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是性情的溯源

　　我来自农村，却没有在那里扎根。
　　谁会想到在一个穷乡僻壤里扎根呢？日子太苦，被一块块田刺激得心里发慌。我们那里的村民一天到晚是很少看天的，岁月与饱腹全在眼下，余光往高处一瞥都觉得是一种罪过。野草尖上早上盛满了露珠，傍晚就全是大把大把的汗，爷爷对拿着饭碗蹲在灶头的我说：“打死了别回来当农民，我走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生路，你别栽在地里。”
　　谁会这么傻把命运交给天呢？况且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愿意扎着头巾，勒着腰带，汗津津的抱着一筐茶叶走在稀烂的田埂上。这年头，能出去就是一种天大的福分，外面世界哪怕再苦，姑娘们也不愿在自家的灶头前灰头土脸的摆弄着。
　　我在城市里安心的读着书，一行行的笔记怎么看都比家乡的蓬草细腻舒服。接触的文学著作多了，也一点点把我自小敏感的心变得愈发柔软和多情。我并不是一个安静的姑娘，平日里笑着闹着的程度也丝毫不比那个男孩子差。只是当深夜一个人的时候，自小在乡村世界滋润的无比静谧的心便开始无休止的瞎想：哪个鸟儿也可以衔着橄榄枝来到我的床头，哪轮明月也可以将清辉一丝不落地铺满我的被褥，哪阵欢笑可以在清晨的迷茫中将我唤醒，哪缕清风载着我飞向若隐蓬莱。年轻的姑娘们，谁没有一颗柔似黛玉的心，哪怕你从来不曾为一朵花的凋零而略显惆怅，你也一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一件突如其来的往事而湿了衣襟。
　　老师曾笑着对我说：“你是一个很朴素的姑娘！”
　　我查了这个词：朴素，谓质朴；简朴，不奢侈。或许是我在生活中的笑容感动了她，又或许是我笨拙而坚持的态度感染了她，又或许是因为她从没有在我的衣襟上挂上任何的点缀。然而确信的是，这个词语深深的打动了我，是的啊，哪怕我从来没有任何扎根乡土的想法，但是我是多么自豪曾经被泥土浸渍的品格仍然保存至今。
　　故乡是一个以茶叶闻名的小山村。在家的那几年还是很年轻的时光，虽不谙世事，但也分得清楚是非曲直。所接触的乡民给我最深刻的映象就是朴素，简单。姑娘们清一色地挽着小髻，浆洗地发白的褂子，额头上永远都是一层薄薄的水雾，山里的空气一年四季都是湿湿的。那时候她们的脸是很容易绯红的，倘若一句闺阁里的玩笑开得过头，她便扯下脸子，羞也似地跑开了。少年们呢？一定也是清俊开朗的吧。可惜后来读书的时光将我对他们的记忆磨损的差不多了，我依稀看得到这些或近或远的轮廓，但具体的鼻子眼儿，究竟是很难对上了。
　　我曾有一个下午是在田埂上度过的。姑娘们在田间采茶，那微微前倾的背影给了年少的我诸多敬佩。没有什么比田间劳作更让人觉得有生命价值的了。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她们就是那撑起中国经济命脉的脊梁与支柱，没有了他们，故乡的土地会丧失一半以上的营养。但我知道，我终究成为不了她们那样的姑娘，这儿是我的精神家园，却永远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还有大把大把扔在城市的未完成的梦想，我相信故乡的土地会原谅我的离开，就像母亲从来不曾将我困在她的羽翼之下。
　　现在每每回家，一人独自乘着大巴车蜿蜒着在山中亦步亦趋的探着。每当转过一个山口，空气猛地冷下来，茫茫的雾气打湿了乘客们的鼻翼，我便知道：快了，近了。时辰推到傍晚，祖母亲切地拿着电筒在车门口搀扶着我下车，脚一落到地面，心也跟着沉了。一色的黛绿青山，一色的雾霭朦胧，一色的暖黄色调，一色的问候安慰。这才是我的家啊。茶园里夜一般的沉寂，夏夜的风在这里早已停止了肆虐，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低调与沉默。安静与泰然是这里的人们惯有的属性，在这里的大街上，你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到争锋相对的议论，甚至连大嗓门在这里也是不合适的。稳稳的微笑是我们待人处事最恰当的表情。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大块大块的闲暇时光都是属于你自己的，这里的人很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他们看惯了万物的生长变化，因此比城里人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我一直在想，离开了这么多年，我在城市里找到了我的教育和道德标准，但是我的品格与性情恰恰全是由故乡的人文和地理塑造起来的啊。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笑着对我说：“你是一个朴素的姑娘！”我想我会用家乡人泥土般的热忱去拥抱他，就仅仅为了这简单纯粹的“朴素”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