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的时候，在海边。
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海。高考毕业后，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沿海城市上大学，哪怕白白浪费了分数，可是却态度坚决、一意孤行。而我所有的目的，只是想寻一片海。
这座城市的海，骨子里是躁动的。平日里，海边游玩的人很多，大多是在浅海地带游泳，在海边休憩、捡贝壳……单纯地游耍。我的校区在沿海地带，所以我几乎从来不在白天去海边，只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在黄昏太阳已经半潜进海平面时，踱步到这里，坐在海边的沙地上。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这里，呆呆地，海浪潮起时如一阵白色的风向我扑来，我的长裙会湿透，薄纱浅淡的颜色因而变得柔和生动……被释放的双脚是自由的。
傍晚的日出是绚丽的，虽然它的日光忧伤，可是却因为有黑暗席卷而来时的巨大空洞而显得明丽璀璨。我喜欢坐在海边，看日光幻灭。我曾经以为喜欢在黄昏出去看海到深夜的人只有我一个，直到后来，我发现了他。
他和我在同一方海域，总是在我的西方大约100米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到海边的时候他都在那儿，貌似是个画家，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带着画板，在这里画夜色的大海。
海浪是黑夜的困兽。
我们几乎都不怎么说话，心照不宣地守着这份沉默。
他的裤子上有时会沾上各色的颜料，他看似一点都不在意。然而他是个干净的男子，说不出理由，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这样感觉他。他跟我在校园里见过的很多男生不一样，他是春天的模样。他的衬衣是白色的，有时候是很淡很淡的粉，裤子也是浅淡的牛仔色。他的腿修长好看，这让我嫉妒。
他一定是注意到我了。有时候他会扭过来头，远远地望着我。对，是在看着我，我确定，因为那么空旷的海域，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他不招手也不说话，我亦是如此，我们懂得如何相处，因为大海已经沟通了我们。
但是也是大海，推他走向了我。
涨潮了，黑夜中的海水开始疯狂地打着卷儿，前赴后继地朝海岸扑来。海风做了帮凶，它释放了这黑夜里的困兽，它开始恣意放荡。一阵海水向岸边扑来，我来不及逃跑，也压根没想逃跑，它劈头盖脸地冲过来，我整个人被它吞噬，浑身淋得透湿，心里却愉悦快活。我用手拭去满脸的水雾，睁开眼望向他，他没有像我一样迎接海浪，但是他的画稿做到了——整个木画架湿漉漉的，上面的画纸皱成了一团，他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过了一会，他收拾好画架，一只手里提着画纸、腋下夹着画架，另一只手空悬着，随性地垂在身边，水滴顺着指头淌下，骨节分明。
他正在朝我走来。我睁大了眼睛，这是第一次，他破坏了这份距离。
“你不回去吗，等会说不定还有一波浪潮。”他随和地对我说道，好像我们已经相识了很久的样子。然而，我们的确是相识了很久，只是并不认识。
“这样挺好的。”我没有看他，双腿相并收在胸前，我的目光停留在海天交际的远方。
他没说什么，索性放下画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陌生的气息在空中洋溢，氛围却熟悉。
“你似乎很喜欢晚上看海。”他开了口。
“晚上，是大海苏醒的时候。”我的语气中听不到情绪的变化，但是却柔和安静。
“你很喜欢海吗？”他用手指拨弄脚边的沙粒，画出了一个儿童简笔画式的太阳。
“说不清楚，海，会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是喜欢的。”
“是你的恋人吗？”他没有看我，继续画着他的沙滩画。
“算不上，但是我是因为他喜欢上大海的。不，也不能说喜欢吧，我喜欢看海上的世界，与海不曾远离的天空，还有港口那些船只……它们比海更生动。”我微侧过头，望着沙滩上他画的太阳。
“那么你呢？”我第一次侧过头望他，他并没有看我。
“我看海不是因为什么人，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它。看海的时候，比较容易看到自己的心。”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
“我一直看不懂自己的心，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却感到难过，日日如此。”
我轻轻地撇了撇嘴，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16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女孩，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爱过。认识她是在校庆晚会上，她和另一个女孩在台上跳舞，她们看起来就像双胞胎，但是，她们几乎没有哪一点是相像的，”随即他又补充道，“你知道，我说的不相像，很多方面，包括性格、喜好……”
“然后呢？”我只是浅淡地笑着。
“我鼓起勇气写的第一封情书，送到他们教室门口，我请门口一个短发的女生帮忙把信递给校庆晚会上在左边跳舞的女孩，她看了我一眼，接过我的情书，进了教室……后来，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从那之后，我们经常写信，没有见过面，写好的信就放在一楼的信栏里，每天定时去取。”
“一见钟情总是美好的，”我温和地说道，“我记得最初遇见他的时候，是初中，每天早上在校门口一个酸奶店铺前吃早饭，他总是到一个固定小推车处买面条，就站在我前面的人行道上，我可以看见他。他站的位置也是固定的，很专注地望着汤锅里翻滚的面条，面带笑容，和做买卖的阿姨说话……后来我就喜欢上他了，我甚至在放学后跟踪过他回家。每天很早就出门去酸奶店门口等他出现，那时候的快乐，就是每天能见到他。”
“你有去找过他吗？”
“没有，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他并不认识我，”我自嘲式的笑了笑，“那么你呢，后来你们在一起了？”
“我曾经也坚信会是这样的，她答应和我在一起了，然后我们见面了，约定在操场的槐树下。她来了，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后对我说：‘韵一直在跟我说你，今天终于见到你了，不简单啊，竟然追到我闺蜜了。’那一刻，我傻眼了，我才明白，这么久以来，和我写信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个和她一同跳舞的、叫韵的女孩……是的，我没想到，她们是双生花，帮我送情书的短发女生根本就没分清她们。”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些许无奈，但是脸上依然是笑容，那么的坦然。
