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来的时候像一阵风,知青离开时候也像一阵风。
只不过,来的时候像春风,轻盈曼舞、婀娜多姿,春风得意,雄赳赳气昂昂;走的时候似秋风,风卷残叶、连滚带爬,秋风失意,灰溜溜软绵绵。
云南知青大规模返城之时,正处于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夕。知青们唯恐夜长梦多,拿到“包包户口”后,丢盔弃甲,像胜利大逃亡。
说“丢盔弃甲”,一点不过分。
老工人说知青们“白天攒晚上攒,大风吹过光杆杆。”这个比喻非常形象。知青虽然穷,但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经过多年辛苦积攒,每个人都积攒了不少家当,特别是各种家具,都是清一色的实木,都比老工人家的精致、时尚。而且,不少家具还是知青亲手打造的。带走吧,成本太高且不说,关键是没有运输工具;放弃吧,八年的血汗付之东流,又心疼得要命。有趣的是,一些比较“憨”的知青,连卖带送,三下五除二就处理了,既做了人情又鼓了钱包,“潇洒走一回”;一些比较“精”的知青,迟迟舍不得出手,结果,由于供过于求,价格一降再降,最后近乎白送;更多的知青则是提着“包包户口”,义无反顾,“净身”返城,“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这百年不遇的“捡漏”机会,让农场的老工人着实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说“胜利大逃亡”,也一点不过分。
那些天,只要是开往昆明方向的车,不论客车还是货车,甚至军车、拖拉机,都爬满了返城的知青。“丢盔弃甲”、“千姿百态”的知青返城队伍,组成浩浩荡荡返城大军,可谓“千古奇观”。更有甚者,车队的知青驾驶员,“近水楼台”,半夜三更“雀雀”地将汽车开出,一路狂奔,到昆明后,把车停放在农垦总局招待所,才发电报“通知”农场。当然,油费是自己掏的腰包,虽然为此多花了几百块钱,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尽快回家,就是最大的胜利。因为汽车并没有丢失,事后农场也没有追究。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何况还“情有可原”,何况已经无权处理了。
什么是“包包户口”?
办理回城手续,正常情况,农场接到接收单位商调函后开具调令,知青凭调令办理工资、组织、粮食、户口等手续。现在集体返城,根本就没有接收单位,当然也就没有商调函。怎么办?农场方面只好“特事特办”,开一个同意调出的证明,知青拿着证明办理没有接收单位的粮食、户口迁移证,自己抱着档案就回去。这就是所谓的“包包户口”。那些天,因为办理“调动”手续的知青太多,农场更是“特事特办”,干脆敞开大门,公章放在桌子上,知青们随便写个什么证明,自己把章一盖就可以去办理“回城”手续了。因为各省市同意接收,所以不管知青拿着什么样的证明回城,基本上都能在原籍所在地办理户口、粮食关系。至于工作安排,那是后一步的事了。天大地大,当时“户口、粮食”最大。
马儿、蔡儿是最后一批离开农场的知青。
他们离开时,已经是1979年的3月了。马儿是因为要处理“总指挥部”善后事宜,蔡儿是因为要处理“个人感情”问题。没想到,两人都是带着极其复杂、极其沉重的心情含泪离开的。因为,就在他们离开农场的前夜,又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
意外。又是“意外”。荒唐的年代本身就是“意外”的年代,或者说,是不断创造“意外”的年代。
那天晚上,母猪山生产队的回乡青年设宴为马儿、蔡儿饯行。月儿、平儿主厨,弄了个八菜一汤:一筒红烧罐头、一盘马头鱼、一盘花生米、一盘炒地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水荠菜、一盘凉拌竹笋、一盘凉拌黄瓜,汤是一钵小苦菜汤。李俊还特意跑到傣寨弄来一罐米酒、一盒糯米饭。有酒有肉还有糯米饭,好巴适。
可是,酒菜上桌,面对一桌“好巴适”的酒菜,大家却没有食欲。见气氛不太好,刘星提议猜谜语,猜不对的罚酒。众人没有兴趣。月儿提议每个人说一句祝福马儿蔡儿的话,规矩是不得重复,说得好,马儿蔡儿喝一碗,说不好自罚一碗。大家点头同意,并提议由老夫子当裁判。气氛才开始活跃起来。
李俊第一个举碗:“我祝愿马儿、蔡儿马到成功。”老夫子说:“什么马到成功?牛头不对马嘴。喝酒。”李俊虽然喊冤,还是喝了一碗。马儿笑着陪他喝了一口。见众人不说话,老夫子说按顺时针,从李俊左边开始。左边是多余人。
多余人举碗:“我祝两位仁兄回到成都,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步步高升。”不等老夫子裁判,马儿、蔡儿高兴地喝了一碗。
喜鹊举碗:“我祝马儿马到成功,祝蔡儿心想事成。”老夫子说:“投机取巧,重复了。喝酒。”喜鹊认罚。
平儿举碗:“我祝两位大哥,芝麻开花节节高,甘蔗挂霜节节甜,回去以后不要忘了我们。身体好,工作好,样样好。”马儿、蔡儿又高兴地喝了一碗。
