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昏晃晃的天色笼罩着即将到来的黑暗。一轮红日在浮云中隐了隐,落得也飞快。留几抹残晖落在地平线上,依依的不肯离去。一条河顺着天际往远处延伸,随着彩霞又落到地平线下。河上的桥框框作响,有一架火车快速奔驰飞过,携带着响亮的号子声。风从火车轮子底下冒出来,从桥尽头一棵树旁经过,叶子应声作响,落下几片印记。叶子掉在水果摊主的头上,摊主似不在意,并不理睬,于是又被风吹了,顺势落在香蕉团里。男人的黑皮鞋、白衬衫加蓝领带经过。两步。落叶飞出掉在黑皮鞋上。一步。落叶被翻腾飞扬的脚步踢走。从上衣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亮。香烟在蒙昧 夜中的男人食指和中指之间晃晃闪着红光,吸一口——“咳”,男人吐出一口伴着烟雾的痰,黑皮鞋前端用力抹了抹,砂石哩哩作响,嘴角似露出轻浮而神秘的笑。
摊主似不在意,并不理睬。
女人的红缎带高跟鞋、黑色绒面长裙加Swarovski18k金镶蓝宝石耳坠经过。 三步。高跟鞋踩过砂石掩埋下的痰,女人不知,只“踏—踏”地飞扬尘土,她眼前是高大厚重的黄色大理石柱子和高脚杯中微微摇晃、如水晶般闪耀的 whiskey,黑皮鞋滑动,高跟鞋转动,黑裙子飞舞着,红腰带懒懒拖在后方如一朵黑玫瑰在夜空中慢慢绽开。男人把女人拥进怀中,依偎着,轻语着,在耳后,在腰间,温柔潮湿的空气氤氲着。乐手把小提琴骄傲地架在左肩上, 身子站得笔直,白衬衫、黑西装配着黑裤子。弓从臀部快速拉到肩部,男人的手也随着这根弓从肩膀慢慢移到臀部。黑皮鞋滑动,高跟鞋转动,黑裙子飞舞着,红腰带懒懒拖在后方如一朵黑玫瑰在夜空中慢慢绽开。思维跟着女人的高跟鞋,节奏落得飞快。砂石哩哩作响,嘴角似露出轻浮而神秘的
笑。
摊主似不在意,并不理睬。
小孩和狗经过。四步。小孩买了一根香蕉,慢慢喂进小狗嘴里。狗吞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全吐了出来,呕状物堆积在被砂石埋藏下的痰上,小孩脸上现出了惊慌的表情。连忙拖了小狗便跑。砂石哩哩作响,嘴角似露出轻浮而神秘
的笑。
天完全地黑了。附近没灯。摊主收拾好东西便往家走。一步。香蕉从布袋里掉出来,掉在被砂石埋藏下的痰上的呕状物上,摊主似不在意,并不理睬。一列绿皮火车又快速驶过,车厢里的灯通彻透明,照着车里各色人的模样。风从火车底下吹出来,没过树、落过水、踏过埋着痰的地表,砂石哩哩作响。
香蕉嘴角似露出嘲讽而神秘的笑。
“男人走过去了。女人走过去了。孩子和狗走过去了。生活还在继续。”
电影的海报被电影院门口的灯照得通明,周围被黑暗吞没,一排大字印在海报的正中央,字正对着旭亮T恤胸前被外套遮住一半的“LIFE”。丽生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香烟在蒙昧夜中的女人食指和中指之间晃晃闪着红光,吸一口,如打钢时闪现的一抹火花,呼出,红光隐在黑暗中。丽生掸掸烟灰,缓缓吐出一口烟,烟与冷气交织在一起,被拉得很长,慢慢堆成锥形。
“那女人的生活原是我也曾有的,只是我亲手毁了它。”
旭亮转过头看丽生,被丽生掸下的烟灰正好又被夜风吹起,落在丽生用正当壮年的狐狸毛做成的皮貂大衣的袖口上,那原本发亮的棕黄色的毛已不复从前的光彩——稀疏的,被灰尘染成黑红色的毛。
“我的从前,上流社会的宴会、精致的生活、有品位的人生,钱、势我都不缺,可惜那时我不懂人生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只一味追求心中所谓理想和纯洁的爱情。呵!那该死的纯洁的爱情!”
