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月,吴紫云姊妹再次泛舟江上,穿着打扮还是来时的儒生公子与随从,心情却比上次沉重的多得多。再次经历丧亲的两姊妹已然无家可归,又无半点在外面讨生活的能力,身上虽说还有些银票和金叶子,可那种东西早晚有用完的时候,而且还不敢说遇到歹人断路或是狡诈行骗之辈。有心继续追查仇人,可这茫茫大江南北渺渺江湖上下,凭两个弱女子一无依靠二无线索究竟该往何处下脚?仇人的脸上可没有写字啊!要说回老家吧,殷实的乡亲们倒是能帮她们重新收拾家园,靠产业田地收租也能糊口,可每到夜深人静能不能安寝?她们怎么面对祖宗牌位和自己的良心?怎么放下全家四十七个至亲的血海深仇而苟安于他们流血横尸之地?
心烦意乱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乱!
不知不觉,小船顺流飘了一天,前方又是京口。吴辛蝶忽然用胳膊碰碰吴紫云,轻声说:“姐,咱真回崇德老家?”
“唉——”吴紫云有气无力的叹口气,扭头看着妹妹说,“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之前我是一门心思报仇,可真与仇人面对面了,竟发觉自己是何等无能何等无知何等渺小!别说为咱全家报仇雪恨了,咱俩的小命也是被区区一个剑穗所救!报仇,报仇,凭何报仇?凭你我二人的眼泪可能报仇?”
“姐,你别灰心嘛!”吴辛蝶拉住姐姐的胳膊摇了摇,一指斜前方,“喏,咱再去央求无不知,我相信他是个好心肠,只要咱诚心诚意,他终究会给咱指引一条明路。实在不行了咱就——”说到这稍微停顿,轻轻托起她的刀穗,压低声音说,“咱去找他,那些贼人好像怕他。”
“咳——”吴紫云长长的吁了口气,“我一时三刻也拿不出主意来,依你好了。”
吴辛蝶轻轻地应一声,扭头告诉船夫在前面码头靠岸,随即汇清船资。
阅江楼的小伙计已经认识吴紫云两姊妹,迎进柜台旁边挂号落单之后引到后面客房。二人洗漱过返回来,照样引到二楼大厅靠近“无不知”的说平台落座。
这时候,晚霞还没有退尽,二楼大厅也就十几张桌有人坐,二人先要壶茶边喝边考虑吃什么。要说饿倒不饿,可她们近三四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还是打算当回事吃一顿,毕竟吃饱喝足才有精力盘算重要事情。打坐下来听了近一刻钟,二人硬是没有听明白“无不知”讲什么,吴紫云自言自语似的轻声捣鼓:“咦?讲的都是谁跟谁?老神仙今天说的不是秦方寻仇啊?”
“这是金水桥陈琳抱妆盒!说的是大宋真宗年间的事情!”“铁笛银针都说完半拉月了!”旁边桌坐的两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叔接住她的话,看来对“无不知”的说平内容非常熟悉。
吴紫云说声“多谢提示”朝二人拱了拱手,然后喝口茶与吴辛蝶说饭菜。
大约酉时初刻的时候,两姊妹的饭菜点过还没有来,小泥鳅来了。他上楼梯直接走到台前,将一个荷叶包着带些泥灰的物什放在“无不知”的桌子上。呵呵一笑转身的时候看到她们,随即凑近悄声说:“二位小哥哥来啦?容小弟搭个桌子一起吃可行?”
吴紫云刚想以男女共坐不方便拒绝,吴辛蝶用脚轻轻碰她一下,迅速瞄一眼剑穗。她马上想到小泥鳅与“无不知”的关系非同一般,那天若不是小泥鳅在旁边说好话,或许“无不知”仍会拒绝她们,那条救过她们性命的剑穗或许也到不了她们手里。所以她单手做个“请”的手势,幽幽地说:“小兄弟无须见外,我们弟兄那日见小兄弟便觉得很是投缘,以后不妨多亲近。”
“多谢小哥哥抬爱。”小泥鳅拱拱手坐在吴紫云右手边的空凳子上,手拱着没有放下,“小弟叫小泥鳅,打小跟着爷爷在这附近拉网钓鱼,没有大名。敢问二位小哥哥怎么称呼?”
