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28日,古柯中心校。
李成蹊从梦里醒来,一层细汗铺满了他的额头。他往下摸了摸,有点湿,黏黏的。他悄悄挪了个地方,摸黑换了条内裤。回想起梦里发生的一切,他把脸蒙进了被子,仿佛那样就能掩饰那上面一抹不自然的红一样。举贤举贤,他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好听的名字,然后沉沉睡去,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
阳光如期而至,老师的哨声也是。男寝204,有人拿着牙杯牙刷聚在门口洗漱,有人躺在床上穿衣服,有人折着被子或拿着镜子摆弄头发,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脏乱差。李随安一边往自己的脸上细细地抹郁美净,一边叫道:“小西,我快弄好了,走吧。”没人回答,抹好之后,又对着镜子放了个电,觉得自己还是这么帅,收好郁美净和镜子梳子,回头一看,却发现李成蹊的被子叠得整齐,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等他。“这人去哪儿了,也不吭一声。”李随安嘟囔道。
他走出寝室,操场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李随安眼尖地发现现在操场后面的树木之间,立马跑了过去,如风的身影不知又牵动了多少无知少女的心。“你今天怎么不等我?一个人就出来晃荡了。”他拍拍李成蹊的肩。“今天起得有点早,一个人出来走两步路,想点事。”李成蹊面向前方,没有看一旁的安子,眼睛里面似有波光流动。
做完早操后,成蹊和随安回到了教室。随安比成蹊高了一个头不止,就算调位置的时候死活贴着成蹊,也还是让老师丢到了后面。成蹊坐在座位上,看着举贤的白衣,不自觉地想起了昨晚的梦,脸上一热,很快低下了头,翻着课桌里的书,以此掩饰。
举贤来自城市,身上有一种不同于乡下小姑娘的气度。一头利落的短发,总喜欢穿一身白衣,没有太多修饰,却自有一种吸引力。举贤也是个沉默的姑娘,一般不说话,可是有人问她,又不失礼貌地回答,也许,她是在用一种温柔的方式表达她的骄傲。成蹊不知道举贤为什么会来到他的世界,像一抹明媚的春光,照亮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可是他没什么会对他的光有着近乎羞耻的想法呢?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够用了,拿出钢笔和信纸,把心中的万千想法跟远方的朋友倾诉。
远方的李成蹊:
展信佳!
我现在还没收到你的回信,今天准备去陈哥家里看一看,顺便把这封信也寄给你。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而她现在就坐在我的前面。初见她是在开学第一天,我走出寝室大门时,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短发姑娘,她蹲在寝室楼前,阳光在她白皙的脸上留连,她用手别了一下刘海,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我觉得她的出现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初中礼物。她很完美,可是也很孤单。我经常看见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寝室,一个人去厕所,我有安子,我希望她有我。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也很喜欢微笑,虽然我看的最多的不过是她的背,可是当她看着同学嬉笑打闹时,嘴角总会漾起微微的弧度。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沙哑,虽然她很少说话,可能是因为她不会说方言的缘故,听她说,她来自一个可以看到海的城市,她的普通话说得比老师还流利,抑扬顿措。
《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我已看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高加林的错误不在于他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而是游离不定,意志不坚定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城市有城市的精彩,农村有农村的风景。他如果选择了农村,就踏踏实实地在农村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不应该太过眷恋城市的风华。他如果选择了城市,就不应该在农村处处留情,徒添他人和自己的悲剧。孙氏兄弟的结局太过悲伤,症结可能出在社会,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我就不多谈了。我期待能有一个更好的社会,能让人尽其材通其用,能让我心里的人活得更好。
远方的朋友,我想请你见证我的成长,我也想见证自己,安子,你和她的成长。
南方的李成蹊,1998年9月28日。
