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长孙,外号叫三只手的大毛跑了,所以“八一二”案就是真相大白也不算完全被破,通缉令发到全国各地了,但三只手大毛依然不见踪影,从他作案的过程看,非常凶残,如果他没有被抓捕归案,后果将不堪设想,苟洱整天茶饭不思。
自从那天突然见到罗佰求后,苟洱就开始牵肠挂肚起来,以前每天必须的功课是体能训练一小时,如今,加了一条,有事没事便想他一想,还有他那得了白血病的儿子。可这罗佰义,露了一下脸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世界很小很温馨,苟洱自己对着自己笑道,还是钱巍惦记她,还没下班就在局对面的牛扒店等着。
牛扒店永远都应该是诗人最该呆的地方,可来这里吃饭的,偏偏没有什么诗人,都是现实主义者,也是彻头彻尾的伪浪漫主义者。
在昏暗的灯光下,钱巍问道,“你说上次细毛到你家里翻东西?”
苟洱点头不语。
“你太危险了。”钱巍给她要了一杯西瓜汁,“从今天起,我24小时保护你。”
苟洱还没喝满一口就被他笑倒了:“你保护我?就凭你?”
钱巍很不满地说:“我怎么了?我不行呀?”
苟洱说:“我开不起你的工资!”
“我有双份薪水。”
“母大虫不同意!”苟洱管钱巍妻子王盼叫母大虫。
“她?不知道又去哪里招商去了,反正整天不见人的,和梅超风一样,来去无踪影。”
“对了,我想问问你,你还知道罗佰义什么内幕?”苟洱一口气喝完了西瓜汁。
“生死未卜算不算内幕?”服务员站在钱巍侧面,钱巍看着服务员的脸回道。
“谁生死未卜了?你什么时候说话能不像前列腺炎发作呀?”苟洱直瞪眼睛。
“真没什么内幕吧,我知道的不都告诉你了吗?”钱巍合上菜本,挥了挥手让服务员离开,又说,“昨天给谷妙儿打了电话,她说儿子还在重症病室,她边讲边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问她罗佰义怎么回来两天就跑了,她说那边又在催,案子有新线索。但是,晚上的时候,她不断给我发了信息,说儿子情况,快睡时,她忽然说罗佰义中了弹,现在生死未卜。”
“啊!天啊!他那身武功自己还中弹?我不信。”苟洱听到罗佰义中弹,心慌意乱的,眼睛突突地跳。
“干警察的,枪法好不等于刀枪不入!”
钱巍说得不无道理,如果真的中弹了,罗佰义会……苟洱心烦意乱起来,钱巍点的一桌子菜苟洱都没动,这次是苟洱结的账,她不好意思让钱巍替自己地心情不佳破费。
还没到家,易副局长又来电话,告诉她做好准备,“八一二”案人犯抓到后立即公审。苟洱心不在焉了。一个人纵使再聪明再伟大,他(她)的世界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只能够容下那么一两个在他(她)看来是最重要的人。
公判这天,又是暴风雨的前奏,苟洱从来都是讥笑那些电影电视或作家,每次大事之前必拿恶劣的天气当开场白。那太假了!主要是写手太低估了观众读者的智商。可经过一些案子以后,她不再嘲笑作家的浅薄了,因为经她手的案子,确实都是在恶劣的天气之下做案的,事实证明,恶劣天气做掩护,更利于作案,厉害的作家比最聪明的嫌疑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这次碎尸案的参与者一共有十五个人,除了西藏丈夫拉巴以外,其他都是卖血人。
苟洱破了卖淫案,地下血站案和石箍杀人案,报社新闻电视台追着她采访,她躲都躲不过,其实案子的结果有惊无险,并没有超出常人的预料,比如那个秦艾艾就是液化气分装车间地下淫窝的幕后老板,戴狗链的那人是她的左手。白大褂陈军军是地下血站的值班站长,直接对秦艾艾负责,是她的右手。
被“砍了左右手”的秦艾艾,就是一天有十个权贵电话打进来保她也没用了,想到这,苟洱一阵欣慰,这恐怕是自己从警以来最快活的一件事了。只是目前易副局长交代还不要动秦艾艾,把石箍案结了是正经事,其他的,慢慢来。苟洱也为自己的神速感到惊讶,她觉得这一切来得实在太顺利了,什么事太顺了,她反倒不安起来,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的婚恋吧,虽然自己从小都是品学优良者,也有些人会有意无意暗送秋波,但到了大学以后,爱情和婚姻这两朵世界上最昂贵和鲜艳的花朵就惨谢于自己黯淡寂寞的青春之间了。想到这,苟洱就觉得活着很没劲,内衣都懒得换了。
