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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觅桃源

  • 作者: 青河
  • 发表于: 2015-04-16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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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现代化蓬勃发展的今天,我竟寻着了这样一个人。

 

他好似从梦中来,蓑衣斗笠,在水雾迷蒙的落日黄昏里,撑着一叶小舟从清江两岸环峰里翩然而来,桨起桨落,不曾划破江水丝毫的宁静。他静默着,帽檐低低地遮住眉眼,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两耳被风声雨声灌彻,丝毫不曾留意百米开外那一艘途经时掀波捣浪的游船。那时,有一句古诗悄然涌上心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仅仅百米的距离,中间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将这个原本同一的世界硬生生切开。上天怜惜他,给他留下一方桃源般的净土,而我们被隔绝其外,只能徒劳地远观、深深地渴慕。然而我回头环顾,原来渴慕的只有我一人,其他的游客兴致勃勃地谈天侃地,抱拥着手机、平板电脑大量吸纳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讯息,船身里的硕大机器发出轰鸣声,人们不得不抬高了音量。他们安然自得,他们乐在其中,船外曾有一个桃源般的世界缓缓飘过,他们不曾知晓,他们终将永生错过。

 

是啊,于他们而言何妨呢?昔日武陵人忽逢桃花源,后人寻向所志,不复得路,从此,桃花源以一种过度唯美虚缈的形象存在于世人概念里,古人未寻得桃花源,今人更难涉足此般世外仙境。至此没有了任何想愿,没有了任何期许,将心中的那份寄托转移到其他能带来短暂幸福的事物上,于是人们开始积极投身于各种消遣活动:网络平台、赌博……尚有些情趣、还心怀侥幸的人会选择出去走走,去一些名胜古迹游览,想领略一些不同的风土人情。

 

思绪飘回,我站在船舱外的铁栅栏旁,江风狂虐肆意地掀刮着我的头发,而我一动不动,因为我看着那天地间的“沙鸥”正御风离去。我越过风声雨声,好似听到了他那双桨轻划江水的清泠声,我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他的每一道呼吸化作山间云气,盘桓缭绕;我仿佛还透过那顶破旧斗笠看到了他的眉眼,深嵌进黝黑肌肤里的眼纹,是山间沟壑,涌动着“河流”——汗与泪俱下。他的瞳孔黑亮,眼白浑浊,可是眼神却清冽坚定。他的眼里倒映着山水,至纯至净看不见一丝尘埃,同时也“荒无人烟”。我心里一阵悸动,我觉得我好似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辞世已久的亲人——那个一辈子住在深山里的人,那个我称呼为外公却从未见过的人。

 

我凝望着,深深地凝望着,渐渐我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轻飘起来,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冲破两个世界间的隔阂,我像云雾一样涌向那叶小舟。我看着他越来越近,我看见他木船的纹路,桨上的红条布,他脚下的小趾处沾湿的布鞋,我看见船上的口袋里装着的馒头,啃食了半截,留下的清晰的齿印……我竟然走近了他。

 

是什么带我走进了这个世界,是因为我是船上唯一深深渴慕着的那个人,因而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是因为他或许就是我那个已故的未曾谋面的亲人,超越时空来与我一场相逢?还是他知道这世上已无桃花源,而我又以一种怎样深切的渴盼来祈祷这样一次武陵人式的邂逅,他遂想帮我圆了梦?他没有回答我,他甚至没有看见我,或许此时的我就像他身边的一阵云气,只是紧紧地环绕着他,追随着他,只能以这样一种姿态融进这个世界,却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我跟随着他靠岸,穿越树林,来到他生活的地方。土墙黑瓦,一片竹林,鸡鸣狗吠,炊烟寥寥。他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他又为何如此倔强地扎根于此地?当初妻儿提议离乡进城,或是另起新房,他只是默然摇头,走到院堂一角,点一支叶烟。他没有追求,也没有奢望,他总是沉默不语,就像这大山,淳朴又无知。他留不下任何人,于是他干脆谁也不留,他理所当然被这个时代淘汰,就像现在的人慢慢离弃古老的世界一样,他就是那个古老世界的一座墓志铭。

 

我不知此时的他是多大年纪,亦不知此时我所相逢的生活曾属他人生中的哪一段。他有时会久久凝视我,目光好似陷进浓深的雾气里一样,可是他从不对我说一句话,或者说,我从不曾见他说一句话。我见他种树,他用干枯的双手抚摸树皮,将脸贴在上面,像拥抱孩子一样。我看他伐木时砸破了大拇指,他抹了点消炎药,包上一小块纱布,带着那一团“血肉模糊”继续干活。他的脸上不曾有过痛苦,透露着异常的坚毅,那坚毅刻画进了他脸上的每一道纹路,好似他生来就具有这不可雕琢的沟壑嶙峋般的面庞。他的伤痛,总是在时间中奇异的愈合,大自然是灵药,治愈他,他也因此如此信任它,深爱它,依赖它。

 