轮到小芳。小芳因为蔡儿即将离去,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好。善良的小芳,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认罚,抬起碗一口喝干。月儿急忙扶小芳坐下,举碗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老夫子叫好,带头鼓掌。马儿、蔡儿又喝了一碗。下面轮到刘星。
刘星举碗:“我也捡一首唐诗赠予两位仁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马儿起身说惭愧,与蔡儿又一口干。最后剩老夫子。
老夫子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祝两位仁兄,事业上,一飞冲天;生活上,甘蔗加蜜。好了,请两位仁兄发表临别赠言。”
蔡儿:“我借用李白赠汪伦的诗来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谢谢。”
马儿:“第一,感谢。感谢你们的理解,感谢你们的支持,感谢你们的陪伴,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特别要感谢小芳。第二,希望。希望你们珍惜青春,希望你们有所作为,希望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
大家举杯,一口喝干。
马儿倒满酒后,又举杯:“我单独敬小芳、蔡儿一碗。一是感谢救命之恩,二是希望蔡儿不要辜负小芳。我先干为敬。”说吧,一口喝干。小芳毫不犹豫一口喝干,蔡儿犹豫片刻,也一口喝干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就打开了。
话题自然离不开两个热点:对越自卫还击战与知青罢工。谈起自卫还击战,气氛热烈,特别是李俊。或许是他叔叔在部队的缘故,或许是他特别喜欢战争,说起自卫还击战,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仿佛他亲身经历一般;说到“知青罢工”,气氛就沉重了。有人说过瘾,这辈子能亲身经历这场惊心动魄的“罢工”,值了;有人说不好,因为方法过激,虽然侥幸成功了,但回城以后日子未必好过,特别是“总指挥”马儿,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橼子先烂,回城后一定要格外小心,最好是夹着尾巴做人……
正激烈讨论,门突然被推开,队长竟然带了两位年轻的军人进来。众人停止讨论,诧异地望着军人,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军人虽然年轻,却都穿着四个兜的军服,显然是军官。军人表情严肃,队长的表情也不轻松,显然队长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待队长介绍月儿的身份后,两军人先是庄严地向月儿敬了个军礼,然后分别与月儿紧紧握手,虽然一句话没说,眼里明显闪着泪花。众人莫名其妙,月儿更是一头雾水。军人在这个非常时期出现,肯定与当前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有关。
月儿的第一反应是认错人了,所以,她望着队长说:“是不是误会,是不是……”队长轻轻摇头。这时,一名军人从挎包里轻轻地拿出一封信,双手郑重地递给月儿,说:“请你先看信,冷静一下,待会我们再细谈。”然后,又敬了个军礼,两个军人就随队长离开了。
送走军人后,大家围着月儿,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月儿接过信,信封上只有“梁月亲启”几个字。月儿打开信封,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刘踅孀的戎装照片。月儿心头一紧,立刻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颤抖着打开信笺,只看了开头几行,人就懵了,随即泪水夺眶而出,根本看不下去,把信交给刘星。刘星匆匆看了一遍,原来是刘踅孀的遗书,内容基本上涉及到在座的每个人。由于遗书太长,众人又急于知道内容,刘星平静了一下心态,将遗书的内容简单跟月儿说了一下,在征得月儿同意后,当众低声朗读刘踅孀的遗书。
月儿,我亲爱的姑娘:
不要吃惊。如果你能见到此信,我们已经是阴阳两个世界了。
不要悲伤。如果你能见到此信,我应该是所谓的“烈士”了。
可笑吧?似乎在写小说,又好像在梦中。似乎不该写此信,好像又必须写。战友们都在写遗书,唯独我不写。另类吧?不写遗书,满腹的话想对你说。真的另类。
月儿,我已参战,马上将渡过红河开赴前线。
刚刚喝完出征酒,荡气回肠的《凉州词》还在耳边回荡,忽然听闻农场知青正在轰轰烈烈举行返城大罢工。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感觉怪怪的。
想想看吧,我和现在的战友们,唱着《国歌》在前线冒着枪林弹雨,为和平而战;我过去的战友们,唱着《国际歌》在后方冒着闲言蜚语,为回城而战。这算什么事啊?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命运。命运真会捉弄人。
