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离开伍家堡,取道奔河南郾城沙河以北。”“无不知”呷口茶,继续弹三弦讲说平,“要说这一带的名气,一个字足以可以涵盖,那就是穷!有些人长年累月衣不遮体、三餐不济。正所谓穷则生变,这沙北的民风——”
“哎!爷爷,您老听说嘉兴府的事情了吗?”有人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打断老爷子的故事。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顺着声音转,落在靠楼梯口第二排临窗一位穿坎肩光膀子的少年,随即再返回头看向“无不知”,想知道他怎么应付这位唐突年轻人。只见老人把三弦放在桌子上,淡然一笑说:“小泥鳅啊,你说的可是嘉兴府梧桐镇的落凤坡?”
“是呀!”被叫做小泥鳅的少年用力点一下头,边吃烧饼就糖醋蒜边悠然地说着,“听说姓吴的一家七十多口,包括老弱妇孺煮饭丫头无一幸免!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话音未落就引起阵阵唏嘘声,这可是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然而,谁也没注意儒生公子和俊朗少年的脸色随着这句话发生巨大变化,俊朗少年还失手险些将茶碗碰掉,两人迅速下低头。“无不知”却微微摇头说:“事情是挺大,不过老朽所闻与小泥鳅所闻相差甚远。且不说吴家二公子尚携妻小在京城某衙门任上,吴家小姐也有幸避过了这场劫难。”
“呀!还好老天有眼!”“可怜的女娃啊!”“还真有这事儿?”“让我说这小姐将来一定要报仇!”“哎哟!老天爷保佑小姐了!”“无不知,害人命的强人抓到了吗?”“就是,到底发生什么?难道得罪什么人了?”“给大伙说说是怎么回事?”“老天爷不会放过那些天杀的恶贼!”……很多人义愤填膺,也有人让“无不知”讲详细些。旁边的儒生公子两人不但没有跟风起哄,反而把身子缩的几乎贴住桌面。
“唉——好吧,铁笛银针的事咱就暂时放放,先简略地讲讲梧桐镇血案!”“无不知”说着一拍桌子上的醒木,先拨弄起三弦,悠悠地讲起说平,“话说六天前的戌时,也是落凤坡吴家人忙碌了一天也高兴了一天准备休息的时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天老员外过寿,进入戌时正处于客走主安的状态。就在这么个时候,庄外的土坡上下来一波人,个个皂衫皂袴皂靴,皂巾包头遮脸,只露眼睛。可以说这波人已经在桐树林内潜伏两天一夜,等的就是现在。听到这有人不免会疑问,他们为什么不等到半夜人睡着再下手?反正已经等两天了。老朽认为这就是他们的计划部分,杀人,撇开无关紧要的人,清点人数,找要找的物什,还要赶天亮前离开嘉兴府境。当然了,这些纯属老朽猜测,各位哪儿听的哪儿了,別多想更不可到处宣扬,免得衙门把老朽当这波人的同谋给办了。哈哈,咱闲话少说直进正题。最先感觉到有事要发生的不是老员外夫妇,也不是家丁护院,而是后门里面两条柴犬,仓促的狂吠随着一串清脆铃铛声戛然而止,一大一小两条柴犬已经身首异处。紧接着,前门内传来女人惨叫,为老员外准备醒酒汤的厨娘成为首个遇害人。原来这波人一分为二,前面有些人从前向后,顺着明堂、值事房、更房、外院、前厅、花厅、偏厅、伙房、水廊、西跨院的正房偏房、花园、戏楼、博古厅进中院大厅,是走到哪杀到哪,血光四溅。后面的人先进耳房杀了当值的护院,依次是明堂、哨楼,在禅堂抓老太太杀死近身丫鬟,然后是厨娘房间、书房、后花厅、水榭,到后院堂屋抓员外,进东厢房、西厢房,从中院后门进东跨后院祠堂、和轩、东跨中院正房偏房耳房、东跨前院客房、花厅、干货房、器具房、粮仓、杂务房、走廊,最后也来到中院大厅。除了老员外夫妇以外是见人就杀逢人就砍,杀死后还把所有尸体拉到中院大厅。里里外外的人都杀完,又逐个对名单,还让老员外夫妇确认,可见他们在做任务。老两口早吓得面如死灰身如筛糠,却又不得不一一说出全家四十一口人的名字和关系。当然了,他们要在认人过程中强忍悲痛把衣着整洁的家丁、丫鬟当做二公子和小姐。认完人,二老被押着到后院找东西,结果双双倒毙在书房门口。这波歹人把坏事做尽,又分散到各房各屋一阵翻箱倒柜,随便收揽一些钱财物品,做成强人越货的模样,最后扬长而去。”
“哎?老先生啊,你怎么知道是做成强人越货而不是真正的强人越货?”有人大声提出疑问。儒生公子二人也急切地看向那人,是个短衫短袴斜背着褡裢的中年男人。
“这个不难,”“无不知”淡淡地说,“这年头最稀缺什么物什?是粮食对吧?各房各屋都翻了砸了唯独没碰粮食,你说他们真缺钱吗?再有偌大的博古厅里都是值钱物什吧?他们却只是乱砸一通不拿走换钱?为什么?当然是掩人耳目了!”
