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人抬头,看见远方有一群乌鸦正在飞近,像是将死之人看见地狱之神一样,那乌鸦蒙蒙的遮挡住了清蓝空远的天空,直成一块大的黑幕布,向主舞台驶进。西蒙人不一会儿就感到了这块幕布的威力:整个头都似乎沉入了一块又黑又深的湖泊,冷冷的,刺骨的寒渗入他的血、肉、骨头,再侵吞他最宝贵的意识。有许多嘴在他的头上啄洞,每一块肉都是被剜出来的,直脱离血脉最深处,堕入最暗最暗的深渊中。西蒙人闭着眼,心中似有一股极致的快感喷迸出来,有气泡在空中洒落,落在西蒙人的胸中,直冲进他的那一口郁闷的气中,活生生的逼迫它从所有的不安中倾泄出来,有清雾蒙蒙的,总是带着冷冷的渗人,西蒙人感到自己被这嘴和这渗人快要被逼疯了,可那些贪婪的嘴似乎无法离开,它们满足于这里新鲜而不反抗的食物,只是越来越加快了速度和力道,西蒙人放松了身体,却感觉胸中那股气使心跳越来越快,血液越流越快,这使得他消化系统开始重新工作,废物快速随着血液直逼向西蒙人的下腹,可西蒙人身子瘫弱得连排泄都排不出,于是他的肚子膨胀起来,有什么在那里面骚动着,却无法找到出口。西蒙人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快要越过结实的胸膛直接蹦出来了,他甚至想把它直接用锋利的利器挖出来,然后诚挚地供奉于土地。可他连脸上的痛觉都已经快感知不到了,他的意识、他的咆哮、他的愤怒也快要随着这冰冷冷的雾流失了,可这时乌鸦似乎已然满足了,毫不在意地离开他的身体,扑棱着鲜亮的翅膀、含着满口的鲜血一个一个自若地飞走了。
——疼痛的开始
世界似乎在何时静止了一会儿,只有乌鸦飞过后翅膀扑棱的扇风声和渐行渐远凄厉的叫声,但西蒙人还尚能睁开眼睛,他眯了眯眼睛,感觉到脸上的各处伤口拉扯着痛,视线模模糊糊,清雾中模模糊糊的。可他仍是不在乎的,他敬仰着土地,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颗还未长出苗的种子,不,种子都不是,他是一颗种子还未成形的虚幻,虚幻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但它终究会长出幼苗并长成一棵大树的,所以这点是仍不在乎的。他还能看到这里的同伴,只是尽是些奇怪形状、盘旋缠绕的歪树,被雾朦胧的勾勒出轮廓,但这些树的叶子大多都很寂寥,光秃秃的只剩几根细条无力的撑着。他感觉心里很大的怅然,怅然中却孕育着更大的兴奋,兴奋很快便盖过怅然去了,于是西蒙人丝毫不觉得委屈与苦痛,他仍然向前走着,带着心中涨涨的满足感,有时还带着希望的蹦跳。
走不到尽头的小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远远的,西蒙人模糊地看见了一个路口——有左有右的路口,那路口边上似乎还坐了一个人,西蒙人马上赶上去,那人是背对着他的,穿着一件土黄色衬衫,下身着一条褐色的短裤,头上还戴着一顶破旧泛毛的宽边草帽,一副农民打扮。这人手上拿着镰刀,镰刀立在地上,已经生锈的厉害了,颜色退化成最原始的淡褐色。西蒙人连忙绕到前方,看见那人的确是一个农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点点白斑,肉却没几两,大概有六、七十岁,沉默的坐在路边,动都未动,像是已经在这滞待许久的树桩了,刻着圈圈古老的年轮。他半眯着眼,嘴唇瓮动,念叨着。而嘴边一颗与脸不协调粗大的肉痣也跟着颤动着——在西蒙人朦胧的眼中却奇异地增添了一圈白亮的光。
西蒙人有些纳闷,他想应该是要遇见人的,于是慢慢踱到那老头面前,蹲下来,死瞪着那双有生命的眼看那老头。
可那老头却像没察觉到什么,连身影都没晃一下。
西蒙人开口了,“老爷,老爷。”
老头不应。
西蒙人使劲推推老头,他所触到的肉却松松散散,像是吊着一大串松软的雪膏一般。
老头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他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眼中带着奇异的光,开口了,“干什么,年轻人?”
“老爷,这前方是什么啊?”
老头看了看前方的路,“你要走哪条路?”
“我应该走哪条路?”
“我怎么知道你要走哪条路?”
“我从来没走过这几条路。”
老头翻了翻上眼皮,眼球浑浊不堪,“哪条路都是你的路,你的路又何苦要我来选,我告诉你前方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我怎么说呢?我该说些什么呢?路走着走着不就知道前方是什么了。年轻人,你何苦来问我呢。”
西蒙人低头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眼前的三条路,“可我从来没有选过路,选择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什么都割舍不下,什么都想试试,我从来没选择过路。”
“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你闭着眼睛随便走,走到哪是哪,你走到路上还是那田野中不都无妨吗?什么地方是希望?什么地方又是绝望呢?”
