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他说,是江南的雨……
——题记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如尘,如烟,又如雾,纷纷絮絮地如雪花般飘落下来,却又不让人轻易察觉,轻轻地泻下,让整个江南水乡顷刻氤氲在一层朦胧的水雾中,让人看不清江南的美貌,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婉瑜在一家摊口前停住了,卖油纸伞的。她挑了把素青泼墨样式,轻轻地说:“它。”老摊主收了钱,乐呵呵地把钱“充公”给了一旁的老板娘。
古城小镇,街头巷子,放眼望去,一排皆是竹子建成的老房子,略有高低参差,亦有错落有致之兴,下过雨的巷子里,古老的青石板上积了不少水洼,雨滴落在水洼上,噼里啪啦地打着水花,婉瑜撑一把油纸伞漫步在雨巷中,全然不顾洁白的绣花鞋上沾湿了雨墨点点。屋檐上雨打石瓦“叮叮咚咚”的响声,宛如江南的一曲协奏曲,悠远而又静美。
雨水顺着一条石阶汇成一条溪流,两个女童蹲在骑楼的屋檐下,玩着拣沙袋的儿戏,很有点牧歌的意味,两人接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声音特别的小,水阔天空也格外听得见人的声音似的,有种秋水茫茫之意,婉瑜临风而立,依坐在石狮子上,很有点孩子的趣味地看着他们的天真,像没见过孩子这么个面容,明眸淡月,柳眉细腰,很是好看。她一个人坐在石狮子上,起着别人不曾有的寂寞之思,望这俩孩童,密密雨丝吹拂过来,落在她的睫毛上,她大概没有察觉,眼前两女童的音容迷迷糊糊着,好似两张幻影移走了——“来喝茶啊,婉婉”……两张脸又靠近——“呵呵呵,爹爹”……重叠……又分开——“爹爹,等等我”——渐渐重叠—一最后是一张娇小稚嫩的女童的音容了,隔着一层纱似的,她到底是看不清那张音容,那女童要跟她玩捉迷藏似的,走了。
女童跑过湿漉漉的小巷子,两条辫子在脑袋瓜子后面像马鞭子那样甩来甩去,很是一个意境。她倏地转弯进了一个弄堂,弄堂里面嘈杂,敲锣鼓和吹唢呐的声音好像把江南的安静都赶走了,人们穿着黑色丧礼服围成一圈,一脸愁容地木讷地站着,女童的身体娇小得可从容地挤进人群里头去,婉瑜踮着脚尖向里面望,法师做开坛作法在为往生者祷告,一座檀木棺材里头严严实实地盖着摆在里头,女童走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妇人旁边,怕是她的母亲。妇人低着头,看不清面貌,边烧着纸钱边说着唱着什么,如泣如诉,而女童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人物,仿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婉瑜站在外头,好像站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母亲与女童的世界虽然填着哀伤的光线,却依然不失为一个世间的美丽之境。
婉瑜想着不要惊动她们的哀怨,撑着油纸伞出了弄堂。突然,巷子深处传来一声“卖糖葫芦咧”的吆喝,婉瑜寻着声音,去了。婉瑜就那样走着,听着,听着那古老的吆喝,仿佛是过去幻梦对她的呼唤。婉瑜临着骑楼的檐下过去,街角的拐弯处有一胡子和头发皆为银白的老大爷,用丰满苍劲的吆喝招惹了旁人对他敬重的眼光,几个孩童簇拥地围着他转悠,他乐呵呵地把一根根糖葫芦从木桩上拿下来,好像要把一份甜蜜递到孩子的嘴皮子上。
婉瑜等着孩童们都散了,才过去,微露笑貌,说:“大爷,我也要一根。”
大爷的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皱纹,却是不失世间一副慈祥的音容,颇有种得道仙人的意兴。他很惊喜地望着婉瑜,笑眯眯转过身,很艰难地从木桩上拿最高的那根给婉瑜:“姑娘,老夫直言,你的眉宇间写着一个哀字。哀本不该有的,但姑娘的哀却是黄母娘娘纤手捻红,描得不该失的一幅字画。”
婉瑜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哀,一时像被老人点住了穴了般,亭亭玉立地,站在原地,很是个寂寞的念想。手中的糖葫芦沾了点点雨丝,怕是要化了……女子的思想凌驾于云水之上,不知去向何方,不过心向往之罢了。小时,爹爹就经常带自己来吃街角的糖葫芦,每次爹爹拿几个铜钱去买一个老奶奶的糖葫芦,不让她去买铺子里头的糖葫芦,爹爹说:
“老奶奶卖不完那木桩上的糖葫芦,就得站一天,也不大愿意走。铺子呢,到了傍晚就会关门,第二天就又开了。”