“您老还没说小姐,小姐人呢?”小泥鳅悠悠地说,说完倒茶喝茶。
“你小小年纪惦念人家小姐作甚呐?这个习惯要不得。”“无不知”温和地调侃小泥鳅。
“小泥鳅长大啦!赶紧让渔丈人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吧!”有熟悉的人顺嘴说笑。
“好啊!”没想到小泥鳅乐呵呵的顺杆爬,“麻烦大叔您给我爷爷讲讲,女方吧——像你家惠儿姑娘就行。”
“去去去!休在我这乱弹琴?”那人没想到小泥鳅来这一手,没趣的摆摆手转身一本正经等说平。但两人的话却引来一场哄笑,连“无不知”都忍俊不住笑着伸出食指点点小泥鳅。
“行了行了,咱们言归正传,说说那位小姐。”“无不知”轻拍醒木,“本来呢,小姐是处于礼貌送散席的女客,其中还有个年龄相仿的表妹,家住离落凤坡三四里的村子。谁知道送出庄子小姊妹的话还说不完,小姑妈就邀她去小住。这种事以前也是常有的事,小姐就带着贴身丫鬟过去住一晚。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有位走街换豆腐的小贩来到吴家门口,无意中发现了这场惊天血案。这位小姐也是这样不经意的避过一场劫难。”说到这,“无不知”又拍了一声醒木,换个语气说:“好了,各位。时间也不早了,今天的说平到此结束。明天午时咱还接茬讲铁笛银针,秦方闹沙北走蓟州。”
这时候已经是亥时二刻了,晚饭时间早已经结束,客人们纷纷下楼。大部分人汇完账各回各家,也有过路客人到院内客房休息,店里的伙计开始收拾一应餐具,擦桌椅,扫地。唯独儒生公子二人纹丝未动,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是涅呆呆坐着。当“无不知”擦拭完三弦和桌子,收拾了海碗里的零钱,起身下楼。两人这才拿起随身包袱,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三人前后脚下楼梯进院子。经过柜台旁边的后门,早有个小伙计端着几碟菜一瓷瓶老酒在那候着,一声不吭随在“无不知”身后,走向院子东南角接近后院的地字“未”号房间。
小伙计开门掌了灯,把托盘里的酒食摆放在外间八仙桌上,向“无不知”躬个身转身离去。“无不知”转个身要关门,这才发现儒生公子二人在门外四五尺站着,微微一笑说:“二位这是——呵呵,不好意思啊,今天的说平已经结束,老朽折腾了大半天也已经困乏,明天再会可好?”
“不好。”俊朗少年不客气的说,“请您老回答我家小——公子几个问题,我们便不再叨扰您老休息。”
“哦?回答问题?”“无不知”显得有些无奈,却还是面带微笑轻声说,“那行吧,你们问吧,屋内过于凌乱就不请二位进来了。”说完这话忽然提高些声音冲斜对面说,“小东西,你这么晚怎不回家睡觉?杵这里做甚?”