“知识青年”,一个多么美丽的名词;“回乡青年”,一个多么苦涩的名字。同是知识青年,他们是“下乡”,我们是“回乡”。他们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敲锣打鼓用汽车送来的;我们则是毫无选择,坐着拖拉机灰头土脸送去的。我们本来就是乡下人,即使不号召,也得回乡;我们本来就是贫下中农,无须接受什么再教育。他们要不要接受再教育,我不知道,就像上山下乡对不对,我不知道一样。但是,有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总体上看,他们既多才多艺又吃苦耐劳,既抱负远大又脚踏实地;有的有“天降大任”的抱负,有的有“卧薪尝胆”的胸怀,有的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再不济也有“偷鸡摸狗”的本事。时势造英雄。将来在他们中间可能会产生不少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甚至什么伟大人物也说不定。
从现实看,他们虽然有很多不是,但最起码彻底改变了农场的精神面貌,也彻底改变了我的精神世界。他们的到来,给苍凉的乡村增添了青春亮丽的色彩,同时也为我们这些乡下的年轻人提供了新的生活的参照背景:原来生活还可以是那个模样的呀。对于边疆来说,对于农场来说,知青的社会价值、精神价值是无价的,可能影响几代人。没有他们,边疆小镇绝对不会有今天的面貌。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对与不对,对我来说已无所谓了。
同样是知识青年,因为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彼此之间横亘着一座大山,就是城乡二元化的户口制度。当兵后,我才知道,我们国家从春秋时期就实行森严壁垒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对此,我作了一些思考,发现一个国家的历史就是人口不断流动的历史。没有人口的合理流动,就不可能有社会的快速发展。但是,他们的根在城市,迟早是要回到城市的,而且回城的路有千条万条。而我们要进城好像只有高考一条。所以,请一定转告马儿他们,口号不要过激,行为不要过激。他们提出的“知青要做人”“不回城毋宁死”,我是坚决不赞同的。一些个别干部不把知青当人看,并不能代表大多数。而且,用《易经》的观点,一切都是会变化的。“不回城毋宁死”,好像是引用北美的爱国者先驱亨利的演讲,他的原话应该是“不自由,毋宁死”。知青们把它用在回城上,显然是不恰当的。回不了城,真的就去死吗?如果那样,我们这些军人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而且,听说他们在罢工时,高唱着《国际歌》,这就更不对了。这是原则、底线问题了。罢工要有理有节,有分寸有底线,物极必反,一切必须从长计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目标纵然达到,代价也可能巨大。即使回去了,可能也会秋后算账的。
对于当兵,我至今不悔。能直接参加这场自卫还击战,我深感自豪。
细细的一算,走进军营已经5个月了。军旅之路也已起航,从不熟悉到逐渐习惯,从不会走齐步到学习擒拿格斗,从不会军歌到歌声嘹亮,众多的不会到慢慢的会,让我的“军味”越来越浓。可以说,一身傲骨和轻狂被军旅生活寸寸敲碎。可以说,每天都在“前进、前进、前进进!”
死,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何况,怕与不怕,都已经没有退路了。“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现在读这两句诗,与过去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虽然不敢说像刘胡兰、文天祥那样慷慨赴死,但至少不至于贪生怕死吧。作为青年,我特别喜欢于谦的“碎骨粉身全不顾,要留清白在人间。”作为军人,我特别喜欢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及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越寇欺人太甚,不打不行。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死前不能再见你一面。参军后的感悟,满腔的话,只好求助于笔了。这可以说是写次信的原因。
激战前夕,烛光下一个战士向他唯一爱过的姑娘畅开胸怀。虽然有点装样,虽然有点搞笑,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已经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如果打扰了姑娘平静的生活,那么请多包涵;如果因此能求得姑娘的理解和谅解,那么他就可以无牵无挂轻装上阵放手杀敌了。人真他妈的奇怪。不好意思,说粗话了,来不及重写。我的意思是,此一时彼一时,非身临其境,很多问题是想不明白的。