丽生又猛地抽了几口烟。十分猛,被呛到,用力咳了咳。一口痰从吼间冲出,迅速黏到地上。
“我看到了,我知道。”
旭亮用运动鞋鞋尖用力抹了抹。痰很快就被鞋底摩挲过来的沙土给掩埋。
夜风吹过来,远处有醇厚的嗓子在慢慢地低唱着什么旋律。对面酒吧门口牌子的霓虹灯一闪一闪以快两倍的速度正和着旋律,门外的夜风在牌子旁边盘旋着,却始终挤不进去门内:人声、音乐声,呼吸、叹息,重金属摇滚、民谣,二氧化碳和加速血液的因子。
丽生把烟丢到地上,高跟鞋鞋跟用力抹了抹烟的头部,火光慢慢被扼住了喉咙,直至窒息消失在空气中。
丽生搂住旭亮的脖子,将最后一口烟喷在旭亮的眼睛上,烟雾迷蒙,烟味迷人,迷了旭亮的眼,蒙了旭亮的脸。
“不如我们去喝酒吧。你知道的,我去不了高级的宴会,喝杯酒总可以吧。”
女人低低地笑,红唇勾起一个弧角——轻浮而神秘的笑。
Whiskey在玻璃杯转了几圈,棕色的液体闪了几闪,被主人一口吞下。
丽生用高跟鞋鞋跟在地上划一个圈,身子坐正,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数了数,只剩三根,用食指摩挲着烟盒红底上的白色印花,抽出一根,放进嘴中,将笑嘻嘻的脸凑到旭亮面前。
“帮我点火好吗?”
声音里带着从冷夜里经过的潮湿紧哑,刻意压低的声调,委婉抑扬的声
线。
旭亮右手拿出丽生口袋里的打火机,打亮,左手围着,靠近丽生的脸。仍是笑嘻嘻的,再靠近了一点,那烟嘴着了火,现出若隐若现的猩红火光。
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地、深深地吐出,烟雾喷上去,落在不断闪动的霓虹灯下,慢慢幻化成一杯一杯的蓝色、红色、黄色Whiskey。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要喝完世界上所有的酒、抽完世界上所有的烟, 抽烟的时候是深深的吸、缓缓地呼出,喝酒的时候是慢慢地倒、有余味地吞
进。”
旭亮看见丽生右手将酒瓶里的酒慢慢倒进玻璃杯里,依依地吞下去,左手夹着的烟接着落进嘴中,红色的菱唇浅浅抿了一口烟嘴,5mg的焦油马上随着奔出来,青烟缕缕,一丝一丝地罩住丽生苍白如青蛇的脸。淡灰色的琥珀眼带着深深的寂寞与惶惶的忧愁落向未知处。
“知道吗?我原以为他是爱我的,所以我抛了那个工作,马上跟了他,”丽生将头靠在旭亮肩膀上,似是极疲倦地叹了口气“跟了他十年,可没想到他说丢就丢。”闭上眼睛,极疲倦,转了转头,将脸埋在旭亮肩膀里。“人生是什么?