成蹊和随安坐在古柯的小饭馆里,两人的面前各有一碗酸辣粉。“安子,吃完陪我去寄个信呗。”成蹊从粉里抬起头,看着安子。“好啊,又是你那个笔友?”安子没抬头,说道。“嗯。”成蹊点点头。“安子,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啊?”成蹊凑近了,轻轻问道。“没有,我长得这么好看,有谁能配得上我啊,别说话,瞪大眼睛。”成蹊尽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安子凑近,盯着安子的脸不转神。安子满意地捋了捋头发,嘚瑟得说:“瞧我这俊脸,谁怕哪一天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会爱上自己啊。”
成蹊和随安到了古柯的邮递员家中,古柯毕竟是个小地方,邮递员的家和办公室就是一起的。“陈哥,我来寄信了。”年轻的邮递员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打开了门,打着哈欠说:“成蹊,你来了啊,把信给我吧,你的信也来了,等会儿,我给你拿出来啊。”
成蹊拿着跨越大半个中国的信,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谢过陈哥,和随安一起回了学校。
成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举贤挺直的背,心里有些痒痒的。他想和举贤牵手,吃饭,说话,可是却只能目送她一个人行走,吃饭,微笑。举贤的微笑就像她的壳,隔绝着外界的温暖与伤害。她是那么完美,完美到灵魂似乎没有缺口,让人无法把自己嵌到她的世界,使其更完整。成蹊也是个寡言的人,喜欢将心事藏在心底,他在举贤世界的门外徘徊,苦于找不到通行证。这一个月以来,他和举贤说过的话实在寥寥,以至于他能把每句话倒背如流。“你好,我是李成蹊,你的后桌。”“你好,我是举贤,多多关照。”他和举贤的文具都很齐全,完全不用借来借去。他也没什么爱好,举贤好像也是这样的,每天来往于教室寝室食堂,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不过他看着举贤的眼神太过火热,神经大条的安子都看出了端倪,他有时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安子脸上的落寞。
他们的学习既不出众,又不至于拿不出手。他们不唯老师是命,也不处处与老师作对。他们家境实在不算贫寒,也不喜欢到处炫耀。他们孤立自己,也被他人孤立,他们恰好游离于各个圈子之外,却组成彼此最核心的圈子。他们是朋友,是同学,是老乡,也是亲人,臭味相投,彼此包容,相互依偎。举贤呢?恐怕也是这样的,初来乍到,不愿放下骄傲主动融入女生的大大小小的圈子,也没有哪个女生愿意放下自己的骄傲,沦为另一个人的陪衬。乡下的女孩的自尊心也是强得很,不管她们对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有再多的幻想和憧憬,也不愿砸下自己的骄傲。每个人的心里总有那么一些骄傲,只是有些人的重达千斤,有些人的轻若几两,有人不在乎一些事情一些方面,有人却将它们珍若生命。
举贤举贤,这个成蹊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终将永远烙在他的心里。而安子,成蹊知道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心力从他身上分出去而已,纵有不甘,纵有失落,也能理解,也会支持的。成蹊若有所思。
成蹊趴在床上,打着手电筒看着来自远方的信:
远方的李成蹊:
展信佳!
诗经有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锦书不至,君音未来,念之如疾,思之如狂,恨不能飞至楚湘,与君同泽同袍。锦书托,君音至,关山已越,萍水再逢,乐上眉梢心头,喜不自胜。信笺似有千钧,何也?情谊重也。又若芥子,何也?恐风窃也。无谓死生契阔,且把情愿与君说。
这里的夏天并不是很热,暑假也没有南方放得那么长,当我等到了你的信时,我已经度过近一周的上学时光了。谈及我的梦想,我可以无比坚定地告诉你:英国AA建筑学校。我的梦想由时间,地点和人物构成,我希望自己能按照预定的轨道生活,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在自己喜欢的城市生活,按部就班,没有太多的波澜。梦想于我,是指引人生道路的灯塔,它可以大致勾勒我理想的生活。我不迷茫,我有坚定的梦想,我也愿意为我的梦想而努力,而咬牙坚持。可是没有梦想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所以我很钦佩你的诚实和真实。
我也想养条狗,一个人的房子确实大得可怕,可是我也没有时间,我想,等我长大了吧。路遥的书真的值得一看,可是我并不是很理解,可能是我对生活还缺乏见解,不过我从他的书中得到了很多力量,《人生》告诉我要正确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平凡的世界》教会我要努力生活,希望你也可以得到力量。共勉。
北方的李成蹊,1998年8月26日。
“小西,还不睡?”随安提着裤子从厕所回来,轻声问道。“没,这就睡了。”成蹊把信轻轻地放进枕头边的小铁箱,上好锁,收好手电筒,平躺入睡。随安看着成蹊,眼神复杂,也躺到床上,迎接第二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