月儿,我何尝不喜欢你?你那样健美、纯洁、善良,说不喜欢是假的,是故作清高。可是,我不敢。不是对你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习惯平庸,一方面又不甘平庸,身在底层偏偏高昂着头。可以说,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小姐身子丫鬟命。这个比喻似乎不妥,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比如,我可以同时喜欢和痛恨一个人。比如邓丽君。同学们都喜欢邓丽君喜欢她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不喜欢。其实,我的确不喜欢她的演唱风格及她的《美酒加咖啡》《甜蜜蜜》《小城故事》《往事只能回味》等所谓的流行歌曲,但我又特别喜欢她的善良和《北国之春》及根据此歌改编的《我和你》。为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处处表现与别人不同。同学们喜欢文学,我偏喜欢哲学;别人喜欢热闹,我偏喜欢孤独;别人喜欢画眉、火凤凰,我偏喜欢乌鸦、屎咕咕。现在想想,多么幼稚、矫情、自命不凡。这就是我的悲哀。
我又是个理想主义者,常常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同时也是忧患主义者,崇尚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喜欢《义勇军进行曲》。我恨一切不合理的人和事,恨你的家庭——怒我直言,我对令尊的为官为人实在不敢恭维,虽然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说。我也恨你那居高临下的神情,更恨我自己的弱软无能矫情。不否认,我当兵与你有关。可是,也不尽然。我时常自相矛盾,自寻烦恼。从善如流易,独善其身难。我不愿随波逐流,可是,我却像瞎子一样,像堂吉诃德一样,四处碰壁,有力使不出,有时候甚至想撞墙。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生活让我遍体鳞伤,还好,伤口长出来的是翅膀。为了保住自己仅剩的一点热情,我毅然穿上了军装。是否可以这样说,“暂借荆州栖彩凤,聊将絮水活蛟龙”?没想到“歪打正着”,在和平年代居然遇上了这场战争,也算“因祸得福”吧。如果没有光荣掉,我将会以崭新的军人面貌出现在你面前。当然,如果那样的话,你也不可能看不到这封“诀别”信了。人,真的很奇怪。
从同学们的来信中,常常看到“玩世不恭”、“及时行乐”、“得过且过”字样,最多的是“看破红尘”。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是社会变化太快,还是我与社会隔绝?
过去,很多人认为我看破了红尘,不可救药了。我自己也认为不可救药了。到部队后,才幡然醒悟。一个人孤芳自赏,游离组织,好高骛远,目空一切,眼高手低,是成不了什么事的。人必须有信仰,有信仰才有动力。什么是信仰?我不知道对不对,信仰是灵魂对某种主义或宗教极其相信和尊敬,并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我不信宗教,自然就信主义了。什么是看破红尘?大家认为看破红尘就是破罐子破摔。我过去也这样认为。其实,肤浅了。看破红尘是洞悉世间的真相;看破红尘不是冷漠,而是体悟世间的本质。“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才是人生的真正境界。
我现在感到很充实。我认为自己不是看破,而是看透。透过它,我看到的是美好的明天。三中全会又一次证明,我们的党是有希望的,我们的主义是有希望的,我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我憧憬明天,虽然我可能看不到了。但我知道,我正是为祖国的明天更美好而献身的。千万别笑。这绝不是大话。我多么希望同学们能珍惜幸福和生命啊!这也绝不是大话,而是一个军人最后的肺腑之言。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月儿,我曾多次伤害过你的自尊心。望能原谅!
你知道,我不喜欢照相,身上只有这一张照片,留给你作个永久的纪念吧!当然,如果你认为多余或者可能影响你的幸福生活,那就把它当作纸钱烧给我吧。哈哈,看来,我也不是一个什么高尚的人,心灵深处还是希望有人怀念的。
需求很微妙,藏在人性深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还有万语千言,却没有时间再写下去了。战前的分分秒秒都胜似千金,可我却一口气写了这么多,不知道价值几何?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家书抵万金”了。虽然我没有给父母留话。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忠孝不能两全”了,虽然我不是个好儿子。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娘”了,虽然我还没有媳妇。
哈哈,开个玩笑。别当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理解吧。现在不是最流行说理解万岁吗?
