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被判刑,在农场知青中掀起轩然大波。
1978年初,虽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没有发表,“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改革开放”大幕还没有拉开,“两个凡是”还没有被冲破。但是,毕竟是1978年了,而不是1968年。1978年初,人们的思想意识、抗争意识,特别是法治意识,已经开始破土、萌芽。
建国初期,国家就着手制定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法律,如婚姻法、土地法、五四宪法等,只可惜,1966年后,法律遭到了肆意的践踏。在以阶级斗争为主要矛盾的前提下,一切活动都要服务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法院判决自然也不例外。
本来法律就不健全,一些判决常常以政策甚至风俗习惯作为判决依据,“十年动乱”时期,法律虚无主义更甚,判决不是由司法机关作出,而是所谓的“革委会”;依据不是法律,而是阶级立场和领导的指示,随意性极大。随便看两个案例:
案例一
流氓奸污幼女犯,钟××,男,18岁,捕前为×中学生 ××省××县人。钟犯自幼染有流氓恶习,从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七年间,以食物、零钱等诱骗手段,奸污幼女五人,猥亵幼女多人。教育后仍不知悔改,继续在公共场所追随妇女等进行流氓活动,罪行严重,依法判决流氓奸污幼女犯钟××有期徒刑八年。(刑期自1969年9月30日至1977年8月30日止)。
案例二
现行反革命犯,潘××,男,25岁。潘犯思想极为反动。一九六六年,因其散布反动言论,偷听敌台广播,被革命群众批斗。由于潘犯顽固坚持反动立场,批斗后不仅不知悔改,还进行翻案活动,而且变本加厉地散布反革命言论,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恶毒已极,反动透顶。潘犯刻骨仇恨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幻想变天,扬言散发反对传单,企图对革命群众进行报复,反动气焰十分嚣张。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严厉打击阶级敌人的反革命破坏活动,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犯潘××有期徒刑十年。
看完判决,一个头两个大:
1、事实不清。钟××,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奸污了五名幼女?又猥亵了哪些幼女?这些幼女的个人状况如何?他在公共场所追随妇女时,有什么样的“流氓活动”?判决时被告18岁,主诉的犯罪事实起自1963年,不难推算,当年被告只有12岁。而潘××,不知道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反革命言论?
2、法律不明。判决都说“依法判处”,但两份判决中,没有一份援引法律条文,那怕是政策条文也好呀,至少也该援引《公安六条》吧?没有,都没有。罪名“流氓奸污幼女犯”、“现行反革命犯”,更是莫名其妙。
3、随意性大。“现行反革命犯”潘××,只不过“扬言散发反对传单,企图对革命群众进行报复”就被判十年,而“流氓奸污幼女犯”钟××,不但“奸污幼女五人”还“猥亵幼女多人”,却只判了八年。
如此说来,周国平虽然判10年,但证据“确凿”,相比案例中“扬言散发反对传单,企图对革命群众进行报复”就被判10年的潘××,国平应该还算是比较轻了。
虽然如此,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周国平被捕,知青们情绪就不稳定,判决下来后,一下就炸锅了,不稳定的情绪迅速膨胀,各种苗头蠢蠢欲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农场领导高度紧张,作出了改善生活、提前探亲、延迟回场、重点监控、收回枪支、解散基干民兵排、请求驻军协助等一系列应对措施,严阵以待。
然而,一切努力的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切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一个星期后,农场居然风平浪静,甚至比以前更平静。农场领导大跌眼镜:“没想到,怎么会是这样?”
