿五、六十元钱的。”那时的五、六十元可不是小数,在城镇,15、6元钱可以买一家的一个月百来十斤的计划粮。小王为了断绝幺姐儿到处串门和别人来串幺姐儿的念想,把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精灵的她难免有些不自在,也很少串门了。幺丫头自动地在家引孩子,田边地头的刨刨。过了几年,农村搞了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大家都很忙了,也不需要在一起出坡了,幺姐儿也渐渐适应了这种比较安静的生活。不过,有时还是不甘寂寞的。
没有人说话也不要紧啊,这不,她在田边摘胡椒,看见过路的人,那人很有礼貌地说:“您今年胡椒丰收了啊。”
“哎哟,屋里的男人死秧皮条的,我不做怎么行哟。”
“那是您谦虚了啊。”
“谦什么虚哟,你这个同志还蛮会说话的啊,看样子是个走四外的人啦,你这是到那里去的吗?弄点胡椒回去吃吧,自家田里的出产之物。”
“哦,路过。你太客气,胡椒不要,你弄着卖吧。”
“哦,你不住本地啊,那是难得弄回家。上车下船的,弄几斤胡椒,真是吃了我不要钱的胡椒,耽搁了您有钱的工哟。”
(三)
日子就这样纠纠缠缠地过着,一晃,当年的幺姐儿成了王家幺妈。
“陈三美,在这儿住吗?”一个年轻人在外面喊。
“喊谁啊?”王家幺妈在屋里应。
“乡政府的。”年轻的声音回答她也才想起来,爹给自己起得名字叫三美。
她心里有点虚了,管理区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难道过去的事又找上门来了?想着,但还是出了门。
门外站着几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并开始自我介绍。
乡里编乡志呢,乡志是什么呢,是乡地方志书的简称,就是把本乡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人物等类的事记下来,第一是前人的资料要保存,第二,为后人提供有用的资料,第三,还可以用身边事教育我们的后代。也就是你要治理这个地方,要使这个地方越来越好,你就要熟悉这个地方,要熟悉这个地方你就要看这个地方的志书。举个例子吧,说别人大家可能不熟悉,毛主席大家都晓得吧?以前打仗的时候,他到一个地方,就要当地的人把地方志书给他找来。所以他就打了那么多胜仗。
王家幺妈弄明白了他们来的目的,连呼好事,可不知道自己和这么重要的事有什么联系。
原来他们是来向她打听一件事:乡称作管理区的时候,曾有一位很大的干部到过这里,可是翻遍了所有的历史资料,都没有记载,当时是有很多这样的情况的,领导到基层视察,记者、领导的秘书都跟着,所以资料也带走了,被视察地什么资料也没有留下。管理区的那批老干部有的退休,回了老家,有的已经神智不大清晰了,还有的已经不在了。听说,那位领导还健在,并且他的儿子现在是北京军区的一个什么人物。一个小小的乡镇,还有什么比一个省里领导曾经光临更大的事呢?这么大的事不记还记什么呢?所以为表示领导的关怀,也表示我们这里民风淳厚,还记得他。以后书编成了,还要寄一本给这位领导。他们听说当年给领导做饭的就是陈三美,还听说她脑子很清晰,善谈,前古八十年的事都记着,所以他们来向她咨询此事。
“嗯,是来过这么一个领导。他是北方人,喜欢面食,当时,食堂里面粉不多了,司务长说当月的计划已经买完了,后来还是司务长找粮管所的老周特批的十多斤面粉呢。”
“您记得是几几年几月吗?”这是记大事记的要素。
“哎哟,那就记不得了。”王家幺妈有点懊丧,真是狗肉上不得席面,说正经的怎么就不知道了呢?
