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色如许,杏花在枝头又绽了好几枝,巷子口石记果子坞已改头换面,卖起了布绸,隔壁私塾里那念唐诗最脆生生的青文已出落得潇洒端然。是否春光一明媚,天地万物就开始变美。秋水,你可还惦念,那时花开庭前,你倚着窗栏懒懒地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用手帕轻轻擦去你额上的细汗。你蓦地回神,一双凤眼勾住了所有人的魂。温柔的握住我的手,说,漫长岁月,有你相伴,又有何难?一句随心的话,我却记了半生。只怪那阳光疏朗的午后,花开得太缤纷,叫人轻易将一切都当了真。你说是不是?如今,廊檐上的燕已不知住了多少代的岁月。而我,始终留在这里,等着与你一期一会。
民国五年。
青城暴发瘟疫,一时人心惶惶。谁家莫不是携家带眷,各处投奔亲戚,或是另觅栖身之地。生怕迟了一分一刻,噩梦便会突然降临。
那年春天淅河的水不知何故,一夜之间暴涨。处处尸横遍野,牲畜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在路旁腐烂发臭。行人无不掩鼻侧目。
母亲是本地的绣工。替大户人家在绸缎上绣美丽精致的图案。好心的老爷夫人念在母女二人孤苦伶仃,她若是去了府里的绣房,月生便无人看顾。又见母亲忠厚温良,特准她在家里做工。隔段时间便去府上交付成果。靠着每月微薄的工钱勉强度日。日子安宁平稳。别家孩子有跟着先生学读书的,她也只是偶尔倚着门廊听他们念念,趾高气昂的走过。仿佛那是世间顶顶神圣至高无上的事情。她却觉得母亲那一针一线安静平和的姿态更令人心驰神往。看着一朵朵金线在布匹上化成青鸟,瑞兽,或云烟。心头便会泛起浓浓的艳羡。母亲的手指真是像神医时时刻刻妙手回春。其中,最为爱重的是母亲指下的牡丹。一朵一朵,丰满艳丽。仿佛化为活物,自顾自寂寞却傲慢地吐露芬芳。绣好一枝牡丹,母亲常常需要挑灯熬夜到三四更天。绣完,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仿佛那是世间至宝,比鹦鹉桥头花胡子老人卖的糖人更珍贵。她的眼里时常漾着两汪春水,静静凝望着烛火,眼神不知飘到了何处。我知道,那是谁也到不了的地方。
瘟疫暴发后,人们疯传邪物作祟。不久后,青城更要受灾受难。大家都说是怪城里卖豆腐的张家寡妇与有妇之夫在城外十里的土地庙私通,做苟且之事。被路过的农夫逮个正着,人人都传这对狗男女的肮脏行径污了土地神的眼,恼了土地神的心。一发怒,定要让青城弥漫着罪孽与噩梦,暗无天日。以为处死他们这对奸夫淫妇,就能消弭罪恶。张家寡妇沉塘的那一天,戚月生躲在镜湖旁那棵大梧桐树背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被抬向湖边。没有咒骂,没有哭闹。她的平静如母亲手里那一根针,刺得人心上发疼。远远地,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物事,缓缓地闭上了眼。围观的众人有的在指指点点,大声咒骂,有的在暗暗祝祷,祈求一切如噩梦做过便算,快快还大家平安。有的只是冷漠的跟随着众人的步伐,面无表情。月生看着他们,觉得他们的头顶萦绕着团团青黑的雾气。像阴郁的天空,像阳光无论如何也抵达不到的密林深处。像散发腐朽气息的枯井。她开始渐渐忘记他们的名字。
方才还在眼前荡漾的一圈一圈的涟漪此刻已恢复平静。人群渐渐散开。仿佛一切从未曾发生过。只是世人闲极无聊打了个盹做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梦。