过去了就过去了,什么都不能重来。”
左手的烟头依旧冒着烟,烟向上喷,向上,缠住一个正在不停快速变换红的、蓝的、黄的装饰灯,灯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变换脚步,照出红的、蓝的、黄的大、小圆圈,人们在这些圆圈中摇摆着身子,移动着高跟鞋、黑皮鞋,女 人们清凉吊带、蓬松的发、紧贴臀部的裤子或裙子,男人们赤裸的上身、不羁的脸、黑金的墨镜,在“庞,庞,庞——”的嘶吼声、敲击声、拉条声中释放自己的青春,将热量殆尽,升成烟雾包裹住正在不停快速变换红的、蓝的、黄的装饰灯,最后在淌成一片墨水似的黑中倒下自己的身体。
丽生低低地笑了起来,高跟鞋鞋跟在地上划一个圈,身子坐正,把烟轻轻放在玻璃杯上,凑过脸去向旭亮脸上留下一个吻,站起——
“我去洗手间一下。等我。”
“好。”
正在不停快速变换红的、蓝的、黄的装饰灯被混合成黑色向旭亮的脸上照去,那墨似的黑色,又变成了乳白色的薄雾,正从Whiskey玻璃杯的口子边缓缓升起。
男人在没有霓虹灯的角落里拐个弯,发现前面一个熟悉的在淌成一片墨水似的黑中倒下自己身体的人。
曾帮他应付过许多充满欲望与邪念的身体——那熟悉的在淌成一片墨水似的黑中倒下自己身体的人。
想到包厢里一堆燥热不安的灵魂和极需被安慰讨好的身体与欲望。
没有霓虹灯的角落。
黑寂似的沉默。沉默似的死寂。
男人扶起那一滩在墨水似的黑中倒下自己身体的人。
“丽生,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跟我走好不好?”
恍恍惚惚中看见金项链、半秃顶、大肚子。
“哎,是你!”低低地笑“哎,我跟你说,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是不是有这么一个浴室,它呢,有人家一间卧室那么大。贴白底红花的墙纸,大花,也许是玫瑰花,或是牡丹花,随它呢,好看就行了。地板一定要大理石地板,水流过时还会闪着光,”把手主动搂住对面人的脖子,低低地笑“中间当然是一个大浴缸,热水充足,比我现在那个房子的厕所还要大,哈哈!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浴室定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灰尘的。”
似乎能够回想起所有的画面,女人忍不住靠在男人肩膀上,低低地笑。
“当然,当然!你当然曾经有这么一间浴室,只要跟我走,你绝对会再有的。好不好?相信我......”
男人欣喜,不待女人回答,便急急忙忙地扶着女人走出这角落。
女人没有拒绝。女人不能拒绝。女人不想拒绝。
从没有霓虹灯的角落。
走向有无数个正在不停快速变换红的、蓝的、黄的装饰灯。
走向有玫瑰花墙纸、温热干净的水、空间充足的浴室。
走向地狱中的天堂,天堂中的地狱!
金碧辉煌的大理石门。
推开——
无数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金项链、半秃顶、大肚子男人们。
越来越大声的“庞,庞,庞”——虚伪的奉承、无谓的游戏叫喊、玻璃杯白的红的“嘶——”一声的快速融合的化学反应。
一场邪恶的地下交易和掩人耳目、毁尸灭迹的血战。
呵!这该死的纯洁的爱情!
女人低低地笑起来。
男人低低地笑起来。
旭亮把放在玻璃杯上的烟拿下来,红光若隐若现,烟雾似有若无。
轻轻放在嘴边,口红上的玫瑰淡淡的香,仿佛噙着那人身上的气息。旭亮用牙齿咬住了烟头,深深吸一口—口还不及吸到肺里,便被呛得肺都生疼起来。
携着唾沫喷出来的烟散散落落,无法成形。卡在空中,无法升起也无法下落,尴尴尬尬。
烟灰震落到地上,散散落落,无法成形。
眼中又是一只食指与中指夹着烟的涂了丹寇的手,淡粉中偏白的菱唇轻轻抿着烟头,烟雾慢慢飘升起来,围绕着没有任何线条与颜色装饰的眼睛,浮肿着,湿润着,低着头,靠在床板上,头发披将下来遮住一条、两条、三条……无数的细细密密的沟壑。粗重而淡香的烟味弥漫着旭亮的整个身子。
“你醒了!来,抽一口试试。”
淡粉中偏白的菱唇离开了烟,食指与中指夹着烟的涂了丹寇的手将烟放进旭亮的嘴边,没有任何线条与颜色装饰的眼睛上扬着,细纹更加地细纹。
尝试着凑过嘴吸了一口,深深地——被深深地呛了一口。
“哈哈,原来你不会抽,这么大的男人连烟都不会抽,太可笑了!”