八点钟开庭。
苟洱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公案,可当她赶到了法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错了,法院里黑压压的一片,满座。
她找了最前排的位置坐了下来,中央空调虽然开了,但还没有降温,汗水浸透了她的警服。法官履行完程序后,鉴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就宣判了:
判处拉巴死刑,立即执行;
陈军军(白大褂)胁迫其他十三名供血人参与谋杀刘生铁,判处无期徒刑,立即执行;
杨某某等十三名供血者,从案犯,鉴于自首,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立即执行。
宣判完后,法庭成了煮沸的猪肉汤,什么白沫子都溢出锅来。苟洱万没料到,后排的观众居然一齐冲到前排,有朝法官席丢鸡蛋的,丢红萝卜的,丢白菜的,苟洱的脑子只剩下“刽子手正待举刀,猛听得一声怒吼,冲半空中跳下一个黑大汉来,手起斧落,找砍翻了两个刽子手,接着便望监斩官马前砍来。官兵顿时打乱,晁盖喊他,他哪里肯应,抡着大斧,只顾砍人。”这样一种贴切的镜头了,一时间,法官吓得赶紧闪了,押犯的特警赶紧把枪上了膛,做好了反劫准备。
易副局长赶紧指挥法庭外的特警便鱼贯而入,迅速包围了会场,看到黑压压真枪实弹的特警,闹法庭的观众才稍稍收敛了一点。
法官又复出了,他屁股还没坐稳,冲到前排的群众就拉开了横幅,看来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今天这场结果,完全是有备而来啊!
白色横幅上写着:
“刘跃进死有余辜!西藏人为民除害,无条件释放!”
“卖血的走投无路,无条件释放!”
“陈军军含冤昭雪,替姐报仇,立即释放!”
苟洱惊得一身冷汗。
苟洱从懂事起就信奉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石箍案自己办得很漂亮啊!没有纰漏,这一点完全可以向警徽保证!可是,这起案子,群众的反响那么大,自己居然一无所知!难道自己制造了冤假错案?
还没等法官说完,一个戴草帽的老妇人连滚带爬地往审判席上去了。
“我儿冤枉——我崽无罪——”老太太带着不容质疑语气哭喊道。
如果如今还兴击鼓鸣冤,苟洱倒是相信衙门前的鼓会隔天破一次。当特警把老太太拖下审判台时,苟洱看得真真的,此人正是麻婆——王素凤。
又是她!怎么会是她?苟洱惊了。
法官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什么风浪都遇到过,怕什么?现在又有真枪实弹的特警护驾,法官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那位鸣冤的女士,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鸣冤?”
麻婆王素凤把头发拢了拢,抹了抹眼泪,退了几步,站在证人台前,也不说话,只是斜了眼睛看着法官。
法官见麻婆半天不吭声,便呵道:“无事,请你退回原座,否则按搅乱公堂违反治安条例论处。”
不语则已,此话一出,麻婆开始气上心头了,她转过头,用手指着白横幅上的“刘驼子”那三个字,骂道:“谁都知道,就你这个法官不知道!刘驼子,才是杀人的王!西藏人杀得好,剐得对!刘驼子这样的人,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法官惊了一惊:“刘驼子已经死了,追究他的过去有什么意义?现在是他被杀,我们要对死者负责,也就是对法律负责,法律体现的是公平、公正和严肃。”
“我呸呸呸!公平?公正?严肃?”这个扫地的老麻婆,眼泪成了汪洋之河。
苟洱心想,上次在田所长那只道麻婆说话做事麻利,所以叫她麻婆吧!没想到她还敢闹法庭!真是人不可貌相。
麻婆声音很大,全会场都能听得真真的:“我女儿被刘驼子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你们吃国家粮的,哪个管了刘驼子?他还不是天天把我的女往死底打?我女犯了什么错?给他生了两个娃,还往死底打!他打死了我的女,他就不要填命,人家杀了他这个恶魔,你们就要找人填命。有这个道理?”