“老奶奶说不定第二天就不在这儿卖了,换成是老公公了。”小小的婉瑜哈哈地笑着,还不懂爹爹的话,一路小跑地去买老奶奶的糖葫芦了。红彤彤的糖葫芦挂着木桩子上,好像本来就是上面长出来的蜜果子儿,黏黏地蜜糖丝儿吊得所有孩子胃里的馋虫,哪怕孩童的嘴里已经长了一颗蛀牙。婉瑜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起,那颗蛀牙就掉了,老奶奶不在了,连曾经爹爹的印象也失却了……
“哈哈哈……”孩童爽朗如银铃般的笑声引得婉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石狮子上,她拭去睫毛上的雨丝,好像很久没看见这个世间似的。雨已经停了,是啊,雨终究是会停的,但婉瑜还是愿意撑着油纸伞,往巷子深处去。她轻轻地漫步在这寂寥的雨巷中,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好似不是自己的,又好似是两个人脚步声的重叠。她细细地聆听着那脚步声,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她要如此专注地听,也许,她只是好奇和自己走在雨巷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抑或这声音根本就不存在。
那声音渐近了。
婉瑜看着这雨巷,又想起了爹娘。从前带着小婉瑜走过这巷子,看过哪一曲皮影,吃过谁家的糖葫芦,听过哪间书斋吟诵的“水悠悠,山色叠,倒影千帆影;桥池畔,依依莺回柳絮,繁花菲,驿外十里亭”。想起这一幕幕,不禁泪如梨花……
那脚步声又近了,愈发清晰,默默彳亍着 。
婉瑜匆匆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过头,近乎痴迷地看着,看着雨后的江南,朦胧的烟雨,古老的青石板桥,一口幽幽的古井,生怕有一天再也看不见这她的烟雨江南了……
脚步声戛然止住了……
婉瑜回过头来去觅着了刚才那脚步声,逢着了一个男人。他,有着男人少有清秀的眉目,戴着一副细软银丝的西洋眼镜,穿一件棕榈色呢子大衣,很瘦,看上去却不柔弱,一身书卷气。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像那襟口子上的那支派克钢笔一样,笔直,又有些怆然的木讷,仿佛生怕打破了这静谧。
婉瑜低下了眼睑,担心被他洞穿一切。他是谁呢?穿着如此斯文得体是某间书斋里的先生吧,正要前往书斋教书?又或许是位医生,正逢出诊看病?抑或是个商人,只是恰逢路过小镇,并不逗留太久?还是说,是位诗人,一个文笔细腻如徐志摩的诗人?也许......也许吧。婉瑜这样想着,全然忘却了前行。
“小姐,借一借路!”一位卖糖葫芦的大爷从婉瑜身后叫唤了一声,“不好意思,俺赶着躲雨。”说完,担着糖葫芦乐呵呵地笑着走过去了,正是刚才头发与胡子皆花白的大爷。这也是梦吗?不,这不是,它难道不是自己的幻梦吗?那刚才的一切又是什么呢?还是说这成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幻梦罢了?
婉瑜倏地意会了大爷的笑,是有意味的。煞儿不禁脸红了,像搽了胭脂粉似的,又如水流之上的丁香花般粉白含羞。她缓过神来继续走着,一步又一步,轻如蜻蜓,慢若猫步,仿佛担心走得太快,就会把一切的美好都吓跑了。
婉瑜一步一步地走着,愈近愈是后悔今天穿了件朴素的绣有丁香花纹的挑银碎花旗袍,还有被雨水弄污的绣花鞋,他会介意吗?还是他根本就不喜欢穿着如此质朴,像这丁香一样馨淡的女子?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多想一念。她心悸了,乱了,是一瞬间的事。婉瑜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不可救药地爱上眼前的这个如同父亲一般的男人。可是,他大半有了心上人了吧?还是早已成家了?就算没有,自己又能怎样呢?她忧郁地想着,自从爹爹过世,娘便一直期盼着她能觅的户好人家,碰巧马家公子从外国留学归来,娘亲上门谈起了这桩婚事,马家上下开心得不得了。一想到这些,婉瑜不得眉锁心头,不再去留恋了。
再过半个月,马家大概便要迎娶她过门了吧?
女子的眉头锁住了一份愁怨,一份惆怅,对着她钟情的男子投出了最后一丝太息一般的眼光,冷漠、凄清,又惆怅。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般的姑娘,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江南的雨像女子的吴侬细语般,下着,下着。盈盈清水,悠悠木船,斑驳若梦,奈何满园消瘦?
婉瑜撑一把油纸伞,在雨巷中,相逢了她的情人,又与他擦肩而过……
“再见。”
相逢,不过是一场遇见,与再见。
【那个男人有个好听的名字,戴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