风吹梧桐,树叶簌簌得坠落。好像有人在轻轻哭诉。那声音太悲恻月生不忍听完。心里闷闷地难受好像吃了隔夜饭。忽然忆起她的死去太平淡,竟无人替她流下清泪一滴。母亲说,人死后就不能够再穿漂亮的衣服,所以活着的时候就要把自己打扮得精致夺目。虽然母亲终年只那么几件青布衣衫,但给月生制的布衣上总能见到精美的图案,是一枝枝俏丽的杏花,在春风中,乐得弯了腰。想到那个被沉塘的女人,也是朴素的装扮,也许一生都没有穿过一件绣着金线的衣衫,就不觉眼眶发酸。在这个阴天的湖畔,月生为她流下了一滴眼泪,仅仅一滴。祝愿她在地下能够安眠。在地狱不会吃太多苦,过奈何桥不要念念不舍回头看。喝了孟婆汤就能再世为人,忘却前世一切愁烦,真是一个美好的去处。她从未读过什么书,所知道所了解的一切一切,都是母亲的口传。月生相信,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子,不然也绣不出那样的美丽不凡的图案。每月所得到的奖赏也开始成倍成倍翻。时不时还能带回美味的甜品和果脯。她曾说,富人死后升天堂,穷苦百姓只有下地狱的命。为着这句玩笑话,月生做了好几年的噩梦,梦见自己被许多灰脸的小鬼拽着拖着往黑洞里钻。想大声哭嚎,嘴巴张的老大老大,却硬是发不出半点声音。看着母亲睡得安然。泪水止不住的流淌。直至今日,还无法摆脱那阴影,因为是母亲说过的话,所以月生愿意信以为真。
她记挂着那苦命女人手里攥着的东西,沿着湖奔跑。从阴云漫天跑到了细雨绵绵,从细雨绵绵跑到了暴雨喷泄。终究没有见到她的尸体。她或许沉入淤泥或是葬身鱼腹。总之,这是一个悲剧的结尾。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她手里仿佛救命稻草般紧紧握着的东西并没能助她逃出生天。大雨粗暴地打在身上,衣裳全湿透,那一枝杏花瞬间失去了颜色变得蔫了,没了生气。变得颓唐,不再华丽。
见到这样落魄狼狈的月生,母亲只是轻声地叹息,替她换上干净温暖的衣衫。用一块粗布替她抹干了头发。水滴在地面一声一声,木桌上的烛火似被它惊动地两边摇曳。月生面带犹疑地对上母亲温润的眼睛。问她,娘,那被沉塘的女人为什么不喊救命?结果,她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而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母亲发怒的样子。她表情突然变得生硬,微弱地烛光里,分外骇然,一改常态。愤怒的扔下那块布,用手指着月生的头,用力地拉扯她的头发。那还未完全干透的头发,一定很滑吧。但依然是疼痛的。没有哭闹与反抗,尽管那疼痛是真实而深切的,那一瞬间,仿佛完全忘记,大脑一片混沌。她问了怎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才让一向温柔的母亲突然性情大变。她尖声嘶叫,谁让你偷偷跑去看?谁让你问这问题?她仿佛将一生的怨怼与怒火全在一夜之间发泄在月生身上。她对暗无天日清贫生活的痛恨与无能为力。她对年纪轻轻失去丈夫的悲惨境遇的控诉与指责。她对命运不公自己辛苦凄酸到头来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裳的怨怼。