我的表情微微有些错愕，但是他并没有发现。这次不等我开口，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一切都明白了，但是已经不能做些什么，韵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那么，我应该称呼你为男朋友吗？’笑容天真而无邪……我终于认识她了，但是是以她闺蜜的男朋友的身份，即使这样，我却得以走进她的生活，而这是我的知足……我觉得我应该算一个称职的男朋友，我带韵去游乐场，去吃自助餐，给她送早餐，为她打水，送她回家，有时候我会在给韵买礼物的时候也带给南一份……对了，她叫南，很明媚的名字。”
“你是幸运的，不管怎样，你有勇气去认识，”我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在喜欢上他之后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我不敢去接触他，直到我们毕业了上了同一所高中，第一次跟他正式碰见是在医务室里，我正在买药，他正好进来，撞掉了我的药，帮我捡起来后说了声对不起；他的目光停留过那么几秒，比一般的凝视略长，随即他笑了笑，走开了，那是第一次看到他专属于我一人的笑。但是……我想他并不会记得这种小事……”我的神情已经开始变得忧伤，我没想过我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但是说出来，却感到畅快。
他转过头，望着我，脸上没有笑容，他似乎比我更忧伤。
我缓了缓神，对他说：“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后来我就和韵分手了，没办法，毕竟是喜欢不起来的人，我的理由很直接，就是不喜欢了，同时也是我的诚实。韵没说什么，她甚至连眼泪都没留，她出乎意料的淡定，说了句‘好吧，我知道了。’就离开了，而后来，跑过来质问我的南，却情绪激动，她很怨愤我的样子，给了我一记耳光，”他笑了笑，只觉凄苦，“我曾经以为我和南的友谊也随之结束了，但是事实上，后来我和韵没有闹的那么决绝，她有时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也会约上我，只不过她对我的态度礼貌而冷淡，我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外人，但是欣慰的是，我和南的友谊并没有因此破裂，我和她，因为没有爱情的这层关系，反而更加亲密。”
“突然觉得我们有些相似了，”我抬头望着远海的帆影，“后来我也很幸运的成了他的朋友，但是他恋爱了，我做了一个出色的朋友，见证他和那个女生从相爱到分离的所有经历，幸运的是，因为不曾提起爱情，我和他的友谊得以保存下来。”
“是啊，有时候，友情比爱情长久，特别是当我们还无力担保我们的未来时。高考毕业后，她恋爱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她请我们吃饭，在酒吧里，她很开心，喝了很多酒，后来她就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只是太开心了……”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朦胧飘离，“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那一点都不像开心的样子。我确定。”
我变得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没有笑，只是安静地听着，我为他的故事而感伤。“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喜欢海，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喜欢海。我曾经看到过他写的作文，当时老师作为范文给全年级每个人都印了一份，名字叫《蓝》。他写的大海，是夜里的大海，他说海风推动海浪的呼啸声，是梦里才有的呼啸……那个时候，我还没去过海边，高考的时候，我对妈妈说，我要去沿海，态度坚决，我想，我只是为了想要看看他眼里的世界。”
“所以你来到了海边，而且选择了看夜色中的它。”他的神情专注，身前沙地上画的太阳已经被他的脚抹去了踪迹。
“夜里的海，显得迷离不真实，我感觉我可以看见他，他从海里朝我走来的身影，是清晰和深刻的。”夜色渐起，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大海深处，那些我看不真切的地方。片刻，我缓过神，眼神却没有收回。我问他：“后来呢，你和她呢？”
“我们去了不同的大学，我学的美术，后来就跟着老师出去实习了。我也喜欢去大海。高一结束后的暑假回家乡参加同学聚会，见过她一面，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变成熟了很多，但是看她的眼睛，我知道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什么都没变。那天大家玩得很开心，后来我们一起跳了舞。起初我和韵跳过舞，她的笑容很温和，关系融洽的就像之前从来没发生什么似的……我和南跳的是最后一支舞，那是一支很完美的舞，也是我第一次握着她的手，心在舞蹈着，她在笑，我在哭。她问我为什么会哭，我说：‘我是用眼泪去爱的。’后来她就走了。但是记忆中的她，一直在笑。”
“后来你们就没有再见过了？”我的神情安然，似乎猜到了是这样的结局。
“是的。这就是全部。那么你和他呢？”
我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上扬。“我和他最后见面也是在同学聚会上，那个时候，我跟他说的话不多，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很开心。我记得我问过他，在大学有没有找到喜欢的女孩子，他摇了摇头。当时我很想抱抱他，因为他失落的表情让我难过。后来我看见他哭了，我晕乎乎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拍了拍他的肩，也离开了，在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见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一直的感情？”
“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说破好，因为知道不会有以后。”
“那他爱你吗？”
我怔怔的抬起头。“也许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哭了。”
“这能说明什么吗？”
“因为他对我说：‘我是用眼泪去爱的’。”
沉默，漫长的沉默，如整个海岸线般冗长的沉默。
黑夜即将降临。
“你明天还来吗？”
“不会了。”
“去哪里？”
“马上要毕业了，我申请的工作在另外一个城市。”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的。”
“在哪里？”
“在海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