“没甚要做,溜达一圈儿就回去。”小泥鳅的声音从阴影处传了出来。
“不要溜达了,回去。免得你爷爷担心。”“无不知”的语气里关心大于责备。
“哦。”小泥鳅不高兴地走出阴影,向酒楼前门走去,即将到过门厅的时候又窜进右边房角,侧着身子倾听。
儒生公子见小泥鳅出阴影走,就上前两小步,冲“无不知”深施一礼说:“请恕晚生冒昧。敢问老人家何以得知落凤坡吴家之事?何以对当晚情形了如指掌?”发出的声音细腻温润,娇嫩的语调中带着些许刻意却掩饰不住的慌乱。
“这个嘛——”“无不知”再度面露难色,“这点老朽确实不便言明,还望二位姑娘见怪莫怪。
“你怎么知道我们——”俊朗少年娇嗔到一半被儒生公子喝止:
“蝶儿不得造次!”随即“噗通”跪倒在“无不知”门口,情深意切的说,“老神仙,求您老垂怜小女子全家四十三口蒙冤待雪,垂怜小女子痛失众亲却哭天地不灵、告泉台无门。”被唤作“蝶儿”的俊朗少年也迅速规规矩矩的跪在儒生公子身后,头迅速耷拉下来。
“哎呀呀!二位姑娘这是做甚?这不是折老朽的阳寿吗?快起来!快起来!”“无不知”赶忙把二人扶起来,等二人起来后压低声音,“二位乃劫后余生之人,出门在外不可轻易将心事显露于人。”
“是,多谢老神仙提示。”儒生公子又深深一躬,“小女子紫云恳请老神仙勉为其难,将荼毒我全家老幼之恶徒行迹告知我们,我们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老神仙恩德。”
“姑娘误会了。老朽虽略晓江湖轶事,但哪有能耐知晓谁人是姑娘仇家?”“无不知”再次婉拒,“老朽奉劝二位尽速离开此地,找个偏僻之所隐姓埋名,三五年后或风声渐息,再找个好人家下嫁安度余生是再好不过。”
“老神仙既晓得小女子众亲尸骨未寒,又为何劝小女子隐姓埋名苟且于世?让小女子此心何安?”儒生公子恳求地望着“无不知”,她已经深信他知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哎——姑娘此言差矣!姑娘何不试着反思一下?令尊令堂临终时为何不将你二人藏身处告知恶人?当真是不知晓吗?”“无不知”温和的看着儒生公子说。
“老爷夫人当然是不希望贼人找到小姐!”蝶儿忍不住接话,随即睁大眼睛看着儒生公子,显然已经想到“无不知”的下一层意思。
“老神仙的好意小女子明白,不过,”儒生公子稍微犹豫又说,“不过为人子女的若不能为父母亲人申冤报仇,还不如早些随他们而去。”
只见“无不知”轻轻摇头,语重心长的安抚着:“姑娘还是不懂老人的心思呀!人只有活下去才能不负父母期望,只有活下去才能传承父母的绵长亲情和仁厚德行。”儒生公子看着“无不知”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的说“可是”、“这个”。“无不知”又说,“且莫说老朽不知道谁人作恶,纵然知道亦不可将二位姑娘送上不归路。”
“恳请老神仙将知道的告诉我们,蝶儿会先送我家小姐到二公子处,再设法打探贼人下落。”
“唉!你这丫头怎——怎滴这般顽固?可知会因此葬送你二人之性命?万一有个差池呢?丫头你有何面目直对尊主翁婆和令堂?”“无不知”无奈地再次摇头,向二人摆摆手,“去吧,听老朽之言切莫妄做傻事,找偏僻地方隐匿起来才是上策。”
“老神仙啊!小女子求您了,告知我们吧,纵然有甚不幸发生,我等亦不敢对老神仙有半句怨言。”儒生公子忍不住再次恳求,声音已经有些明显哽咽。
“是啊,老神仙,这或许就是我们主仆二人的命。”蝶儿也苦苦恳求。
“哪有这种命?真是荒诞无知!”“无不知”说完后退两步,转身就要关房门。
“可以让两位姐姐去找铁笛银针啊!秦方秦大侠断然不会见死不救的!”门厅那边传来一句没底气的提示。
“小东西!你怎滴还不回去?可是要我代你爷爷罚你禁足?”“无不知”厉声呵斥。
“不要不要!小泥鳅即刻就回去。”果然又是小泥鳅,小家伙这次真怕了,弱弱地走出墙角进酒楼,还不忘讨好,“爷爷早些安歇!两位姐姐再会。”
“小兄弟再会。”“儒生公子”扭头望着小泥鳅的背影说。本来她对偷听他人谈话就很厌烦,之前见小泥鳅被“无不知”发现已经心生不悦,没想到他居然佯装离去却再次藏匿起来。不过她可不傻,小泥鳅刚刚这句提醒可是在帮助她们主仆,暗指“无不知”见死不救,所以她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怀着感激。