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文采的。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幽默的。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点伟大的。不是吗,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开拔上前线了,就要面临生死考验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文思泉涌,居然还能引经据典,居然还能诲人不倦。我自己都认为自己有点了不起了。
老话说“兔子急了会咬人”,我想说“人急了会写文章”。这是不是我的发明?如果是,这可是用生命换来的呀。虽然没有“要留清白在人间”,却留下这么一句“名言”。值了。值了。总算没有光溜溜离开人间。
转告老夫子:易经是科学不是神学。转告李俊:好自为之。转告多余人:天道酬勤。转告小芳:有理想但不能理想化。转告喜鹊:好钢用在刀刃上。转告燕萍:随遇而安。
把我最喜欢的《石灰吟》转送同学们: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碎骨粉身全不顾,要留清白在人间。
书山有路勤为径。这也是我的遗言吧。
代问同学们好。代问队长万付队长好。代问乡亲们好。
代问马儿好,我很想给他写封信,可能没有时间了。
别了,我亲爱的战友。
别了,我可爱的姑娘。
别了,母猪山生产队。
刘雪霜
刘踅孀的遗书大概有三千多字,刘星尽量控制情绪,用最快的速度念完遗书。读完遗书,敏感的刘星地注意到两点:一是遗书落款用的是原名“刘雪霜”,而不是“刘踅孀”;二是遗书中提到生产队很多人的名字,唯独没有提到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刘踅孀明显是在回避什么。看来,坚强的刘踅孀也有软肋。
看着刘踅孀的遗照,听完刘踅孀的遗书,众人都被眼前这晴天霹雳震蒙了,震傻了。大家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几个月前刘踅孀还是生龙活虎的战友,忽然间就成了烈士;几分钟前月儿还是刘星的女朋友,忽然间就成了烈士的“我亲爱的姑娘”。待大家确信刘踅孀真的“光荣”后,精神一下就跨了。
首先是月儿放声痛哭,接着是小芳、平儿。谁也没想到,哭得最凶的是马儿。马儿,这个有着钢铁般意志、从未在人前流过泪的成都汉子,居然双手捂脸痛哭,可以用“嚎啕痛哭”形容。到底为踅孀的牺牲,还是为罢工的胜利?为八年的煎熬结束,还是为未来生活的忧虑?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世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轻弹”是对的,一旦“重弹”,那就是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月儿承受不住这从天而降的打击,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她一直暗恋刘踅孀,感情也很深,但终归是“暗恋”。现在,她“移情别恋”了,他才突然“表白”,而且是用遗书的方式。命运不待这么捉弄人呀。特别是饭后,听了军人详细讲了刘踅孀英勇牺牲的壮举,更是泣不成声,伤心不已。
月儿哭哭停停,一夜未眠。心情复杂的刘星默默地陪了她一夜,同时受了一夜的煎熬。不难想象,一个男人守着自己心爱姑娘痛哭其他的男人是什么心情。他虽然知道他们青梅竹马感情纯洁,他虽然非常敬重踅孀,何况踅孀已经为国捐躯了。但他心情依旧复杂:心疼月儿、惋惜踅孀;对月儿,除了心疼,还不能怨恨,因为她并没有错;对踅孀,除了惋惜,也不能怨恨,因为他已经成立烈士。大战前夕,面对死亡,能够这样镇定、坦荡,写出这样既情真意切又不乏真知灼见的遗书,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不能不说伟大。问题是,这么“伟大”的人,为了自己在前方“轻装上阵”,居然把后方搅得“鸡犬不宁”,似乎又不是一个“伟大”的人该有的行为。
说到“鸡犬不宁”,当晚还有几个人一夜未眠。
马儿一夜未眠。好不容易处理完“总指挥部”的善后事宜,准备“轻装上阵”的他,却被刘踅孀烈士的“轻装上阵”给搅了,尤其是遗书中的“秋后算账”四个字,让他彻夜难眠。虽然他不后悔自己在“罢工”中的所作所为,但从所经历的多次政治运动中看,这不能不说是个“污点”。不追究则已,一旦追究,那就是上纲上线了。他既为失去踅孀这位铁哥们心痛不已,又为自己的未来胡思乱想。他把踅孀的信认认真真地抄了一遍,准备带走让知青战友们都看看。然后,握着踅孀的遗照坐了一夜。
多余人一夜未眠。刘踅孀的遗书震动了很多人,但多数人“震动”之后,并没有什么行动,只有多余人例外。多余人过去看了《第二次握手》、《哥德巴赫猜想》,也激动了好几天,也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是激动后只是临渊羡鱼,就是不想动,而刘踅孀给他短短的“天道酬勤”四个字,让他醍醐灌顶,触及灵魂,可以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从此,憨厚老实“笨得窝牛屎”的多余人,仿佛凤凰涅槃,脱胎换骨,埋头苦读,从而走上了成功之路。有人说他是“蔫人干大事”,他在心里说,那是瞎扯蛋。他认为,自己的成功,除了机遇与自身努力,还与刘踅孀的“天道酬勤”分不开。