女人低低地笑了起来,继而越来越大声,苍白的、浮肿的脸添了一层奇异的光晕。
没办法反驳,只是无力的咳着——
携着唾沫喷出来的烟散散落落,无法成形。卡在空中,无法升起也无法下落,尴尴尬尬。
烟灰震落到地上,散散落落,无法成形。
依旧在“庞,庞,庞——”的嘶吼、敲击、拉条的背景声中。
在不停快速变换红的、蓝的、黄的装饰灯。
男男女女们臀部依旧在扭过来、扭过去。
旭亮手里的戒指在轻轻发出叹息。
“先生,四点了,打烊了。你可以回去了。”
一场繁华的喧嚣过去,一场梦做醒。世界化成一滩墨水似的黑。
“庞,庞,庞——”的嘶吼、敲击、拉条的背景声化成一滩墨水似的黑。
红的、黄的、蓝的装饰灯化成一滩墨水似的黑。
男男女女们化成一滩墨水似的黑。
旭亮化成一滩墨水似的黑。Whiskey在玻璃杯转了几圈,棕色的液体闪了几闪,被主人一口吞下。左手的戒指被握紧,右手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水,晃晃,不寻常的白色漩涡翻滚着,里面藏着100颗安眠药的尸体。旭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阵水流在水管里一阵一阵的声音。一颗石子滚过一阵没了。飘渺的钢琴从远方传来,“叮咚——叮咚”在脑中回响着。窗外,远处天边亮蓝中落一点灰白,东边太阳已经露出大半个在地平线上了,等着要冲向最高点,霞光落在四周,泛泛地亮着粉红的光辉,一辆火车从地平线的另一边穿过太阳,又往另一头消失。近处一棵光秃秃的树,直冲向天空无数的细的粗的长的短的枝杈。一只白色的鸟飞来,停在一根长树杈上,另一只宝蓝色鸟飞来,停在另一根短树杈上,两只鸟嘴里一声一声在十二月的清 晨里响着短促而尖利的叫喊。
记忆在烈日下被蒸发,成为额头上一颗颗汗珠。
男人的手粗壮有力,挥在女人脸上响亮的一声。
“你他妈这该死的婊子,活该如此!”
记忆在烈日下被蒸发,成为额头上一颗颗汗珠。
女人走之前低低地笑,“呵!这该死的纯洁的爱情!”走之后,看不清表情。
记忆在烈日下被蒸发,成为额头上一颗颗汗珠。 端戴好的帽子里全是汗,被挽过的胳膊里淡淡的玫瑰花香。许久,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高高的,散发着无限的光芒,钢琴声消失了,又一辆火车驶过,汽笛悠长,鸟还未离开,咿咿作响。楼上楼下椅子被拉开尖促的摩擦声,隐隐的一声一声的机械声,男的女的一言一语的紧密联系的交谈声。旭亮想起小时喜欢游玩的那条小河,缓缓地流动,发亮的水珠,手划开一切阻拦自己的水浪,那透明的似乎没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力量。河里的雾气笼罩着他的脸,似乎就这样顺带笼罩了他的一生,所有灰暗的或是美好的都在对他道别,以最真挚的叹息:水流退去了,柔柔的触感消失,一切都退去了,然而他还在往前,不遗余力地,一直向前,似乎可以永远向前,直到呼吸被窒
息,脖子被扼住——意识挤压喉咙,喉咙干渴。
吞咽口水。
无法下咽。
拿起床头边的玻璃杯,晃晃,不寻常的白色漩涡翻滚着,一口吞下。
戒指在里面上下翻腾着。
火箭“轰——”的一声,白色哨子的声音,门锁扭动的声音。
白色小鸟停止叫声,离开长树杈;宝蓝色小鸟停止叫声,离开短树杈。
旭亮忆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丽生的情形。
七月。大热天。正午。旭亮穿着保安服正在巡视楼层,他感觉热,于是把保安帽摘下,靠在被阴影笼罩着的墙上,也许心里还在计算上班的时间,但事实上,他的脑子甚至无法思考,燥热的空气似冒烟,呼呼的嘶着气,旭亮看见空气开始不再只是围绕在自己身边,它在阳光下融化,凝结成冰丝,这冰丝又幻化成雾,雾飘向空中,袅袅直上,细如丝,却让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迷化起来。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这里的保安,在巡视楼层。”
“哦。”
旭亮看见丽生把手里的烟掐灭,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纸巾,把烟嘴包好,丢进了垃圾桶。最后一口烟从她的嘴中吐出,乳白色烟雾一瞬间抛出,又急不可耐地跑向它方。
旭亮的手被挽住。
“我跟你说,等会有个老男人出来,你就装作是我男朋友,知道吗?”旭亮的个头比丽生还矮了半个头,他看见这女人的脖子,皮肤白皙滑腻,看不见任何毛孔,吞咽口水的时候甚至还能看见几条小青筋慢慢突出来,然后又隐回去,如一条条小青蛇,嘶嘶地吐着白烟,太刺眼,蒙了眼,蒙了旭亮的
脸。
小青蛇伸出了耀眼的涂满丹寇的手指头在旭亮眼前挥舞着芯子。
刷—刷—刷。
“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
“……听见了。”男人懵懂的脸被阳光反射地有些看不清。
男人低低地笑起来。
呵!这该死的纯洁的爱情!