“唉!故人之后懵懂无知,二位姑娘请勿见怪。”说完这话“无不知”没有急着关门,又向二人摆摆手,“去吧,二位姑娘好自为之。”
“老神仙,求老神仙指点我二人迷途。”“儒生公子”一躬到地,弯着腰不起来。
“是啊,老神仙,哪怕告诉我们如何寻得那位大侠也好。”蝶儿则上前几步紧挨门槛跪倒,这下“无不知”想关门都关不了。
“哎呀呀!二位姑娘怎滴又——快起来!”“无不知”说着伸手搀扶蝶儿,可她这次已经较上真儿,不仅不起还使千斤坠贴住地面。
老先生是不知道,五六天来她们脑子里除了伤心就是难过,再就是将仇人如之何如之何,仇恨越聚越浓,前路却是越来越渺茫,好不容易有点希望怎能轻易放弃?更何况她们自幼学武就灌输着行侠仗义、保家卫国的思想,虽说练的都是花拳绣腿,但她们自己觉得已经有一身本领。如今家人至亲惨遭不测,可以说正是用得找她们的时候。
“你们这——唉——”“无不知”见扶不起来就没有勉强,“你们这两个孩子,叫我去哪找秦方的居所?也莫说秦方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纵然让你们凑巧找到,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铁笛银针啦!物是人非如何帮你们报仇?谈何容易?”
“老神仙!求你了!”“求您老人家告知!后果我们自己承担。”两人再次恳求。
“哎呀!你们简直——这大半夜的,起来吧,老朽说便是。”“无不知”还真是禁不住软磨硬泡,拉起蝶儿再次叹气,“不过,毫无根据的事情老朽断不能妄自菲薄,亦不能乱指一通让二位耗费时日。至于带人屠杀贵庄老少的人,老朽委实打过照面。此人江湖人称鬼使何易,身高六尺,体型清瘦,以轻功见著。擅使一把叫做浅晦的铃首剑,这把剑剑身长二尺八寸,剑横宽一寸九分,属于青铜质地精钢刃,剑首的铃铛能发出摄人心魄的声音。此人剑法得自于西域白衣圣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邪剑贝尔琳娜,分九式二十七招,每招又有三式,八十一式变化多端,运剑飘忽,邪念横生。相传,只有至阴的玄阴刀和至阳的炼气掌能将其克制,没有这两者相助,你二人万万不可与之抗衡。”
“哪里能找到这两种功夫?”蝶儿急切地看着“无不知”。
“无不知”轻轻摇头说:“相传,那玄阴刀乃极阴之地的镔铁寒钢锻制而成,使用之人亦需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且保有处子之身,刀之所在、何人拥有过,至今鲜有听闻。炼气掌的出处更是闻所未闻。”说到这,“无不知”抬头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天空,“二位姑娘,请回吧。”
“是,多谢老神仙!”“老神仙保重。”“儒生公子”二人再次躬身施礼。
“去吧。”“无不知”轻轻摆手,忽然又说,“且慢。”随即进去在里间取了个东西出来,递给临近的蝶儿,此去万一遇到危险,二位姑娘不妨以此物示人,谎称绝尘居士门下,或可换得一线生机。去吧。”
“如此便多谢!”“谢谢老神仙!”两人说着抱拳躬身,转身走向斜对面天字号“庚”字房间。
进房间后,掌了灯,关门串好门闩。蝶儿才把一件银锁剑穗递给“儒生公子”,两人凑在一起仔细看:银锁为圆弧形空心纯银制品,大小约一寸半,一面篆刻着“绝”字,另一面篆刻着“尘”字,穗儿长二尺,由蓝灰色锦线编制而成。想必这便是绝尘居士门人配戴的剑穗,如果这位绝尘居士有这么大影响力,“无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居士本人与那个恶贼何易相较谁高谁低?玄阴刀到底是把什么模样的刀?镔铁寒钢是什么材料?削铁如泥吗?……两人低声琢磨起来,连日来的低靡情绪逐渐被迅速燃起的希望之火逼到角落。