没想到。又一个“没想到”。20世纪70年代,可以说就是个“没想到”的年代,或者是说就是个不断创造“没想到”的年代。
周国平被捕、判刑,在农场知青中掀起轩然大波,似乎一场“风暴”在所难免。然而,“风暴”还没有形成就偃旗息鼓了,知青们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一下子“学乖”了,一下子“听话”了,一下子“归阴服法”了。不仅二话怪话少了,而且出工非常积极,干活非常玩命,以致农场一些领导暗喜:知青表面上乱五乱六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错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平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平静的下面暗流涌动,孕育着一场更大“风暴”。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知青联谊会”,虽然已经动议很长时间,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或者说缺乏实施的动力和时机。没想到,周国平的被捕,成了催生“知青联谊会”的动力和时机。周国平被捕后,“孟定农场知青联谊会”终于正式成立了,马儿被推举为“副会长”。可以说,没有国平的被捕,就没有“联谊会”的诞生;没有“联谊会”,就没有后来的“罢工胜利”,小镇也不可能“荣幸”地成为知青的“终结地”。
为掩人耳目,“联谊会”对外宣传“宗旨”:联络感情,稳定思想,建设扎根边疆;交流经验,互帮互助,救助困难知青。这样的“联谊会”,对农场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农场领导对此并没有引起重视,而是听之任之。
实际上,“联谊会”成立后决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集会游行”。
为什么“无疾而终”?在“联谊会”成立的当天晚上,马儿、刘卫东等人与刘踅孀、刘星、老夫子作过一次“意义重大”的非正式谈话。之所以说“非正式”,是因为那天晚上本意是喝酒,没想到喝酒喝出“真知灼见”;之所以说“意义重大”,是因为“真知灼见”改变了很多人的政治命运,无意中应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典故。看来,喝酒也并非一无是处。难怪那么多文人骚客嗜酒如命。
那天,马儿参加完首次“联谊会”回来,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位“副会长”刘卫东。刘卫东是五分场的成都知青。他长得英俊潇洒,性格开朗,为人仗义,唯一的“缺点”是喜欢喝酒。马儿因为对“集会游行”忧心忡忡,邀请刘卫东来做客,还想与他进一步沟通。他本不想来,见马儿带回两瓶难得一见的泸州老窖,便半推半就过来了。马儿回到生产队,立即叫来驼子、刘踅孀、刘星、老夫子等几位“铁哥们”一起分享泸州老窖。
在宿舍,马儿边在电炉上烤红薯,边与众人喝酒冲扩子,对“联谊会”的事一字未提。不知是因为酒烈,还是因为没有下酒菜,或许是因为周国平的事情郁闷,才一瓶酒下肚,大家就有点喝不动了。不识时务的老夫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若是国平在,这两瓶酒还不够他一人喝的。
话题说到周国平,气氛一下就沉闷了。
马儿说:“本来,今天参加同学集会,场部的一个同学送了两瓶好酒,叫大家来喝酒,不谈伤心事。既然提到国平,大家不妨敞开说说心里话吧。卫东也是我们成都的知青,不算外人。大家有啥子说啥子,省得闷在心里鬼火绿。”
沉默。老夫子知道刚才说错话了,为了打破沉默,他无话找话,摇头晃脑地说:“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好也不好。”
听了他没头没脑的话,大家还是沉默。
见大家不说话,马儿看了刘踅孀一眼,说:“国平曾说过,不行动是等死,行动是找死。这话不幸被他言中了。国平是为我们千万知青而被捕的,在知青眼里,他不是犯人,而是英雄。所以,我们不能无动于衷,不能任人宰割。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国平,我们都必须要有所行动。否则,我们就枉为知青,说更严重点,枉为人。国平的仇一定要报,他的案子一定要翻。当然,我说的报仇并不是再打指导员一次,那样未免太狭隘了。最近,听说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全国大案都有可能要翻,我们想以此为契机,彻底落实知青政策,清算一切对知青不公平的行为、案件。直说吧,针对国平的案子,我们计划近期组织一次大规模的集会游行,用行动反映我们的心声。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又都是局外人。所谓旁观者清,我和卫东都很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踅孀说:“罚酒。首先,我们是战友。其次,我们多少也沾了一点点‘知青’的边。说我们是局外人,未免有点伤人了。”