蔡儿、小芳一夜未眠。蔡儿与小芳在蔡儿空旷的宿舍里谈了一夜。谈过去、谈未来、谈踅孀,更多的是谈面临的现实问题。蔡儿很彷徨。带小芳走吧,自己的回去命运都不知道如何,在现行的城乡二元化户口的制度下,根本不现实;不带吧,从此天各一方,结果不言而喻。小芳也彷徨。从感情上离不开蔡儿,从理性上又离不开患有心脏病的母亲;跟他走吧,不现实;保持关系吧,似乎也不现实。两人左右为难,六神无主,一会哭一会笑。最后,两人达成共识:顺其自然,以后再说。还好,他们都很理智,虽然难分难舍,虽然共处一室,但一直没有越“雷池”。
黎明时分,小芳抱着蔡儿的吉他,苦笑着说:“跟你学了一年多的吉他,我实在太笨,弹不好。今天就要分别了,我试着为你弹唱一首歌,算是为你送行,也算是对老师的报答吧。”
蔡儿喜出望外。他非常喜欢听小芳唱歌,多次提出为小芳录音都被她一口拒绝,没想到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怕找磁带正式录音被小芳制止,所以背着小芳,悄悄地按下旁边录音机的录音键,不惜毁掉录音机里的音乐磁带。
小芳含泪,自弹自唱《再会吧心上人》:
自从和你相识以来
好象你在我眼前永远永远不分离
青青的高山茫茫的大海
爱你象大海那样深
当你要离别的那一天
少了你在我的身边
遥远的故乡高高的月亮
请你抬起头来看看那个星月光
走了一步眼泪掉下来
再会吧我的心上人
再会吧我的心上人
……
歌还没有唱完,蔡儿已是泪流满面。待小芳唱完,他接过吉他,弹唱港台流行歌曲《曼莉》,将两人的声音永远留在磁带里。
我们的过去
我们的情意
怎么能忘记
曼莉你怎么这样忍心静静的就离去
我很伤心
从今以后不能够见到你
只有留下的往日情景使我常回忆
曼莉
小芳含泪接唱:
一样的青山
一样的绿水
可惜少了你
曼莉我还记得我俩时常快乐在一起
我很伤心
今天我们就要永别离
只有希望在梦中时常能够见到你
曼莉
两人合唱:
美丽的青山
美丽的绿水
可惜少了你
曼莉可记得我们时常欢乐在一起
我很伤心
今天一别就难再相聚
只有等待我们死后埋葬在一起
曼莉
黎明唱情歌,也算是奇葩了。不敢说亘古未有,至少闻所未闻。估计也只有在“猴子都会流泪”年代的“奇葩小镇”的“母猪山生产队”才会发生这样的奇葩事。唱完,两人都是泪流满面。蔡儿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小芳的脸上在流泪,蔡儿的心上在流血。
天亮后,马儿临时决定推迟一个星期走,他要去看望、安慰刘踅孀的父母,当然也有放心不下月儿、小芳的意思,想多陪她俩几天。月儿,他到不是十分担心,因为有刘星;他主要担心的是小芳。他担心小芳用情太深,蔡儿离开后,可能一时缓不过来。他认为,刘踅孀是他的铁哥们儿,替铁哥们儿尽孝是应该的;月儿是他铁哥们儿放不下的人,关心铁哥们儿放不下的人也是应该的;小芳是他的救命恩人,关心她更是应该的。虽然只是再推迟几天,可是,要知道他已经推迟返城时间两个多月了,与那些着急忙慌、一天也不愿多待的“胜利大逃亡”的“战友”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马儿,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情深义重的成都汉子。所以,后来蔡儿抛弃小芳,他与蔡儿绝交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尽管他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全怪蔡儿。
就这样,蔡儿独自一人带着从心灵到肉体的伤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芳;带着满身汗渍,风尘仆仆回到成都。
回到成都,正如他想象那样,等待他的是一场生存大战:户口迁移、粮食关系、工作安排。全家总动员,托熟人,找关系,整天东奔西忙,晕头转向。面对熟悉而陌生的环境、喧嚣的人流、沉闷的空气、光怪陆离的灯火,蔡儿一时竟难以适应,感到无所适从。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忽然发现,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自己似乎已经是多余的人了,自己似乎已经不属于这座城市了,自己似乎已经不能适应城市生活了。人虽然回来,魂似乎回不来了。他甚至一度“后悔”回来,甚至怀疑“回来”是否正确。这里虽然是故乡,有父母;那里虽然是第二故乡,但有小芳。理智上认为父母重要,感情上又认为小芳重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不知道今后的道路怎么走?所以,一个人常站在街头发呆。
蔡儿的家在成都天府广场附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除了反复播放小芳的歌声,经常一个人在象征“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毛主席塑像旁徘徊、沉思。汉白玉雕塑中的毛主席,身穿大衣,目光远视,神情慈祥略带微笑,一手背执军帽一手向前挥舞,把“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的寓意刻画得淋漓尽致。一天夜里,看着毛主席“挥舞”的手掌,蔡儿忽然想起坊间流传的一则笑话:“毛主席挥舞手掌,意思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五年。为什么去了八年呢?毛主席并没有骗我们,因为毛主席背执军帽的左手还伸出三个指头。”蔡儿真的转到雕塑背后,真的看到毛主席握军帽的手伸出三个指头。五加三等于八。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也正好是八年。蔡儿苦涩地摇头笑笑。这当然是坊间的笑话。可是笑话为什么编的如此严丝合缝?纯属巧合,还是天意?