卯时初刻天刚亮,“儒生公子”二人洗漱完来到酒楼一楼大厅。渔夫夫妇早候在那里,二人汇完账又买十个包子四碗肴肉面,吃完启程,正好卯时三刻。此时正是艳阳初升,朝霞万丈,江面上则是一片清寂,无风无浪。单棚船如离弦之箭,划过水面,射向应天府。
京口到金陵说远不远,少说也有两百里水路,等他们抵达应天府江东门切近的码头,又已经是晚霞满天。二人辞别渔夫夫妇,进三山门先打听路,便直奔应天府后街的莲花桥。等她们到了书信中提到的昌盛布庄对面一看,已经是人去楼空狼藉一片。她们只好进布庄打听,掌柜的听清找吴振声一家,赶忙关上店门拉上帘子。悄声说前晚后半夜吴大人家发生大火,天亮从废墟中找出三大两小五具尸体,衙门确认过是吴大人一家四口和老妈子黄李氏。
听了这些话,“儒生公子”早已经泪流满面,她真成了梧桐镇吴家唯一的幸存者。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决定再到府衙确认过才相信二哥一家的死讯。
府衙就隔两条街,二人很快就找到。守门衙役听说是通判大人的妹妹跑着进去通报,一炷香的时间还不到,有人出来带她们进后衙,拐来拐去来到一个飘散着浓郁中药味的小院子,穿过花厅进入正房西套间。二人一揭门帘便看到床上侧躺个男人,脸色苍白但憔悴中带着喜色,正是“儒生公子”的二哥吴振声。她喊声“二哥”忍不住扑过去哭起来,蝶儿也跟着频频落泪。
两位姑娘家本来过着衣食无忧、千百宠爱的生活,却在短短七天内经历两番惊吓、千里奔波,终于见到了亲人,怎不叫她们百感交集?吴振声虽然身子虚弱,但见到亲人还是强打精神,边抚慰“儒生公子”的手背边连声说“紫云莫哭”“哪个欺负你了”。蝶儿见小姐吴紫云激动情绪收不住,就哽咽着把家里发生的重大变故告诉二公子。吴紫云听到那些话愈加难受,哭的更厉害了,吴振声也耐忍不住哭出声来。
三人哭罢多时,也到了晚饭时间,有人已经出去拿饭菜。吴振声让她们洗洗换身干净衣服,然后边吃边聊。二人梳洗过换回自身衣装,俨然是两个模样标致的大姑娘。蝶儿重新向二少爷叩头,被小姐吴紫云极力止住,说偌大的吴家大宅就剩他们三人,从此要像亲兄妹一样相互照应。吴振声的伤势很重不能下床,依旧保持侧躺,让一个丫鬟侍奉着喝些粥,已经有力气说话,他也赞成把蝶儿当小妹。蝶儿本来随母亲姓辛,只需在前面加个吴姓叫吴辛蝶。二人边吃饭,边听二哥讲前晚发生的事情。
前晚吃罢晚饭,吴振声在和妻子说错过父亲寿辰的事情。夫妻俩商量好,下个月中秋节将至,提前带两个孩子回去,陪二老和兄弟几个多盘桓几天。这时候衙门来人,说第二天早上要解往东昌府的卷宗缺失一份,府尹大人正在发火。
依朝廷定制,从八品以上地方官吏皆需住治所后衙,一者是方便随时办公,再者杜绝非必要的花销增大办公费用。应天府衙门在京师,又是地方最高官署,官员更需要谨言慎行做表率。所以,吴振声回去时,府尹刚骂完人,相关司、房的主事和专员,包括另一个通判薛大人都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找了一整没找到,最后没办法了,就找到备案的卷宗和相关分卷,依照卷宗重新誊录一份,并加进分卷数据。修订好交付当值衙差,大家才各回住所休息。
看时间已过了戌时五刻,吴振声想着住后衙休息算了,免得回去叫门吵醒夫人孩子。刚要睡,他发现官服不在,这可不行,明早已经安排好要见案察司的人,不穿官服不合适。到门口刚要拍门,竟发现门虚掩着,他小声抱怨奶妈的丈夫看门不尽责,进门关门落门闩,轻手轻脚走向卧房。忽然脚下被拌一下,他一个跄踉险些撞门边柱上,赶忙打开火折子一看,居然满地是血,奶妈的丈夫躺在血泊中,把他吓得刚喊一声猛然感觉颈部一疼不省人事。
等他再清醒是被浓浓烟火呛的,他想喊没有力气,只好拼命地往门外爬。等值夜巡检发现,又汇同街坊邻居把火势扑灭,他也已经奄奄一息,被府衙同事抬回来医治伤口。为防止凶手发现他再次灭口,他让巡检司执事填报:举家四口连同老妈子俱亡。