“小姓吴,草字紫——”吴紫云刚要说“草字紫云”,吴辛蝶抢话了:“梧桐的梧,哥哥单字一个下雨的雨,小弟单字一个心。”吴紫云瞬间明白是应该小心点,等吴辛蝶说完轻轻点头。
小泥鳅欣然说:“原来是梧雨哥哥,梧心哥哥,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着竟认真的站起身子向她们分别拱拱手。其实那天晚上他已经偷听到她们是嘉兴落凤坡吴家的人,走之前还称呼她们姐姐,但她们不愿以真姓名示人他自然不能揭穿,能被她们接纳坐一张桌子吃饭他已经很高兴。
吴紫云微笑着还礼,随后把目光转回台上的“无不知”身上。
“无不知”正在讲回家养老的太监陈琳,无意间巧遇受迫害颠沛民间的宸妃,回忆起当年被自己偷偷送出皇宫的小太子。吴辛蝶欠身拱手还礼,完了为小泥鳅倒杯茶,转身让跑堂伙计加一套筷子碗碟。
时间不大,饭菜陆续送上来,三人开始动筷。小泥鳅殷勤的为二人夹菜,盛汤,时不时帮她们分析几句台上讲的人物关系。吴紫云只听不说话,吴辛蝶听不明白的就会问,慢慢地和小泥鳅熟悉起来。
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凌乱且响亮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二女三男大踏步来到台子跟前。一个飞扬跋扈娇声娇气的声音吼:“你就是无不知吗?御剑门的黄诚诚在哪?”
大家的目光“唰”一下集中到台子前面吼叫的人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二楼大厅已经满座,有些人要站起来歪着脖子才能看到。只见最前面站着个约十七八岁的女孩,身高五尺三寸,一身火红直裰火红披风,暗红厚底绣绒䩺,红底皂边绢帕包头,锦边红腰带下挎着把镶金锲玉鞘刀柄镶红玉的月牙刀,手里拎着马鞭。女孩身后和两侧面朝外站着三个彪形大汉,身穿奇异的毛皮衣帽,怀里抱着奇怪兵器——大号开山斧、长把狼牙棒、月牙戟。还有个与红衣女孩年龄仿上仿下的扎着两个牛角辫的紫衣女孩,手里拎着一个雁翅鎏金剪,斜背着一张轻弓。
“问你呢!老东西!你就是无不知吗?”红衣女孩见台上的老头仅仅抬一下头看看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台边用鞭子指着“无不知”吼,鞭梢离他脑门也就两寸远。
“哟,几位,要打尖儿先找地方坐下好不好?您看,老爷子正忙着,各位先坐下喝杯香茶压压火。真不巧,刚好楼上还没有空桌了,请各位到楼下……”跑堂伙计陪笑过来招呼几个人,结果还没有凑近红衣女孩身边就被紫衣女孩伸手推个腚墩儿。旁边人哄的一下,有人安慰小伙计,有人指责紫衣女孩欺负人。伙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自嘲自笑说:“这么滑?今天的地板谁擦的?”站起来继续陪笑说:“哟,几位爷,两位大姑娘,楼上真的没有位子了,请各位到楼下——”一句话没有说完“啪”一声,被打了个响亮的嘴巴,直接把伙计斜着掴出去在地打几个滚。这一下伙计被打的真不轻,等坐起来一摸半边脸肿了起来,疼得眼泪直流,可怜兮兮地看着紫衣女孩,张两次嘴巴想骂没敢。
“呀!把人打肿了!”“女娃娃家咋能这么凶啊?”“这哪来的野丫头?”“赶紧叫掌柜的,出事儿了!”“小伙计可真可怜!”“这帮是野人啊?凭什么打人?”“谁去隔壁叫巡检司的?把这野丫头锁起来锁上几天,看她还凶不凶?”“……”人们简直炸锅了,纷纷声讨紫衣女孩。
紫衣女孩却不以为然的站在那,照样掐着腰,虎视眈眈地与红衣女孩背对背。三个大汉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旧抱着武器呈八字形守在红衣女孩外侧。
“各位,各位客爷都别吵吵!巡捕张五爷来啦!麻烦各位客爷让让……”随着账房周东顺的吆喝声,大伙的声音慢慢降下来,只见一个身高近六尺身穿公服的巡捕顺楼梯大步上来。在场的大部分客人都认识这人,隔壁巡检司从九品巡捕张五福,土生土长的丹徒县洞仙乡人,自由酷爱刀枪棍棒、拳脚功夫,至今二十三岁还是空有一腔报国思想。
张五福走过来弯腰先看看跑堂伙计的脸,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瓶倒两粒黄药丸给他吃了。边装瓶子边转身打量这几个陌生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紫衣女孩的脸上,一脸严肃的问:“你打的?为些什么事?”