关于这雕塑,还有另一种说法。成都人爱打麻将,毛主席伸出手掌,意思是:五块不算赌嘛。不知是巧合,还是公安机关严格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很长时间,成都甚至全国,界定打麻将赌博与否,就是以五块钱为标准的。纯属巧合,还是天意?
蔡儿长时间徘徊、沉思。
当然,徘徊沉思的蔡儿,更多的还是思恋远方的小芳。如果没有对小芳的思恋和小芳来信鼓励,如果没有小芳留在录音机里的歌声,他或许会崩溃。待工作终于有了着落,心情终于好起来,终于可以考虑他与小芳“以后再说”的感情问题了。可是,似乎是为了印证“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小芳的一封绝交信又把他“终于好起来”的心情彻底打破了,甚至更糟,可以说,打入十八层地狱。
亲爱的哥哥:
来电收到,谢天谢地,真为你的工作有了着落高兴。因为你工作没有落实,我一直鼓励你,不愿我们的事给你增添烦恼。今天,终于可以说出我的决定了。
哥哥,我们事就这样结束吧。请原谅苦命的妹妹,我离不开我的故乡,就像你离不开你的故乡一样。设身处地,除了这样,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由我提出分手,也算是给我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吧。更主要的是让你给战友们有个交代吧。人言可畏。不是吗?
几个月的漫漫长夜,泪水常常浸湿我的枕头,终于理解“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句话的含义了。半夜三更,看着你留给我的《第二次握手》和吉他,毛主席的“长夜难明赤县天,一唱雄鸡天下白”,林黛玉的“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撒闲抛却为谁”诗句老在我脑海里闪现。多少个深夜,听着窗外的雨打芭蕉,想到你的永远离去,我的心好疼好疼。但这能怪谁呢?不能怨天尤人,只能怪我的命不好吧。过去我不信命,现在有点信了。在我们队,知青不跟当地人谈恋爱,你破例了;当地人不跟知青谈恋爱,我破例了。这就是命吧。命运让我们相识相爱,命运又让我们分离。唯心的说,我们没有缘分吧。姻缘讲的是缘分。我们有“缘”相识,却没有“分”相处。但不管怎么说,认识你是我的荣幸,两年相濡以沫友情,在我心中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记。这段少女的初恋,这段铭心的感情,芳芳将永远把它埋藏在心里的深处。
爱情可以忘记时间,时间也同样可以忘记爱情。让一切都过去吧,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为了回城,你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城市,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不要因为一个“村姑”而断送。老夫子说你将会一飞冲天,前途无量。我完全相信。你是好人,那样正直。你是才子,那样聪明。你就全力以赴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吧,全力以赴去寻觅你的伴侣吧。至于妹妹,不用担心,既然名字里有“芳”,就像漫山遍野的芳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切顺其自然吧。或者,就算像琼姐那样,一个人心里守着一份至纯至美的爱情,在婚姻之外逍遥,未必不是一种幸福,未必不是一种人生。
哥哥,忘掉我吧。忘了我们的一切。就让你的妹妹在遥远的边疆默默地思念默默地为你祝福。对于妹妹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经历过总比没有经历过好。追求是一种爱,放弃未必不是一种爱。
如果说“不平凡的开头必定有不寻常的结尾”,那么反过来看,我们寻常的开始,就让它平凡的结束吧。
此刻,窗外的小雨好像通人性,一直下不停,不知谁家的录音机在放黄晓君的歌曲《又是细雨》,恰好唱出了我的心声:“又是下着细雨,使我又想起你。已是落叶的秋季,我却不觉得寒意。我知道你不是无情意,只是被环境所逼。不得已不得已,我俩才分离,请你请你不要自暴自弃。”谁写的歌,写得真好呀。
再见吧,亲爱的哥哥。不要回信,不要感情用事,也请你“不要自暴自弃”。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了。既然不可能了,就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也许对彼此都好,或者说,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就让我们彼此都珍惜保留最美好的回忆吧。
人的思念有两种,不在身边的和永远不会回到身边的。不在身边的该思念,永远不会回到身边的就该永远思念了。对于妹妹来说,这已经是一种很奢望的幸福了。
借用你留给我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中琼姐的一段话结束我们的通信,结束我们的感情吧。只不过,这段话是琼姐在给苏冠兰的第一封信中说的,我却用在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中,心情自然不一样:
“爱情的结果并不一定是生活上的结合,它也可以是心里的结合,是精神的一致,是感情的升华。即使我们将来不能共同生活,你也将永远镌刻在我的心灵上”。