“不要紧,您再想想。”几个年轻人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对了,当时没有什么稀罕的菜,我们跑到村头刘老头那儿把他的那只宝贝九斤黄买来杀了,炖了鸡汤。说起刘老头,我就想到好笑,那个刘老头抱着个鸡子送了我们多远,一路走一路摸着鸡子的毛,像爹摸儿,那个不舍得哟。刘老头也是厉害,那么一点尕鸡子,要了五块钱。当时,我还劝他说啊,这只鸡奔了好处呢,你拿他吃了也没有什么功名,给领导吃了那是它前世的造化。刘老头想想也是,狠着心,扭头把鸡给我了。后来,那个死刘老头儿看见我了还在问那只鸡呢,我说,领导说了,鸡汤好喝,香,他这才咧着嘴巴笑了。”回忆当年,幺姐儿有些眉飞色舞了。
王家幺爹赶紧给各位添茶水,这婆娘天生的淡话婆婆儿嘴,有说话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的,他有点不过意了。
“还有吗?”年轻人问。这年轻人倒是修养好,笑咪咪地听她胡诌,王家幺爹观察着年轻人,心里放心了许多。
“想起来了,我还让我屋里那个送了一筐子苹果给领导吃,那天啊,我们屋里正请人帮着下苹果,忙都忙不过来,领导吃苹果吃得嘴丫子都是白沫子,一个劲地说‘红五星’苹果真好吃,还问是不是自己的农科所培育出来的。”
“嗨,你怎么这么说领导的?”王家幺爹终于忍不住白了一眼王家幺妈,平时,他还算是一个很有涵养且能给老婆面子的人。
“红五星,现在还有这个品种吗?”其中的一个已经听得晕里糊叽的年轻人敏感地抓住了“红五星”这个关键词。
“有啊,这不正是成熟的季节吗?快去,你到果园里摘点回来招待领导们。”王家幺妈用很大的声音指使着丈夫,弥补自己对客人的礼行不周。
“那就是九月份来的。”年轻人若有所思。
通过启发,王家幺妈回忆起那个老领导应该是85年到这个地方来的。
“OK,搞定。”年轻人欢呼雀跃。
村官小董也赶来了,他告诉大家,他们找王家幺妈算找对人了。临走时,年轻人握着王家幺妈的手很是感激。
“哎啊,正好民风民俗饮食章节中有个地方特色菜的做法,也可以请教一下幺妈啊?”其中一孩子推了推眼镜,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啊,就说扣肉和炸拖面的做法。”大家都想起来,这两样平时大家都喜欢吃的东西的详细做法还不知道呢。
这是幺妈的长项,幺妈做出了长辈的样子,给孩子们娓娓道来。孩子们笔走龙蛇,在小本本上飞快地滑翔。
太阳落山时,孩子们和幺妈挥手做别。
“幺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谢谢您了。”
“小事情哟。”王家幺妈心里喜滋滋的。
“幺妈,有事您就到乡里找我。我有事也会再来打扰您的。”年轻人紧紧握着王家幺妈的手。
没过不久,村官小董通知幺妈到乡里去一趟,说要召开个修志座谈会。参会者都是乡里一些德高望尊的人,大家按照乡志主编的要求提供了一些资料。幺妈插话不多,都是听别人在说,不过,幺妈挺直了腰,一直抻抻抖抖地坐着。
会后,为感谢大家,乡里在最有名的“鲜得狠饭庄”接大家搓了一顿。
幺妈拿着一包高级餐巾纸回到王家湾儿,正是晚饭过后,村口的小卖铺前聚了一群人,正在聊着什么,有人看见了幺妈,喊她过去坐会儿。
她走过去了,扬了扬手中的餐巾纸,说:“你们看,老话儿也有说错的时候,老话怎么说着来?‘吃酒还要带个手袱子’,现如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看,今天乡里请我们在‘鲜得狠’搓了一顿吧,这打湿的纸比手袱子擦着舒服多了,还香。”说完,她拿出了那种她所称的打湿的餐巾纸。
还真有人站起来摸了。幺妈见好就收,说:“在乡里这一顿饭吃得,都天黑了,不知死老头子在屋里吃饭了没有。哎哟,这锅铲子看样子得背一辈子了。”幺妈脱身而去。
“看那得瑟劲儿,呵呵,让我去‘鲜得狠’吃一顿,我也难免不得瑟。”说的人自叹自解了。
大概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吧,村官小董替镇志办公室给幺妈捎来一本书,说为乡志提供资料的人都有的。因为印得不多,整个王家湾都只分了五本书,所以有这个书是一种荣誉。
上幺妈家的人突然增多了,因为村东的王明为叔伯爷爷王荣(解放庙垭时牺牲,时年22岁。)立碑的事在村里传开了。王明前几年出门打工赚了一些钱,从乡志上看到王荣的英雄事迹后,感慨万端,决定自己出钱修葺烈士墓,重新打碑,碑上的文字就用乡志上的传记,以光大本族的光荣,激励和教育本族后人,让后人代代供奉。
因了这件事,到幺妈家看书的村民多了。志书也真的很有意思的,因为说的都是大家熟悉的地方和人物,还写了这个村子的来历,大家以前吃什么、穿什么,祖辈用过的家什,连黄家老辈子的“螺丝转顶”的坟墓都记进了书里,说是文物了。大家看后,都得在王家幺妈院子里坐上一会儿,抽几袋幺爹递上的纸烟。当然还要问几个问题:
“幺妈,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听他们说,我们乡里写完了,还要送到县政府去检查,那里有专门的人管这个的。这个都不能瞎编的,那天他们说写这个要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历史,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其实,原话不是这样的,算是幺妈对修志工作的理解吧!
“我娘家那村的温艳都写进去了,说是教育子女好。”
“那你就向别人好好学习,下次我给乡里说,把你了写进去。”幺妈打趣道,逗笑了一院子的人。
“幺妈,你是活到老学到老。好多人都说你年轻时候就聪明呢。听说‘鲜得狠’饭庄还请您去做了地方特色菜顾问啊?”
“呵呵,算是没有顾得上问。人家那是抬举我。” 幺妈谦虚地说。
“幺姐儿,还是你有水平。老了,老了,又成了个红人儿。不过,可不兴你一个进步啊。”年轻时的好姐妹莲花由衷地说。
人声嚷,茶飘香,烟雾腾的院子里,一声幺姐儿,让时间停滞了,幺妈仿佛回到了当幺姐儿的时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能回转呢?
不过,眼前的情景让幺妈想到已逝去的爹说的那些话: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要得人如意,除非两个我……
幺妈有点想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