没想到紫衣女孩看也不看张五福,反而来到红衣女孩侧面轻声说:“要不然走吧?看样子这老东西也不知道。”
“哼!”红衣女孩狠狠地瞪一眼“无不知”,再次提高声音冲“无不知”吼,“你真不知道黄诚诚在哪?”
说起来“无不知”今天也够怪,平时有人打断他的说平都是温和的笑笑,客气几句接着讲说平。今天却无缘无故地擦起三弦,而且从被红衣女孩打断说平到这会儿都没有看过这几个人一眼,只顾着低头擦三弦,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的擦,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擦过了。
“哎?你怎么回事啊你?小姑娘,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话?”张五福再次追问。
“杀了他!他不配叫无不知!”红衣女孩狠狠地撇出一句话转身往楼梯走,对张五福的话和满房子客人就像压根儿看不见。三个大汉也转身跟着走,抱狼牙棒那位还撞了一下张五福的胳膊,却只顾往前走,大脚丫子跺的地板嘭嘭响,看来不是反应迟钝就是跟主子一样心高气傲。
紫衣女孩没有走,举起手里的雁翅鎏金剪照“无不知”顶梁砸了下来。在场很多人惊呼,还有人忍不住大声提醒,他却纹丝不动。猛然间有根六棱铁棒探过来架住鎏金剪,随即向外一磕,紫衣女孩噔噔噔噔噔退出去一丈多,眼睛瞪圆了看着那个人。
“挡的好!”“张五爷果然厉害!”“好棍法!”“五爷把这丫头锁回去教训一下。”有客人大声喝彩,有人认为应该给紫衣女孩些教训。使六棱铁棒的果然是张五福,只见他轻轻摆手制止众人,向紫衣女孩走几步厉声说:“姑娘还要在此撒野?那就莫怪在下不得不先把你锁回去再行讯问。”
“下地府问吧!”紫衣女孩娇斥一声身子窜起来,斜刺里飘向张五福,鎏金剪被她舞作一片金光,忽左忽右,呈弧形把他笼罩在金光内。
张五福的短棒约四尺长,挥动起来变成一团上下翻飞的黑影。穿的是绿袍青衣,个头大,练的又是外家功,左右摇摆形同树叶。紫衣女孩个子小身子轻,以轻功为基础施展开三十六路鎏金剪,一身紫衣兜着金光蹿来蹿去,像一只花蝴蝶。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厅里顿时金风习习,人影绰绰,打的难解难分。
红衣女孩本来已经走下几个台阶,见同伴没能杀死“无不知”还与另一人打起来,又返回来站在楼梯口。三个大汉则并排站在她身后,把楼梯口挡的严严实实。