法官不仅不正面回答,还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这和本起案件有关吗?你只是报案人,不得说与本案无关的事,死者已死,我们不可能再对死者进行审判。与案件无关的事实,本庭不予审议。”
“谁讲我讲的和本案无关?”麻婆激动了起来,法官见她情绪激动,示意人给她递了一瓶矿泉水到手上,接过水的麻婆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举横幅的群众又把白幅高高举起。
法官无奈,只好宣布:“鉴于本案有未尽事项,待做全面地调查后择期再次开庭审判。”
观众在一片唏嘘中散了,可举白幅的人纹丝不动,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意思。
后来,苟洱才知道这伙举白幅的,全是军用机械厂的工人,他们和陈军军还有西藏人拉巴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他们出场,都是自愿自发的。
苟洱很纳闷,法官在审判时请白大卦陈军军申诉,但他为什么不说?那些人怎么像有导演在一边编排一样?
可是,直到苟洱再次深入调查此案时,才知道,陈军军根本没有抱过生还的想法,他进地下血站,利用供血人长期有血可供的心理胁迫他们帮助西藏人拉巴除掉刘驼子,甚至想亲手剁了刘驼子,都是他预谋的,他压根儿就没想活,要不是拉巴,从法官口里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人一定是陈军军。
从麻婆家出来,已经深夜一点了。苟洱已经习以为常这种午夜无人的寂静,除了案子,她就想和她这一生有关的两个男人,以及任意漫天思索当下哲学家和人文学家应该思考的东西。
麻婆住在狗帽子街三弄,那条街都是收破烂的人住的,苟洱到了麻婆家的时候,她正在给孙子喂饭,孙子浑身都是稀泥巴,手里拿着一瓶王老吉罐子在玩。
和麻婆已经交往四个回合了,多少也都熟悉了些,对于苟洱的造访,麻婆觉得她来得太迟了,所以麻婆也没有太拘谨,不像上次杨嫂去田所那汇报情况。他边给孙子喂饭边向苟洱说着她的过去,苟洱用录音笔悄悄地录下了。
“这还要从我的家世说起。”麻婆顿了顿,“我的结发丈夫原来是个兽医,他活着的时候,教过小孩子学过一点草药,也带他们上山抓过草药。所以他们都懂一点药,一般的病也就自己可以治了。”
苟洱懂了,简直是文盲的陈军军够资格当地下血站的站长是因为有祖传手艺。
“可惜我男人死得太早,他是被毒蛇咬死的,我们生了五个儿女。我不改嫁,是养不活他们的。后来,我嫁了一个死了婆娘的人,他自己也有七个娃,家里只有几亩薄田,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娃,他就把我带去的三个娃卖给了人贩子,只留下了我的女陈花花和儿陈军军。可惜我是后半夜做美梦,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我第二个丈夫也死了。
我带着他们姐弟俩个又改了嫁,嫁给了一个牛贩子,牛贩子脾气不好。有回杀牛卖,我不小心算错了账,牛贩子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把我的打到吊钩子上,脑壳受了伤,隔了几天,我发了烧,浑身打摆子,后来昏迷了,牛贩子以为我死了,把我背到后山,让我自己死,等我醒了后,脸上就是满脸的麻子了,洗都洗不掉,后来认得我的人也不问我的名字,就喊我“麻婆”。牛贩子呀,牛贩子,他万万不晓得我命大,根本就没死!他要看到我,我保管他的心会从嘴巴里跳出来!”