西蒙人又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但眼中依旧是茫然的,“好吧,老爷,我暂且就闭着眼睛走好了,反正我现在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三条路对我来说好像也差不多。”
老头听闻哈哈大笑,声音中也带着嘶嘶的气音,“年轻人,模糊未尝不好咯,清晰坚硬的东西有何好啊?”边说边将镰刀举起,“你看这镰刀,用了好多年,早已经仞了,砍不得什么荆棘草木了,但却留下许多长势好鲜亮的花花草草嘞,它们依旧在这里生长着,并且长成了苍天大树来供我们休息,开成了美丽的鲜花来让我们欣赏,哈哈,你看这模糊软弱的东西好不好?好嘞,当然好。”
西蒙人听到“花花草草”四字已是兴奋不已了,只点头如蒜末,“哈,你说得对,老爷,你说得对,你可真是个善人了,你这样说,那么此刻我就要出发到前头了,我要寻找我发芽的地方了。”
老头点头,似笑非笑,“那好吧,年轻人,祝你好运,这就是你的幸运了,我连前方都没去过咧。”话毕又闭上了眼睛,半睁不睁地。
西蒙人仍是带着喜悦点头示意,他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前方的三条路,模模糊糊的,甚至都望不到远处究竟是何样,于是他闭上眼睛,摸索着一个方向便疾速向前,待睁开眼时,西蒙人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一块低矮但是有一定高度的山谷边缘了,再差一步他就要掉下去了,于是他赶紧收回脚步,脚步划过地上的砂石,砂石很快掉到山谷下面去了。西蒙人模糊地看着掉得看不见的砂石,心里想着老头刚才的话,摇摇头不肯认可了。
无论如何,西蒙人都还是要去寻找的,他重新踏上旅程,一路上的树木似乎越来越高大密集,叶繁枝茂,果实累累,但越是这样,这边的草就越稀疏颓败,散散落落的甚至不成形。赶了许久,西蒙人走至林木深处时,忽然闻见了石头掉落水中的轻微“扑通”声,他顿时感到身体内的血液又开始燃烧起来,急忙赶过去,扒开垂落下来的枝条,看见一条河就横亘在这林木其间。
这是一条已无法流动的死水,水已经是死的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称为河。死水浑浊,散发出清幽色的光芒和一些绿色油污状的漂浮物,河底的淤泥越上来,几乎快要露出水面来了,死水没有流动的痕迹,只有几个小水涡在悠悠地打着旋儿,几只小蚂蚁被旋回旋着吸向中间,尸体沉浮在水上,连挣扎的力量怕是也没有了——这无聊自娱其乐的小游戏。这时阳光已经出来了,照射在这条死水上,却被混沌给几乎吸收光了,只剩一层波光在水的表面尤其是漂浮物上变化闪烁着。西蒙人看看死水水岸附近,确实都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了,可死水里却是大片大片的藻生植物,尽情绽放着它们年轻而又盛大的生命。他感到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地方,并且没有对手——其它河边小草或种子来干扰他,他可以尽情以水来进行生命的成长,他俯下身子,闻了闻,顿时一种腐朽的墙壁上的绿腐味充斥了他的全部感官——如死尸般沉重腐朽的味道。这些游丝般的味道化成一点一点的火花,在西蒙人的心中哗一下点亮,然后是短时间的视觉患失,接着便完全沉入无边的水的深处,连耳里一直听见的蝉叫也被隔绝开,只剩下嘶嘶作响的刹那声响。
西蒙人脸色都被软化了,他深深的埋下了沉重的头颅,胸中的气也随之隐退起来。他将身上所有的束缚尽数褪去,只剩一个赤条条的身子,接着他蹲下,将双手抱住双膝,头深深的埋在双腿间,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慢慢将脚一步一步划向河中,他很快触到河流的第一波温柔:冰凉凉却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包裹着他的小腿,他几乎快要叹息了,他继续向水里走去,闻到那股绿腐味越来越重,他想起最美好的如雨后泥土、花落尘泥的清香味,就如一切具有消除功能的味道足以把这种腐味忽略掉。大腿、小腿、腹部渐渐都没过了水,肉与水的亲密接触,肉触向水的那一辉光彩,水抚摸肉的那一点温柔,这些细腻的触感都幻化成了西蒙人最真实的感受,他坐下来,水刚好就没过他胸口上方一点点,那绿腐的味道越来越重,绿色的油状漂浮物也在他周围转悠着,不时还飘出一点碎屑粘在他身上,西蒙人把眼闭上,抬起脸,感受有阳光在脸上一寸一寸抚熨过的温热,从右手臂到左手臂,从右半脸到左半脸。脸上的伤口似乎应着这时景,油亮亮的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光了,每一道伤痕都印着一道光,每一个伤口都是凯旋而归的战士,光鲜亮丽的带着满身的神气回来了。