大约两刻钟,紫云女孩的速度慢下来,招式开始重复。张五福的招式依然浑厚有力,也已经开始盘算用什么招式制服对方。忽然,楼梯口寒光一闪,三个黑点分两个方向分别射向张五福和“无不知”。有人发现喊“呀”都没有喊完,两点寒光已经到张五福跟前,他赶忙用棍拨打,身子同时向右闪,黑点掉落竟是蛇形透骨钉,锋利的钉头还泛着蓝光。张五福刚想责问谁这么没有风度用暗器伤人,右肩膀重重挨了一剪把,把他打的身子一歪险些摔倒,不由得跳出圈外瞪着大眼睛寻找。另一枚蛇形透骨钉本是冲“无不知”的哽嗓咽喉,谁知他把三弦轻轻向上一扬,“呲唥”一声火星飞溅,蛇形透骨钉巧合的被边上那根弦挂一下,竟掉头往回跑。紧接着又有人跟着“呀”,声音未尽紫衣女孩斜着窜起来,硬生生撞在楼梯口的立柱,疼得她呲牙咧嘴却一声不吭的抱住肩膀。
“呀!是小黑蛇!”有人失口叫出声来。大家纷纷看向紫衣女孩,她左肩膀下方锁骨旁边果然插着一枚黑色蛇形暗器,她却看向旁边一米多远的红衣女孩。红衣女孩一探手又拿出三枚蛇形透骨钉,刚要扬手发射“无不知”说话了:“姑娘家不应该如此心狠手辣!老朽劝你想想清楚,这三枚铁钉发出来你可要损失两个手下了!你那两颗奇花玉露丸是绝对救不下他们四人!”
“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两颗玉露丸?”红衣女孩的表情已经不止生气,而是又气又恼又诧异。
“因为他就是无不知。”小泥鳅笑呵呵地出来,调侃似的指了指紫衣女孩,“一刻钟之内,如果你还不给她喂药,那就可以省下来留给他们了。”话说完食指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身后。
“咦?你这野小子怎么也——哼!你们几个大男人居然联合起来欺负我们两个女孩子!不要脸!”红衣女孩骂完转身来到紫衣女孩身边,从怀里取出个黑瓷瓶,倒出一颗药塞她嘴巴,拉住她胳膊转身往楼下走。
“慢着!你们还没有交代为什么打伤店伙计!”张五福喊。
然而那二女三男根本就没有理会他,出店门直接骑上马飞奔而去。张五福无奈地看看小泥鳅,又冲周东顺和小伙计摊开手发牢骚:“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嘛?听不懂人话!”说完揉揉肩膀来到小泥鳅跟前,“你好像知道他们来路?”
“我?我只知道一点点皮毛,你要想知道问爷爷好了。”小泥鳅说着回到两姊妹桌子坐下,续些茶端手里慢慢喝。
“老爷子,您老说说,”张五福转身来到台子跟前,“晚辈待会儿回去还要记录在案,将来再遇见她们一定要——”
“再遇见她们可别轻易动手啦。”“无不知”淡淡一笑说,“方才那红衣女娃就是自称小魔女的凌霜霜,是峡西大成教教主凌肃的小女儿。打小就养成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品行。”
“峡西?她大老远跑这里来干什么啊?”张五福问。
“找人啊,五爷没见她一上来就问老爷子黄什么在哪?”有人插话。
“她们要找的黄诚诚,是御剑门少门主。据说二人还有婚约。”“无不知”说着喝口茶,淡淡地叹口气说,“造孽呀!”