麻婆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颤抖,激动不已。
“我的儿子陈军军,他是个懂事的娃呀,晓得到后山去找我,找到了我,又不知给我喂了什么草药,把我救活了。
我想着要回去,可是,陈军军讲,牛贩子第二天就把他姐姐……”
说到此时,苟洱分明听到了陈花花的呼吸声,她无法想象陈花花被暴力揉碎的无奈,但她可以想象出牛贩子的模样,除了狰狞就是猥琐,这种镜头,也许“谋爷”的电影够劲道。
“我不敢回去,在隔壁村的山里搭了个临时躲雨的木棚子。我自己过。军军每天都来看我,他把自己吃的那份偷偷留下带给我吃。他讲,他一定要杀了牛贩子,我一直劝他忍起。我想要他们都过来一起住,但我们一分钱都没有,又没有地,我怕养不活他们两个还把牛贩子引了过来。后来,……那个挨千刀的牛贩子把我那苦命的女儿当成填房,我头都抬不起啊!花花生了一个娃,娃还没满月就死了,没多久又生了一个娃,牛贩子把娃和牛一起卖给了贵州佬。牛贩子卖上了瘾,不停地生,我那女儿一刻也不得停,都生怕了,就跑了出来,军军带着她到了我这里,军军也懂事,在我那里住了两天,晓得我养不活,就进城打工去了,花花后来也跟着进了城。我连信都不晓得寄到哪里去,他们也不写信回来。好多年我们一家都没有联系,不晓得他们出去吃了多少苦哇。”麻婆掩面而泣。
“你说什么?娃娃卖给了贵州佬?贵州什么地方的?”苟洱忙问。
“我不晓得哪里的,反正那些贵州佬来村里收过两次人,后来再也没见过了。我听他们说是贵州佬。”
苟洱一字不漏地记下了。
“还是好多年以后,军军到木屋找到了我,说他搞好了,租了个铺子卖草药,可以糊口,和一个摆地摊卖夹子卖鞋垫的女的生了个娃,但是没办酒,要接我进城。我也就离开木棚了,他们的钱不多,我怕让他们吃亏吵架,就找了一个扫地的事做,帮带他们娃儿。”说到这里的时候,麻婆眼睛里流露的全是幸福,她还陶醉在三代同堂的梦幻里。
苟洱不忍打断她,她知道,麻婆进入了自己的语言世界,她这一辈子也没向人这样自由自在地说起自己的过去。
“军军拍着胸脯跟我说,他一定要找到花花,还要带花花来看我。我……”
苟洱看到麻婆已是老泪纵横了,她抓起麻婆的手,轻轻地拍打她,像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也有娃吧,你晓得的吧,我的娃再丑,再蠢,那也是我的娃,我不忍心看娃吃苦,娃吃了苦,我看不见也就算了,但我要是晓得了,我会不去管?我的命就是花花的命!你们不要抓我的儿,军军没有杀人,是我杀的人,真的是我杀的人!”
苟洱听到这话时吓得胸口直乱蹦乱跳,“婶,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杀人那是要填命的呀!我们都已经查出来了,也不是你家军军杀的,是别人,那个西藏人,你家军军最多算从犯,知情不报而已,判得不重,您老就不要去添这麻烦了,再说,您要是有什么意外,军军的儿子,他指着谁呢?”这时,她孙子爬到她的腿上,用那双泥巴手替麻婆揩了揩眼泪。
讲别的麻婆可能听不进,但讲到她孙子,她就认真了,也不再任性了,这个老人在苟洱眼里,真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当初发现现场的时候,她还挺得意,弄来弄去,居然扯出她儿子陈军军来,她还能得意么?不过,就是麻婆不报案,陈军军也是会出来的。
虽然不再乱往自己头上乱扣屎盆子了,但麻婆还是喋喋不休地哭诉她的历史,“我的个老天爷,尽在我们这活得不耐烦的人家里开玩笑。也不晓得前世造了什么孽。”苟洱又轻轻拍拍她的手,麻婆不再哭了,“说也怪了,军军讲,有一天,他真的看到花花了。你猜怎么的?”麻婆看着苟洱。
苟洱摇摇头,只是盯着麻婆那张麻花一样的脸。
“花花是去抓草药吃的。他们相认了!抱起脑壳大哭了一餐。军军告诉我,花花一路要饭,差点死在路边,晕倒在军用机械厂的后门垃圾堆边上,被刘驼子看见了,把她捡了回去当娘子,总算是安了家。”
说到安了家,苟洱竟然如释负重,自己没有经历过婚姻,但听到别人说过得好,她就会想到那句让人可以产生无限遐想的话来:
他们从此过着王子和公主般幸福的生活……
事实上,世界上有多少人过着真正的王子和公主般幸福的生活?至于最后,王子公主的童话会不会破产,会不会负债,她断不会去想,童话往往是用来骗小孩子的,如果童话里的人长大了,骗骗受苦受难的大人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