吴紫云又把在京口阅江楼听到的内容大致告诉二哥,吴振声诧异之余不免开始思考。看来整件事确实是有人进行周密计划要将老吴家赶尽杀绝,而“无不知”反复劝两姊妹隐姓埋名,想必是知道他们仇家非同一般,又或者已经知道吴振声遇大火生死未卜。然而,他们思来想去想不通究竟得罪过什么人。他们的父亲置休以前只是个国子监典簿,从八品小吏,俸禄微薄默默无闻,接触的除了教授便是生员,无从结仇;大哥吴振远负责收租收粮和家里的开支,身边来来去去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亲;老二这通判虽是六品官但分管的水运,且为人中规中矩不贪慕、不营私、不严苛,谨言慎行与人为善;老三吴振勋二次落榜做私塾教员,成天见的就是些孩子;老四吴振业自幼醉心于木艺根雕,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后,他们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等吴振声把伤养好再请府尹大人出面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再求见刑部堂官,从各省惯犯中排查。
从这天起,吴紫云姊妹就住在吴振声的后衙偏房,除了照看哥哥的伤势,每天大多数时间在看书、练武,日子倒也不难熬。吴振声过的却相当痛苦,尽管七月中旬三伏天已过,但由于他伤势颇重翻身不便,不是伤口化脓便是身下出疹子,汤药添一副又一副。
转眼间,吴家姊妹二人在京城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天。第二十一天是八月初九,也是吴紫云生日。吴振声也感觉身体恢复的很好,吃罢早饭,他决定带二人到街上走走,为两位妹妹置办几身衣服,中午在泰和楼吃顿饭当庆祝。吴紫云听说能逛街顿生欢喜,随即拉吴辛蝶回房换衣服。一个是大红圆领短衫同色裙袴,大红绢帕包头,皂边紫腰带、紫绑腿,皂色软底绣花鞋,雁翎刀挂在后腰;另一个则是水红圆领短衫同色裙袴,水红绢帕包头,红边素色腰带、水红绑腿,粗布紧扣软底鞋,双刀带鞘斜背在身后。
府尹李大人见吴振声能下床走路也显得非常高兴,但听说他们要出去逛街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把夫人的马车借给他们。在京城南市街、北市街逛街是每个夫人小姐梦寐以求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打小娇生惯养又第一次进京的姑娘家。
到北市街巡检司门口马车就用不着了,三人下车后步行往南溜达。先是牲畜行,再是几家小吃铺,然后是布庄、钱庄、南北货行、䩺靿铺、官带铺、弓箭铺、皮货铺、山货铺、粮油豆毂铺、理发挑子、梳栉用品铺、名书画发兑、占卜馆、浴堂、茶楼、酒肆,看什么都好奇见什么都新鲜。等来到戏台跟前二人彻底拔不动腿了,吴振声索性买三张票,让她们上女看台看一出,他自己也得趁机会稍作休息,毕竟还是大伤初愈。
一场戏看下来将近午时,走出去没几步又被杂耍摊子吸引住。吴振声说先到鼓楼旁边泰和楼吃饭,完了可以再来这里边消食边看杂耍,二人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他往南市走。
泰和楼在鼓楼斜对面,离老远就能看到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着“泰和楼”三个字,最值钱且以此招揽名士雅客的,还是牌匾右下角“东坡居士”的篆章图形。三人顺楼梯向上走,迎面与一个面如冠玉,眼似朗星的青年侠士擦肩而过。那人身高大约五尺八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郁的剑眉高挑,直鼻梁、薄嘴唇,头戴灰色逍遥巾灰色垂带,身着灰底蓝边的圆领斜襟襕衫,圆头厚底绣绒䩺,吸引他们注意的是那人斜背着一把大剑,连柄带鞘足有四尺半,两条剑穗锦包绣着两个“黄”字。青年侠士同样也在看他们,具体点说是目不转睛盯着吴紫云看,面照面时盯着她的脸庞,错过身又看着她的刀穗。吴紫云倒是不以为然,毕竟京城福地人多必然会龙蛇混杂。吴辛蝶觉得那人的眼神像登徒子,错身时撇出句“斜眼歪骨”。那人不仅听到了还停住脚步冲她说话:“姑娘可是精于相面?”吴振声赶忙用当地话向那人道歉,上来后告诉她们在京城不要轻易与人争执,巡检司的闲人多且喜欢向当事人讨好处,经常对不谙此道者进行责罚和拘禁。