“照您老这么说那姑娘是在找相公,那刚才您老怎么不告诉她她相公在哪呢?也免得向您下死手了。”后边有人纳闷的说。
“鞥——”“无不知”轻轻摇头,“如果我说实话,就得告诉她黄诚诚在京城找另一个姑娘,只怕又要闹出更大的篓子。如果我不说实话,纵然能骗她一时,可回过头她想明白了照样记恨我。唉,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反而会成为负担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老爷子您仔细说说,如果黄公子是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野丫头还找他做甚?要是我干脆把他砍了。”两姊妹隔壁桌的大叔忍不住发牢骚。
“呵呵,还真让赵二你说对了,那女娃找黄诚诚就是要杀他,然后好喜欢她三师兄乔俊。”“无不知”笑了笑,“各位既然都感兴趣,咱就先把《金水桥陈琳抱妆盒》暂时放放,说说这个川东御剑门。你别看小魔女凌霜霜想杀黄诚诚,她老子凌肃却是一门心思促成这门亲事,为的就是要与川东乃至整个巴蜀最具势力的门派联姻,他的大成教想走出峡西也就指日可待了。”讲到这,他把三弦轻轻连拨,新故事正式开讲,“御剑门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最初也不叫御剑门,叫铸剑庄,祖师爷欧阳好冶当年号称大剑震巴蜀,在大宋朝真宗年间就闯出了名号……”
从铸剑师混到成名剑客,再到协助朝廷有功被御笔钦封御剑山庄牌匾,再到发展成为川东数一数二的门派,上下两百多年的盛衰沉浮,几代人为之历风霜洒热血,从“无不知”嘴里讲出来是一个跌宕起伏的说平故事,在川东甚至巴蜀老百姓眼里是个不朽传奇。当“无不知”把御剑门的历代大事说差不多,由远至近响起了二更的梆子声,老爷子把醒木一拍,今天的说平到此为止。老爷子开始埋头收拾家什,人们相继下楼。
小泥鳅把两姊妹送到天字号“庚”字房门口拱拱手,转身就往酒楼后门走。吴紫云先冲吴辛蝶使个眼色,随即招手叫小泥鳅:“小兄弟稍等,我兄弟有事请教。”
“是吗?那行啊。”小泥鳅乐呵呵的返回来,再次拱手笑着说,“梧心哥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吧。”
吴辛蝶稍微犹豫走近两步小声说:“你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对不对?”
“啊?”小泥鳅一时间没有弄明白她这么说有什么意图,嘿嘿一笑也压低声音,“请姐姐放心,小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我们当然相信你,只是,”吴辛蝶思索着说,“只是我们姐妹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兄弟你能够周全。”
“姐姐请说,只要是小弟能办到的万死不辞。”小泥鳅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兄弟可知道我们姊妹全家几十个亲人被仇人所害?如今是有仇无处报,有家不能回。”吴辛蝶说这话目不转睛盯着小泥鳅,见他点头了接着说,“听说你从小就在京口混,身边又有高人指点,对江湖侠客的踪迹必然一目了然,能不能给我们引荐一个高人?好让我们学点本领为全家报仇雪恨。”
“要说高人嘛——小弟确实听过那么几个,可要说引荐真没资格。姐姐为什么不找老爷子?他老人家要是——”小泥鳅说到这心里咯噔一下,他猛然想到她们本就是来找“无不知”的,找他不过是借助他爱凑热闹的作风,主动为她们搬砖、执梯子。再一想该不该都已经“万死不辞”了,再缩头缩脑反而容易被她们看不起,只好硬着头皮上,要怪只能怪自己禁不住世俗诱惑对人家小姐一见钟情。想到这他再次压低声音,“不瞒二位姐姐,这京口深山确实有高人,远的不说,老爷子想当年就是跺跺脚半个江湖颤悠的人物,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不再染指江湖。不过,离这不远的鹤林住着一位大师,每逢佳节前后就会找老爷子和我爷爷吃茶叙旧。咦,后天就是中秋了,说不定这两天就能见到他呢!”