水是极善柔的,它慢慢渗进西蒙人的每一个毛细孔中,使它们注满生命的气息,然后运作起来,带着满满快要溢出来的热情,向更高处、更远处蔓延,西蒙人感到这种渴望性,急切要冲出泥土里的束缚的渴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都在呐喊,它们狂啸着要逃出,逃出泥土里无边的黑暗,要见到暖和的太阳,闻到清新的空气,尝到甘甜的雨露,它们因着这样的希望,便毫不犹豫、自然而然地冲出了泥土,于是,一颗种子之前的虚幻就这样直接由种子变成了一棵幼苗,它默默地从一块不知名、脏且臭的死水中长出,没有动静——有动静的只是它自己,然而它终究是长出来了,带着殷切的希望。西蒙人感到自己胸口的气膨胀地越发厉害了,它直直地冲到他的喉咙口,然后不经他的大脑一闪而过,便拐个弯从喉头经舌头直冲出来,一吐,便是棵鲜绿的、生机勃勃的幼苗了。
绿腐味似乎越来越重了,西蒙人知道自己于这注水的使命已经完成,他感到有些恶心,他站起来,看到自己竟被绿色涂满了身体,深绿色的,亮晶晶的,他感到开心极了,此刻已经是夕阳落晖的时候了,淡淡的粉红落在天际,西蒙人走出死水来,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碰都不碰一下,走了,他知道自己是要往前走的,他还尚是一棵脆弱的幼苗,还需要细心的呵护,于是他又往前走了,不着一衣,一丝不挂。
越往前走,西蒙人越感到自己成长得极快,很快便成为了一棵小树。太阳一寸一寸的往下落,直至到了黑暗前的最后一抹光亮,西蒙人终于到了这里:他看到了,这是一片茂盛的森林,每棵树都长得十分高大,直插向天空,每片叶子都是亮绿色的,泛着生命蓬勃的生机,尽管朦胧地看不清脉络。但就连匍匐于大树之下的草地也是绿油油的,风一吹便轻快地摇动着自己细致的腰身。西蒙人感到这里美好极了,他内心一动,带着满身的绿便伫立在这些大树中间了,他的脚踩着细软的小草,感到被拂地痒痒的,但却轻柔的舒适,微风把所有美好的气息都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他站在这些大树中,尽管他只有两根树干,没有一片叶子,甚至连大树的枝干都够不着,可他仍是有耐心的,他带着希望,尽管他也曾有伤痕,但他一直挺了过来。
夜幕终于降临了,月亮升起来了,大风狂嚣着袭来,这如此之快之迅猛使西蒙人感到大风凉飕飕的直从他裸露的表皮吹向他的身体深处里,冻结了他的血液,封锁了他的思维。他这时却想起还有思维来,树怎么会有思维呢?一直闭着眼睛的他终于睁开来了,他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惊呆了:细弯的月亮泛出清幽的光——镰刀直砍下来,那点点弧度仿佛也越来越小,所有的光都消失了,最后,连月光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黑幽的世界和冰凉的空气。但西蒙人依稀莫名地看到眼前的大树十分高大且强势,像是随时要倒下来,压迫着他的身体,深黑的绿叶在寒风中“飒飒”作响,每一片叶子的轮廓都是一张嘴巴,边鬼叫着边张大着血盆大口向西蒙人逼近,脚下的草此刻也变得坚硬起来,刺着西蒙人的脚心,像是针一样刻出道道清晰而模糊的血痕,这是寂静的夜晚,是不平静的夜晚,它沉默,却沉默地令人心不安,黑夜是一张网,笼罩着所有不安人们的心。西蒙人感到恐慌极了,心阵阵发颤,脸上的伤痕阵阵发痛,胸口的闷气又恢复了,躁郁着他的血液和细胞,直冲向下腹想要发泄却怎么都发泄不出,他一直举起来的两根“枝干”也放下来了,抓着自己赤裸的胸口并不断敲打着,试图引起自己还作为一个“人”的知觉。可没有任何作用,血液凝固了,大脑被封锁了,小腹的气膨胀地似乎要爆发,他发狂了,他害怕这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不再顾自己还是一棵正在努力长成苍天大树的小树,赤裸着身子拔出还未深入地底的“树根”便奔跑起来。
这时他奔跑到的哪个地方,却有一抹灯光打过来了,不同于自然的亮光,这灯光十分的强烈且刺眼,直射着西蒙人已经受伤的眼睛,西蒙人受到了惊慌,他所有的能量似乎就在这一刻高度聚集,怔地他胸口的那一抹气通畅了,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带动着他身上每一个器官的工作,他感到有液体突然从他的身体内猛地迸发出来,落在草地上发出响亮而自豪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