泰和楼的饭菜,无论从刀工、调味、装盘,甚至连盘碟碗盅箸勺本身的讲究程度,都是两个姑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罕事。每道菜上来都要问这问那,吴振声也乐得给妹妹长见识,从菜的名字到选材到刀工火候知无不言,有时还叫住跑堂伙计印证他听说的轶事。所以,这顿饭他们吃了一个多时辰。汇账下楼开始顺着南市街溜达着采购着,经过“东西两洋海货行”又稀罕了好久,回到应天府衙时天早已经大黑。
府尹李大人的夫人杨氏,听说借她马车的是吴通判嘉兴老家来的两个妹妹,模样个顶个的俊俏还随身配戴兵器。一时间来兴趣,派贴身丫头在吴振声院子门口候着,见到她们务必请过去盘桓一会儿。吴振声也跟去和李大人打照面,感谢关照顺便提了提拜托访查凶手的事情,随后回去喝茶休息。
杨氏见到两姊妹以后愈发喜欢,竟萌发了为幺弟说亲的想法,又是好茶好点的热情招呼,又是拐弯抹角询问她们老家的具体情形、有没有婚配,又是悄悄地溜到李大人书房征求意见。二人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却因为二哥是人家相公的属僚不便生硬推却,也就勉为其难陪她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等她们现出倦意辞行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二刻。杨氏客气的把她们送出院门,还派贴身丫头带几包点心送她们回前面吴振声的住处。
二人走进院门的同时,看到三个黑衣人从堂屋出来,各自手里擒着一柄宝剑和两把朴刀,身着皂衫皂袴皂腰带皂绑腿皂靴,上面还有皂巾包头蒙面只露两眼凶光。二人喊声“贼人休走”,抽出兵刃迎过去招招奔向对方上三路要害。三人中持剑那位显然是首领,只是退半步冷眼观察着。持朴刀的两人斜上三四步挥刀挡住两姊妹,但两人的功夫明显比两姊妹高出好几个层次。其中一人拆到第四招身形忽然暴起,翻手使出“袖底扬花”一招四式分顶梁、咽喉、华盖、天枢一层一层连贯往下削。别说吴辛蝶的手跟不上趟,眼睛都不够用,情急之下只能使用“藏头裹脑”硬守,只见“呛啷”一声火星四溅两把刀齐刷刷断为四截。那人跟势又是一刀“推波助澜”,刀口横着剁向她的咽喉。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吴辛蝶就要身首异处,吴紫云在不顾自身被逼的险象环生情况下,硬抽刀斜刺吴辛蝶的对手,速度之慢不仅救不了妹妹,还使她自己无意识的空门大开。因此对手的刀也在半空中打个旋,削向她的后脑,姊妹两人几乎要同时毙命。
“慢!”喊话的是持剑那人,那两人噌一下就回到那人身边,只见那人向前走两步看着吴紫云说:“绝尘居士是你什么人?”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语气凌厉却并不凶狠。
吴紫云仍然惊魂未定,却想起“无不知”给她们剑穗时说过的话,咬着牙将身子一拔简洁说:“是家师。”
“哦?”那人语气显得有些意外,稍微停顿冲身边两人交换个眼色,说声“走”,三人几乎同时纵身跃上西厢房房顶,再一跳踪迹不见。
吴辛蝶一个健步跳进屋内,随即大叫起来:“二哥!姐!姐!快!快来!”
吴紫云这才灵醒过来,进里屋一看忍不住哭号:“啊!二哥!二哥——二哥……”
可怜吴振声裸露着半边臂膀躺在那里,喉管断开面无血色,显然早已亡故。身下的衣物和地板也已经被鲜血染红,旁边还有洒落的药面和小瓷瓶,敢情是换药的时候有人闯入,随即被一剑刺喉。
两姊妹的哭声惊动大半个应天府衙,众人来了急忙喊衙役四处查找,贼人早走了。
府尹李大人命仵作查验,填写尸格并备案,随即交代师爷替两位小姐置办棺椁,在当院设置灵堂。
三天后的傍晚,府衙同事帮助两姊妹将吴振声的棺椁与妻小合葬。未免触景生情,二人谢绝李大人夫妇挽留,收拾随身物品于八月十三早晨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