“真的?”吴紫云喜出望外,说这话先冲吴辛蝶点头,又看着小泥鳅,“小兄弟,你一定要帮我们,如果这次有幸让我们大仇得报,我们姐妹绝对忘不了你的恩情。”
“姐姐说哪里话?小弟既然已经答应尽力,断然不会袖手旁观。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咱江湖儿女岂是贪图市侩之辈?”小泥鳅的豪情已经在不经意间顶满格。
“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何况这不共戴天之仇?”吴辛蝶也明显有些小激动,“小泥鳅弟弟,拜托你了。”
“两位姐姐客气。”小泥鳅说着向南瞄一眼,“咱到老爷子房门口等吧,他马上就来了。”
吴紫云轻轻的点头,双手扶了扶儒巾拉几下衣服,郑重其事的走向地字号“未”字房门口。吴辛蝶也整理衣服,冲着小泥鳅伸伸手,两人并肩跟在吴紫云身后。
时间不大,“无不知”回来了,还是由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伙计领着。还没到跟前,老爷子就把脸沉下来了,边走边申斥:“都这么晚了,你在此做甚?速速回家。”
小泥鳅听老爷子语气就感觉脊背发凉,可他不想也不能怯懦,所以乖乖地走过去卖萌:“爷爷,后天就是中秋了,您老是不是又要停说一天去小庐喝鱼汤?我傍晚出门的时候看过,枸杞子用完了,您给姬叔叔说一声让给我抓点吧。”
“嗯?一把枸杞子还要我说?去,你跟小六儿一道去厨房,自己抓去。”“无不知”幽幽地撇他一眼,“抓了就回去,回晚了又要你爷爷惦念。”
“哦。”小泥鳅答应着,脚步并没有停,而是凑近伙计小六低声嘀咕:“都端的啥?醉鱼?糖醋萝卜干?……”
“无不知”听见小泥鳅在身后嘀咕就知道这小子不肯走,抬起头刚要再催,吴紫云姊妹迎过来,直接“噗通”“噗通”跪在老爷子面前,边叩头边说:“晚辈吴紫云”“晚辈吴辛蝶”“多谢老神仙救命之恩。”
“哎——你们姐妹大晚上这是——起来!起来!”老爷子温和说着伸手拉她们,“有话就说,不要动则下跪,老朽吃不消这个。来,都起来。”
两姊妹规规矩矩的起来,跟老爷子往回走。等到门口没等老爷子回头又双双跪倒,这次直接趴地上眼泪也下来了。吴紫云抽泣着说:
“爷爷,求您老再救救我们吧!我们,我们已经无家可归。呜呜呜呜……”还真是越哭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哭。吴辛蝶也嘤嘤地哭。
“你们这两个孩子——哎呀——你们这——”老爷子弯腰刚要再拉发现小泥鳅也跪在两姊妹身后,不由得皱起眉头,“哎?你这小东西怎么也凑这热闹?”说完发现小泥鳅没有卖乖,两姊妹却哭的更厉害,老爷子就知道这回再想躲是躲不掉了。重重地叹口气转身回屋坐在八仙桌旁边,厉声说,“都进来,别被外人看到。”
两姊妹这才慢慢止住悲声,用衣袖揩两下眼泪站起来,低头走进去,再次跪在老爷子膝前。小泥鳅慢吞吞的进来没有再下跪,而是垂手站在老爷子斜后方,几乎贴住后墙,一声不吭。小六早把托盘放下在门外候着,见三人进去了主动把门关上返回前面。
吴紫云这次没有等老爷子发问,听见门合上就开始哽咽着说。从上次离开到京城,怎么见到二哥吴振声,吴振声怎么受伤、怎么疗伤,他们姊妹怎么认的亲兄妹,怎么商量痊愈后查找仇人下落,怎么逛完街回去应府尹夫人邀,回去怎么撞见黑衣人,怎么打斗遇险被认出剑穗,怎么发现哥哥尸体,统统讲了一遍。完了又说现在走投无路,恳求老爷子传授本事好为全家四十七口报仇雪恨。
老爷子听完仍然眉头紧锁,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舒展,看着吴紫云说:“孩子啊,想必这小东西已经在你们跟前撂下大话了,老朽就不跟你们绕弯子。”
“请爷爷垂训。”吴紫云恭敬地说完吸溜一下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老爷子。
“垂训就不必了,你们已然这么可怜。”老爷子的语气稍微缓和,