二
夜凉如水。丽生从梦中清醒过来,脑子依旧乱糟糟。梦中她远远切切听见有水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潮湿了一大片的空气。水搅这夜。梦中反复交替洗浴玻璃板上水雾朦胧和清晨露珠离落叶拉长像一串珠帘的景象。
丽生翻了个边,她的身子是沉的,昨晚的酒在麻痹她所有的神经,这也是水流流动的声音,空气与大地的摩擦,“哗啦,哗啦——”或是“跐溜,跐溜——”脑子越来越沉,意识却无比清楚,她看见昨天喝的啤酒、白酒全浇在她那件名贵的皮貂大衣上,那是上好的质地,是正当壮年的狐狸取皮做成的。可惜污渍也是片成片的闪现出来,亮丽的棕黄色一片一片失去了光彩,染成黑红色。丽生把手用力伸出去,却徒劳无功,无法触到那件大衣。她耳旁全是水流下来时流畅的声,水珠与大地的碰撞,肉欲与肉欲的冲撞,刹那间晶莹水晶在受重力后又脱离重心向上弹起,一根根水晶柱子惊艳,夺人心目,却又在刹那间消失,犹如离弦之际,啪——剑中红心。所有美丽的曲子都是冲撞与激情。积水蔓延,无声无息中便占据所有空间,这是空气与空气争夺的气势,困在晶里的空气拼命挤压外间的空气,所有阻挡在前方的都只是顺延而下的借助
物。
意识挤压喉咙,喉咙干渴。
吞咽口水。
无法下咽。
“渴,再也不这样睡觉。渴死了。”丽生对自己说。
挣扎着闭着眼睛坐起来。又是水流在水管里一阵一阵的声音。一颗石子滚过一阵没了。 飘渺虚弱远处有节奏的敲击声。“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她把自己浸在海水中,看见水透过自己皮肤之后的血管中,融进去,淡化了鲜红,逐渐无色,沉寂下来。
终于听不见自己心跳声。
耳朵里,似乎总是藏着不平静的躁动在这死寂的夜晚。丽生下床,打开床对面的卫生间,淋浴头随意搁在桶子里,头朝下,水压却并不影响水流出来的速度和力度。水已灌满了整个桶子,还在往外泪泪冒着,从桶子头的四周向下落去,又顺延向四周蔓延,只是大部分都被重心引落到蹲坑离去了。
灰黄的地板被这冒气泡的水覆着,更添妩媚与神秘。热水还向上升腾成雾气笼罩住肮脏不堪的墙壁,丽生摸摸墙,湿滑一片,不只是水汽,也许还有曾经残留在上一层一层的身体秽物和洗浴用品。
“也许我曾经是有这么一间浴室,”关上水,用桶子里的水抹了把脸“它有人家一间卧室那么大。贴白底红花的墙纸,大花,也许是玫瑰花,或是牡丹花,随它呢,好看就行了。地板一定要大理石地板,水流过时还会闪着光,”丽生把淋浴头挂到把里“中间当然是一个大浴缸,热水充足,最好有这间大,”丽生看了看自己的卫生间,跨过蹲坑,把窗户向外用力一推,夜风很快就飘了进来,消散了窗边稍近的雾气。丽生顺势还在窗户把手上摸到了几把头发丝,摩挲着手心细嫩的皮肤,她把头发甩开,将手又在桶里洗了洗“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浴室定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灰尘的。”
吸了几口雾气,却越来越渴。