在仲夏夜里,他在屋外小院里铺凉席而眠,他仰卧在大地上,抬头看着天,一如既往的深沉凝重,他看星星看月亮、看天色的变化,然后睡去——并无梦扰的睡眠。在他的身后,是晚风里枝影婆娑的竹林,飒飒作响。我躺在他身旁,很想告诉他,记忆里,我也曾像他这样,跟着爷爷奶奶在乡间小院里席地而眠,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耳闻风声木生万物生,那时候我虽年幼,却也懵懵懂懂感知过自然的力量、生命的浩大。我很想对他说这些,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懂,就好像他撑着那叶小舟从我的视野里飘过时,我看见他身后那余晖万丈的天空,那神黛色的连绵群山和绿水,我无比羡慕地看着他一个人独拥着这浩瀚天地,我想起那句古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并不懂我们从他身上看到的人与自然的亲密联系,天地以他的壮阔衬托着他的缈小,他却以他的渺小壮大天地的壮阔,如此生生不息。而他置身于天地时,他只看见了他手中的桨,桨下的浪。游船和天地,他都看不见。

 

桃花源就这样被握在了他的手里,他却像种树一样将它种进了土壤里,他不知他种下的是什么,他只是静静等待着它的生长,等它长成参天大树,再砍伐成柴木,置为家用。

 

于是我们可以说,桃花源存在于这样的世界。它像种子一样被种进了乡村的土壤,它长出了炊烟缭绕的房舍,长出了成片的竹林或者桃林,它将宽阔的蓝天或者是巨大的星空夜幕点缀成背景,它融进了风声雨声中的万物生,然而守护它的是这样一群朴实无知的农民。他们不会像文人一样写诗作画来尽情歌颂,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诗情画意,他们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触真实的自然本木、泥土,然后保持勤劳,保持大山一样沉稳、踏实的心。他们拥护着桃源,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曾知晓。

 

终于,城里的聪明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因此两眼放光,按捺不住了,他们开始偕老带小,开始去世界各地寻觅这样的桃花源。于是我们看见了江面上行驶的这艘游船,就是我刚刚所在的那艘游船。

 

游船上的游客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都是城市里的聪明人,他们知道这个地方有“桃花源”,于是他们怀着一种无比崇高、兴奋的心态来到了此地。在踏上游船返程之前,他们抵达了他们一直寻觅的“桃花源”。他们看到了炊烟缭绕的房舍,看到了成片的竹林和桃林,他们冲着湛蓝的天空感慨万分……可是当他们走到房舍门口探头张望时,却只是对这种简陋的居舍心生一种嫌弃或者同情,并害怕因走入其中而让衣物蒙上灰尘;当他们看到竹林时,却不敢深入其中,他们害怕泥土砂石弄脏鞋底,害怕林木间的飞虫落在了身上;后来他们觉得欣赏蓝天是最好的选择,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东西,然而他们城市的蓝天是被污染过,于是他们为自己能窥探到它最本真最纯美的样子而惊喜,他们在心里打消了之前的一切疑虑,油然而生一句感慨:“真是世外桃源啊!”后来他们开始四处游走,品尝当地日趋商业化的“农家乐”饭菜,购买旅游纪念品,然后乘兴而归,走上游船,一坐下便掏出手机发送朋友圈,或者拿出扑克牌三三俩俩的开始消遣娱乐。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尽情领略了桃花源的风姿,殊不知当船外百米处那一叶小舟飘过时,才是他们与真正的桃花源失之交臂。

 

我也是其中之一。因为冲着寻觅桃花源而去的我,却也只能将我心中的桃花源寄寓于对那百米开外小舟的一瞥。我刚刚离开那以“桃花源”享誉的地方,可是我看见的尽是商业化包装的产物。那些房舍里虽然依旧炊烟缭绕,走出的农民却开始向你推销当地特产;那些竹林、桃林虽然依旧繁密,却因游客的密集流动而少了风声雨声中万物生长的声音;蓝天还在,像所有人欣慰的那样,可是他们永远无言体会到那种“以地为床,以天为被,仰观星空”的惬意了,这种静谧与恬静只可能存在于人心纯净、人情味甚浓的地方,就像昔日之桃花源若被太守觅得,再率领世人争相游访,或许还从中捞取点门票费,哪还会有陶公笔下那至纯至美的世界?

 

由此看来,难道真是无处觅桃源了吗?

 

我站在船舱外的铁栅栏旁,江风渐渐轻柔了起来。我一动不动,深深凝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叶扁舟,依旧是“青箬笠,绿蓑衣”。突然间,他仰天一声长啸,像是呼唤,又像是山歌,我浑身一阵颤栗,清醒了过来。我看着他连着那叶小舟渐渐消失,深知那并不是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外公,然而我却心生欢喜,一丝笑意爬上了我的嘴角。

 

我的身后依然是那些娱乐消遣的嘈杂声,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想象着那个消失的渔人是怎样慢慢靠岸,穿过一片树林,走到一间土墙黑瓦的房舍前。此刻房舍里并不是炊烟寥寥,而是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妇人缓缓走出,迎他进去吃早已备好的清香的晚餐。

 

我仿佛在他的心里看到了一个至美的桃源,那是继我外公离世一顺带走的桃源之后更加温馨美好的桃源,在那里,不仅有风声雨声万物生,还有心底常葆的、最浓的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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