“老朽多年不曾过问江湖是非,现在纵然有心过问只怕力已不及。这样吧,我给你们那剑穗的主人与我有些渊源,明天让小泥鳅引你们过去,想必她会卖老朽个薄面,留你们在山上习武强身。至于将来你们能不能学有所成,能不能为亲人报仇,就要看你们的造化。”
“是,多谢爷爷。”“多谢爷爷!”吴紫云和吴辛蝶同声道谢,又深深的给老爷子磕个头。
“行了,天不早了,回房好好休息。”老爷子轻轻摆手,随即扭头看向小泥鳅,“回去吧,这件事暂时不要跟你爷爷说起,待我们老哥俩见面再说。”
“哦,爷爷早些安歇。”小泥鳅恭恭敬敬的鞠躬,转身往外走。
吴紫云姊妹也认真的鞠躬说“爷爷您安歇”,退几步到房门口才转身出去,压抑这些天的心情豁然开朗,出门后感觉走路的步伐都轻松许多。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
这是南朝僧人帛道猷采药时即兴作的几句诗,说的就是眼前这青峰连绵,长林如带,云遮雾罩,山风摧野的群山环抱美景。适逢中秋八月,艳阳徐徐东升,一缕缕金光透过云层穿过迷雾,投射在郁郁葱葱的山林,微微泛红的枫树叶随风缓缓起舞;连那不知名的鸟儿也不甘寂寞,时而低头俯冲振荡长草,时而引颈高歌激起山谷闷声回应。
群峰之中最高最险峻的名字叫招隐峰,这季节也适逢林木旺盛,群英叠翠,远远望去还能隐隐看到峰顶的鸟外亭,傲然矗立于绿树繁荫之巅。在鸟外亭斜下方百十步,就是萧统招文、戴颙隐居之地——招隐寺。招隐寺自宋末蒙古大军南侵便已经零落萧条,直到二十年前有人在寺后盖了个精致的上下两套别院,不仅把周边山道台阶、朽木杂草收拾了,还把寺院修葺一番供门人练武。别院的前后门两侧和院墙外围栽着粗细超过碗口的密集毛竹,高度约有六七丈。前门外挂着一副对联:绝禁六合琐碎,摒除八荒浮尘,门头上的柏木牌匾刻着“绝尘居”三个字;后门外吊着两盏日夜不息的青布灯笼,黑线绣着“绝”“尘”二字,前后门旁边显眼处各有一块竹牌,写的是“男人止步,擅闯者死”八个字。
看到那八个字,就能想到绝尘居里面住的是女眷,而且个个舞刀弄枪,技艺非凡。拿顶门五大弟子竹棋、瑶琴、书韵、画眉、诗涵来说,十一年前适逢三一教大闹桃花谷武林盛会,当时年龄最大的竹棋也就二十岁出头,诗涵则不满十六,五人之力杀死杀伤对方二百零六位教徒,名声轰动九大门派。四年前,黑虎门与镇抚司发生误会险遭灭门,画眉的弟子香葶恰巧路过出手相助,力挫锦衣卫头领陆氏三雄,为黑虎门掌门俞东山赢得解释机会,最终化干戈为玉帛,绝尘居香葶的四象剑法也因此传遍江湖。至于绝尘居士莫云,没有听说谁见过她与人动武,就连有幸见过她在江湖露面的人都极少,更别说那把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惊鸿剑。
小泥鳅今天特意穿了过节才舍得穿的青色襕衫,头戴逍遥巾,脚凳蒲草鞋。这么正式的衣着一方面是显得他重视今天的任务——送吴家姐妹上招隐峰,免得绝尘居的众人说他不修边幅,为两位老爷子丢面子;另一方面是真过节,只是提前一天穿罢了,因为无论是对逢节日必然到江心庐喝鱼汤的“无不知”,还是不期而至的鹤林寺名僧澄静,作为小庐小主人都要以礼相待;更为重要的还是今天为悦己者容,紫云小姐要拜在绝尘居门下了,按她们的清规下次下山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而他又不能无缘无故往全是女眷的地方跑,所以要把自己最得意的模样留在她心里。
吴紫云已经换回女孩装扮,浅紫小翻领直裾同色裙袴,皂边红披风,紫色皂边绢帕包头,皂色薄底绣花鞋,皂色绑腿,紫色绣花腰带下挂着雁翎刀。吴辛蝶还是那套水红色装束,双刀上次被折断了,换成一把青峰短剑,她习惯了斜背就用软布包裹住缚在身后。
三人顺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来到绝尘居下院门口,也就是挂对联的前门口。刚走过那块八字小竹牌就听见门内有人冷声喝止:“来人请止步!”话音未落竹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女童,站在门槛左边的指着小泥鳅大喊:“小孩儿!你是眼瞎还是不识字?”
