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学校应付着我的各种比赛，母亲气愤地挂了我的电话：你要是不来就等着回家奔丧吧。一瞬间，眼泪啪啦啪啦地滚了下来，下午请了假，匆匆赶往医院。
他就那么无声地躺在病床上。我走到他跟前时，毫无气力的他用疲惫的双眼扫了扫我，继而又归于大片大片的沉默。我知道他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讲的，但一辈子在田间木讷老实惯了，沟通成了他最不擅长的活计，他从哪里找到一个足以开启他话匣子的词呢？
他抬了抬手，指着房梁对我讲：“那恐怕是个小鬼吧。”我吃了一惊，顺着手指看去，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把商标贴在那儿了。我笑了笑，您看错了，只是一个标签。
他摇了摇头，没发糊弄我，那是带我走的小鬼呢。这东西我是知道的。
“您生病了，眼睛可不好使。我都没看到，您怎么就看到了呢？”
他不再说话，赌气的转了转身子。我看了看他，疾病将他原本略显瘦长的脸拉得更长了。年轻时嗜酒，走到哪里脸上都像刷了一道红漆，如今，我却再也找不到一丝红润了。两行清泪静静地从他眼中溢出，这双眼睛被六十年代的南风吹过，被七十年代的北风吹过，然而却并没有患风泪眼。自从被医生告诫道要戒酒以后，他愣是一下子没缓过来。
早年时，他是田地里的一把好手。力气大，闷葫芦，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走到哪里都反绞着一双手，晃晃悠悠地荡着。中午嚼馍馍，续一杯高粱酒，也不一口气吃下去，而是抿在嘴里，慢慢地砸。饥荒的年岁是缺酒的，他也不急，含口水照样砸。岁月就是这样被他慢慢砸过去的。
他咂出了媳妇，咂出了三个孩子，也咂出了我们。有时候他望着我们，就像看着清水里的麦子一样亲切。他不懂酿酒，也未曾想去拜个师傅学学。只是每到黄昏时那么静静地一咂，许多年轻往事就那样在细细的白瓷杯沿上冒了泡。
成家时人口太多，而粮食又总是不够。妻子成天在灶前边变着花地将看似不成样的东西煮成食材，孩子们哇哇地吵着肚子饿。怎么办呢，他想那就省着点自己吧，但是腿肚子上的肉早已经掉光了，腰都杀到骨头里去了，再这么省能省下多少呢。黑夜里他坐着发愁，脚边搁着邻居送的高粱酒，他一口一口细细地咂，砸出两行滚烫的泪。心被酒精烧得发烫，大口大口的粗气把泪水烘得更热了。他无法哭出声来，妻子也许正在旁边噙着眼泪，孩子们也许正在梦里梦到了馍馍，掺和着泪水大口嚼着。日子苦得快要将人逼死。
两个女儿相继出了嫁。婚礼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首席，邻里向他道喜，他略含怒气地笑了笑。外婆欢喜过了头，拉着他到处敬酒，他厌烦地甩开：“喝什么喝，我老头子一个人喝得可快活。他含着高粱酒，看着小女儿在镜前摆弄她的衣裳，大女儿跟前跟后地替她拉扯着，小女儿兴奋地拿着一条紫面纱围在头上：“爹，您看好看不？”
“哪里好看，我看你还是要多在家跟你娘学学！”
“还学啥哩。娘的手艺我都学差不多了！”
他没说话。准女婿拉着他的手：“爹，别老在这里坐着，我扶您前去。那里人多，热闹！”
“老爷子不喜欢热闹，管我作甚。自己把自己媳妇瞅好了就行！”
外婆看不下去了：“人家孩子好心劝你，你还急。我告诉你啊，今天闺女大喜，你给我消停点吧！”
“我怎么就不消停了，我辛辛苦苦养他们二十多年，一个小子就给我拐跑了。这我找谁说去。自家的闺女诶，我的亲闺女诶！”他愤怒的跺了跺脚，含泪抿了一口高粱酒。今天的酒越喝苦味越浓，准是眼泪掉里面去了。叹了口气，摔碎了酒杯，躲到楼上去了。外婆摇了摇头：“这老头子越活越糊涂！”
哥哥出生后被抱回家的那天。他早早起了床在大门口守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前那条小道。渐渐地，舅舅抱着哥哥欢喜的走来，他一下子没有缓过来，两腿像迈不动似的。只是一个劲的嚷道：“我抱抱，我抱抱！”
“爹，您看您的手，糙的跟枯树皮似的，那孩子不得被疼死。您先歇着，我们自己会照顾好的啊！”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的确，被野草划拉得早已经不成样子，厚厚的茧连自己都看不下去。“诶，好。爷爷不碰，孩子娇嫩，得好好养！”他静静地回到楼上替自己酌了一杯高粱酒，咂的满眼泪花：“这么多年，终于有孙子了。孙子白胖，健康得很哩。这孩子长大我一定要让他学会喝酒。”
他翻了翻身，望着天花板出了神。医院里什么气味都有，偏偏少了酒香。他的心里是苦的，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一件一件地难以说清楚。他习惯了生命中有酒的日子，心里难受时也能掺着眼泪咽下去。外婆是他终生的伴侣，但近半个世纪柴米油盐间的奔波早已经磨损了她的敏感。她知道爷爷经常落泪，却总是习惯在琐碎生活中找原因，怕是今年的南瓜收成不好，隔壁的周老头估计又来招惹他了，因此两人多半的时间里都是大片大片的沉默。爷爷越活越细腻，他明白酒是他的生活，是他能体味若干生活滋味的营养品，他的一辈子是在酒精里泡过来的，那里有他的信仰。
我笑了笑：“您好些保重身体，出院了回家去喝酒去。”
眼泪唰的一下子滚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