丽生想起那个炎热七月的正午。记忆在烈日下被蒸发,成为额头上一颗颗汗。大肚子、半秃顶、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的老男人从某处阴影走到阳光下,又从阳光下走到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背对着阳光,脸上的表情被反射得厉害,看不真切。
“我可能很快离婚,你为什么要闹到我家去?”似不耐烦。
“你已经说了多少次你知道吗?”女人睁目圆瞪。
“……”
“我给你这么好的房子,你为什么不安心?”男人咄咄逼人。
“太大,一个人住不舒服。”
“……”
“我已经有人了,结束吧。”
“……”
“……”
阳光太刺眼,晃动着眼,晃动着嘴,晃动着一切正在发热、烧得红通通的物体。树被猛地震了一下,鸟在鸣,蝉在叫,门铃在滋滋作响。
一切被摊开;一切无处遁形;一切都变了形:
发亮。男人沉默搔搔湿漉漉的顶门,看不清表情地走了。
沉默。女人碰碰自己异常发红的脸,看不清表情地走了。
叹息。旭亮把自己的帽重新端戴好,看不清表情地走了。
三
丽生走到冰箱旁,挂在墙头的时钟滴滴答答,很快就四点了。这时候外头还是一片黑蒙蒙,偶有狗吠声,但也只是一两声。丽生将灯开关打开,却没有任何反应。该死。丽生用手捂住额头,脑袋有些发涨,蒙蒙地看着上头的灯,孤落落的一个灯泡,隐在黑暗中,没有光,灯芯也许是烧坏了吧,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自己亲自买了个灯泡,自己换,可在刚刚套进去的时候,手一滑,新灯泡摔在地上,落个粉碎,无奈又买了个灯泡,依旧自己换,可终究
还是有了些经验,勉力套了进去。
有滴水的声音。丽生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往喉咙里灌了个痛快。
啤酒苦涩冰爽,食管顿时一阵凉意袭来,胃也跟着抽搐了一下。着了这凉意,靠着墙慢慢坐下去,抬着头又看着头上的灯,黑暗中,依然是孤零零的一点黑影,一个灯套都没有。又开始感到深深的倦意,模糊中她只听见水清脆落下的声音,这是珠帘响动的声音,是在商场里看见的珠帘,珠帘是用一个一个水晶般的玻璃做成的,透明的或是紫色的或是粉色的,碰撞出“哗啦——哗啦”或是“叮铃——叮铃”的声音,那是年轻活力的声音,是清晨日出前露水沿着绿叶经脉,轻滑下来的声音,是美丽的珠子与美丽的珠子碰撞的声音,也许那是眼泪,两颗眼泪遇见,彼此惺惺相惜,便成了缓流小溪沿着山势,漫过水草、刷过石块、抚过小鱼的“哗——哗——哗”轻言呓语的声音。
导购员微笑,鼓励着看着她,酡粉的腮帮子衬着耳垂上亮闪闪的耳钉。
她似不在意,望着别处,高跟鞋走过。亮皮鞋走过。白衬衫走过。大红裙子转个圈划过去。珠帘在适宜的亮光下闪着光,角落有人用紫外线调皮地射过来,隐没在发灿圆圈里。溪流很快就流尽了。“哗——哗——哗”的呓语轻言又慢慢化成一滴最后的露珠。慢慢从望着别处又看回珠帘,水珠自下巴滴在或透明或紫色或粉色珠子上,又消失在光亮中。
丽生头一歪,手一斜,又睡了。啤酒瓶顺势倒在地上,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