“哦,原来是两位看门大姐。失礼失礼。”吴辛蝶刚要身上拉小泥鳅,就见他乐呵呵地说着话迎上去,她猜想他可能跟她们熟悉就原地站着静观其变。她哪知道小家伙一看两个比他还小的女孩居然叫他“小孩儿”,语气也比脚气还冲,就故意装懵懂,笑容可掬地冲她们拱手继续向前走,“哎呀,真是失礼,小弟不仅眼神儿不太好,耳朵也不太灵便,斗大的字儿也不认识一箩筐。”
“你怎么还往前走?想找死是不是?”右边的女童向前两步要拔剑。
吴紫云一看对方要拉家什,就要上前说好话,猛然看到吴辛蝶使眼色并瞄向小泥鳅,马上想到小泥鳅可能跟她们玩,也冲吴辛蝶微微点头。这时候小泥鳅已经假装一本正经来到台阶跟前,左顾右盼说:“找屎?当然不是啦,小弟此行专程为拜望我姑姑。”
“你姑姑?你姑姑是什么东西?这清修净地怎么可能有你这俗人的姑姑?滚!”左边的女童不耐烦地说。
小泥鳅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故意提高声音仰着脖子嚷:“哦——我姑姑可不是什么东西,而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她老人家养的小猴子都会看家护院呢!”
“原来你姑姑是耍猴的!你长大肯定也是耍猴的!”右边的女童不屑地嘲弄,手却没有离开剑柄。
“可不是吗,小弟现在就想耍猴。”小泥鳅说着猛然规矩地向院门一躬到底朗声说,“姑姑您老人家在上,小泥鳅进不得门,只能在此向您老人家见礼了。”
话音未落,门内传出个冷峻的声音:“何人在此喧哗?打扰众人潜修实为罪过。”说话间一个身着素衫素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门口两个女童立刻躬身施礼,口称“师伯祖”。只见女人打量三人之后略显诧异的问:“咦?这不是小泥鳅?你不在江心庐来此作甚?”
“哎呀!这不是韵姐姐吗?”小泥鳅的语气恭敬又不失热情,其实他刚才已经听出往这边来的脚步声功力不低,见是三弟子书韵更是刻意长长一揖唱喏,“小弟见过韵姐姐。爷爷派小弟上来拜望姑姑,适才两位看门的姐姐嫌小弟长得俗,还骂姑姑她老人家不是东西,小弟不敢妄自菲薄,正要遥拜完姑姑就此离去。”
小泥鳅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女童已经“噗通”“噗通”跪倒在地,边磕头边连声嚷:“师伯祖赎罪。”书韵看也不看她们,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温和地看着小泥鳅说:“弟弟既然来了就到上院喝杯茶,待姐姐看师父早课是否结束,然后再引你进去”。
“哦,多谢韵姐姐。”小泥鳅冲吴家姊妹轻轻摆手,昂首阔步从跪着的两个女童前面走进院落。吴紫云和吴辛蝶这才知道小泥鳅原来与她们很熟悉,他口称“姑姑”的人身份势必相当尊贵,所以他才有胆量戏弄那两个女童,可她们到目前还是外人,来这里还是为拜师,纵然想笑也不好意思。
三人顺着院内的青石小道来到上院,坐在一个靠着巨大月桂树的木亭里喝了两杯香茶,书韵过来把小泥鳅引进假山背后一所大房子。两姊妹继续在亭子里等,又过了将近三刻钟,小泥鳅才和书韵及一个叫做惠俐的女孩出来。他让两姊妹跟惠俐进去,还说找机会再来看望她们,就由书韵陪着边说话边走向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