相信你,有八年的知青生活的经历和艰苦磨练,前途一片光明。
相信我,有你留给我的这本手抄本和吉他陪伴,我将不会孤单。
再见了,亲爱的哥哥。
战友小芳
过去他俩写信,他一直称她为“亲爱的芳”,她称他为“亲爱的哥”,现在变成了“亲爱的哥哥”。虽然比过去还多了一个“哥”,但感觉却完全不相同。蔡儿看到称呼就感到不妙,看完信果然不妙。
小芳虽然叫蔡儿不要再回信,可内心还是渴望、期盼蔡儿回信。她甚至幻想,如果蔡儿不顾一切来接她或呼唤她,她也可能会不顾一切地随他而去。毕竟,纯洁的初恋刻骨铭心。毕竟,小芳是个对感情忠贞不渝的姑娘。然而,小芳虽然等到了他的“回信”,可是信里除了手抄的一首陆游的《钗头凤》,其他连一个字都没有: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看着这熟悉的字体,小芳一下就儍了。相比蔡儿的“不妙”,她脑子是一片“空白”。这封无“字”的信,不言而喻,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傻子都知道。小芳不相信蔡儿会如此绝情,所以,一时感到无所适从。这就是自己一直深爱的男人?这就是自己差点以身相许的男人?想起月儿曾经形容他们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小芳忽然觉得好可笑。当时自己感到无比的幸福,现在却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一定会与“陈世美”“秦香莲”扯在一起。想到自己将与秦香莲划等号,小芳就头皮发麻。不,绝不能这样。他不是陈世美,自己也不是秦香莲。是什么呢?应该是“环境所逼”“潇洒分手”,或者叫“分道扬镳”“劳燕分飞”?
其实,蔡儿真的如同歌曲《又是细雨》唱的那样,“不是无情意,只是被环境所逼。”他看完信,又是一夜未眠。
客观地说,他想回信,而且也提笔了,只是不知应该怎么回信。保持关系吧,害人害己,工作无法调动,计划经济年代,一个小工人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放弃吧,这份至真至纯的感情又难以割舍。多好的姑娘呀,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呀,在这种时候甚至还替他想到“给战友们有个交代”。他深知,小芳这样美丽善良知书达理有情有义冰清玉洁落雁沉鱼羞花闭月的姑娘,绝对是上天的恩赐,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且,一旦放弃,他还会永远背上“陈世美”的恶名,战友们是肯定不会原谅他的。但是,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既不可能接小芳到成都,也不可能自己第二次“下乡”,更不可能让小芳无期限等待。当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为此,他几年后就悔恨不已。有什么不可能?当时就有知青把“对象”带回城的,也有为了爱情放弃回城的,还有两地长期相爱的。自己完全是鬼迷心窍,斤斤计较。说白了,瞻前顾后,小肚鸡肠。最终,理智战胜感情,他“赞同”小芳的观点:长痛不如短痛;他“听从”小芳的意见:快刀斩乱麻。
最终,他“鬼使神差”地抄了陆游的《钗头凤》,算是回信,其他一个字都没有。哪怕是虚情假意地说几句“不得已”的话也好啊。那样,或多或少,对小芳也是一种安慰。那样,或多或少,对自己也是一种安慰。可是,没有,一个字对没有。没有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还莫名其妙的抄他妈什么《钗头凤》呀。这个时候抄这首诗,简直是鬼迷心窍,简直是猪狗不如,简直是伤口上撒盐呀。别说战友们不会原谅他,就是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为此,他悔恨终身。
果然,战友们得知他“抛弃”小芳后,都不能原谅他,都不约而同纷纷与他断绝了往来。不要说战友聚会拒绝他参加,就连开理发店的耙子甚至拒绝给他理发。特别是马儿、驼子,好多年没有搭理他。想当初,他在生产队是“宝贝”,众星捧月;在战友中是“才子”,人人欣赏。现在,忽然间成了为人不齿的“陈世美”,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完全不是用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话就可以安慰的。尽管如此,他还是独自一人默默承受下来了,唯一不能承受的是对小芳的思念、愧疚。初恋,刻骨铭心的初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他把录有小芳歌声的磁带深埋在箱底,把对小芳的思念深埋在心底,把精力全部都用在工作上。
命运往往是这样的,关上一道门必然打开一道窗;事物往往是这样的,埋藏得越深爆发得越大。所以,工作事业顺风顺水的他,感情生活却一塌糊涂一潭死水,根本没有一点当年“才子”风范。所以,十年后,当他第一次听到歌手李春波演唱歌曲《小芳》时,埋藏压抑十年的思念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完全失去理智,激动得几乎昏死过去,泪流得稀里哗啦。他认为就是写他,写他和他的小芳的故事,而且,连名字都是一样的。他扯下戴了十年的“面纱”,不顾一切,立即给小芳发报、写信、打电话。
可惜,晚了。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