马儿认罚,并把剩下的一瓶酒打开。
又一瓶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踅孀说:“我赞成有所行动。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人不能活得太窝囊。但行动一定要目标明确,纪律严明,同时注意方式、底线。否则,真的是找死。”
卫东点头:“我赞成。所以,在联谊会上我是第一个举手的。”
老夫子说:“我不赞成。事物都有一个量变到质变的必然过程。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万事万物都有正反两面性,易经上叫阴阳。国平老师被判刑,在我看来未必是坏事。撇开个人命运不说,他的判刑有可能会加速改变知青的命运也说不定,只是需要时机、时间。我认为,现在行动的时机不合适,应该忍耐。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也。”
说国平被判刑不是“坏事”,知青们根本接受不了,认为他书生气,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此,对他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没想到,刘星也基本同意他的观点。但刘星的分析更容易让人接受。
刘星说:“老实说,我也不赞成。有所行动,是对的。没有行动,上层根本看不到下面的真实情况。但行动,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国平是反革命,的确有点牵强,现在终究不是四人帮时代了。从目前的形势看,国平的案件迟早是要平反的。真金不怕火炼,只是苦了国平了。现在采取大规模的行动,我认为大的环境还不具备。从古至今,凡成大事者,无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可以说一样都不占,特别是‘两个凡是’的束缚。在这种形式下,想为国平翻案、改变知青政策,都不太靠谱。想通过集会游行为国平翻案,根本没有可能。不但没有可能,组织者还有很大政治风险,完全有可能被抓被关。当然,不是说有风险就不能干,关键是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值不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如果明知道前面是悬崖,还要跳,就是蛮干瞎干。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最愚蠢的行为。所以,我不赞成现在集会游行,应该时刻准备着,等待政策的变化,等待时机。什么时机?就是‘两个凡是’的松动。我相信,从大的形式看,等待的时间绝不会太长的。所以,我同意老夫子的观点,按照阴阳学说,物极必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句话,忍辱负重,等待时机,静观其变。”
马儿点头,其他人也基本同意刘星的观点。
踅孀说:“我基本同意刘星的分析,同时收回刚才的话。我听说,知青问题已经引起中央的关注,特别是邓副总理的关注。有小道消息说年底中央将会召开知青工作会议。”
经过认真分析,马儿、刘卫东完全同意刘星的观点。特别是刘卫东,完全改变了看法,并决定与马儿一起说服“会长”,取消“集会游行”计划,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联谊会”除会长外,只设了两位副会长,即马儿与刘卫东。现在两位副会长意见一致,取消“集会游行”计划是有把握的。
刘卫东是个铁骨铮铮的成都汉子。他与马儿出了同乡同学,还有很多相同之处:工人家庭、同为长子、同样年龄、同样经历、为人仗义、敢作敢为;不同之处:马儿善于思考、遇事冷静、三思而行,他性格开朗、不拘小节、不计后果,所以,后来他在“请愿罢工”会场发生割腕自杀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了。
实际上,马儿也认为此时举行大规模集会游行时机不成熟,由于会长、副会长刘卫东及多数成员赞成,他在“联谊会”上也不好反对,加上反对的理由准备不充分,头脑一热,就同意了。听了刘星的分析,更坚定了他的想法,加上刘卫东的支持,他才作出这样的决定。
世事无常。没有那两瓶泸州老窖,刘卫东就不会去母猪山生产队;刘卫东不去母猪山生产队,马儿就不可能作出取消“集会游行”计划是的决定。
就这样,两瓶酒、刘星的一句“忍辱负重,等待时机,静观其变”就压住了火山口。不。实际上,仅仅是推迟了火山爆发的时间。因为,火山的爆发根本压不住。就是泰山也压不住,何况是易燃的两瓶酒,何况是小小的“流星”,何况是不平凡的1978年。
1978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