终于头顶传来尖利的刺痛感仿佛头颅将要炸裂。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按住母亲的手臂。温暖粘稠的液体顺着右边脸流淌下来,母亲似有所察觉,瞬间停止情绪的失控。看着自己被血水染红的手掌,怔悚在原地。月生跑出那间被阴云笼罩的小屋,躲在不停滴水的屋檐下。将疼痛不止的头埋在膝盖间。雨水沾湿了她的裤腿,她只是努力地往后缩,紧紧贴着墙面。冰冷的青砖透过一层薄薄的布衣冰凉着她的后背。终于,泪水止不住的喷涌。隐忍地哭泣声被雨声轻易掩盖只有她一人发觉。渐渐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远去。被沉入镜湖里的女人,发怒的母亲,旁观的众人。她们的模样都开始变得模糊。似雨后荡漾着轻雾的湖面。雨声也开始变得寥远。
第二天当她从沉沉睡梦中醒转的时候,头顶的疼痛令她瞬间失去意识。晨光透过青瓦洒在月生的双眸上。天晴了,月生闻见浓浓的粥香。母亲端进来一碗飘着几朵花瓣的粥。芬芳馥郁。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的抚摸月生的脸庞,慈爱中透着愧疚。她想她已经原谅母亲,或许从未曾恨过她。她说,你安安静静的呆在家里,我去给你买漂亮的花布做衣裳。
她走后,月生躺在床上透过指间的缝隙窥探屋顶筛落的阳光。那阳光裹挟着灰尘在半空中旋出优美的弧度。一切宁静的仿佛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被尘世遗忘。自己正在自己的梦境里辗转回不了神。如果真的能够沉沦在这样宁静祥和的梦境里哪怕停止了呼吸也是太珍贵美好的事情。连偷空想想都感觉无比奢侈。
这次,应要母亲在衣裳上绣上华丽夺目的牡丹。用耀眼的金线。一枝两瓣。等了许久,吃过剩了一半放在桌上的粥还稀稀疏疏冒着几缕热气。走到门庭,坐在门槛上,双眼炯炯地望着巷口。对面不知谁家的小院里伸出一枝红杏,在风里招摇。仿佛在炫耀。真想走进那庭院攀上树枝将那枝头如此闹腾的杏花摘下来,别在衣襟上。凝望着巷道久了,就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来,日落西山,残红漫天。一场梦还没有做完。这画面太美真想用一生去记住。后来月生对红色有近乎疯狂的执着与贪恋。也许正是那天的出墙红杏与漫天夕阳太美的缘故。面对世间所有美丽,只能沉默地记住,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能让它们更加长久的留下。所有的繁华都让她惊动与惶恐,与这世间有着丝丝入扣的唐突。脑海时常被这样漫无边际的思绪占据。一刻不得安宁。她在自己理想的世界里获得短暂的安逸。那是谁也无法闯入的私人境地。
母亲回来后,安静地坐在陪伴了她半生的绣机旁。始终沉默无言。只是回来时对月生淡淡浅浅的一笑。仿佛浮在水面的一缕阳光那样的虚浮。她从空气中嗅到某种危险的气氛。她走到母亲身旁呆呆地盯住她的脸她纷飞灵动的手指像在欣赏一件雨过天青的瓷器。她说做完这件衣裳还需要几个时辰。时候不早要她快快入睡。临睡前她用手指在她的脸上反复摩挲眼神定格仿佛百看不厌。很快她就坠入了深梦,梦见一座繁花盛开的庭院,一位身着华美衣裳的女子在花枝旁沉睡。衣裳上绣着牡丹,是令她足够欢喜的样子。她想去用手指摸摸那衣裳。走到半路,不知哪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突然惊醒,她看见一件粉白的衣裳整齐的躺在桌上。仿佛等待她已经许久许久。等待她去将它用双手捧起穿在身上细细妥帖的珍藏。果真是有牡丹花开在布匹上,端庄大气,令人心折。那衣裳却长了,很长很长,长到需要她再认认真真长成少女模样。她将它妥帖的收好藏在一口红木箱内。那里面,有三月时节庭前盛开的粉桃,有偶然坠落地面被她拾到的蜻蜓遗体,有母亲偶尔做衣裳剩余的布片。她都视若珍宝细心安放。她将那衣裳折了三叠,放在最上面。于是想起了一早就不见踪影的娘。去厨房,不见人。去卧房,门窗禁闭。她轻轻推门生怕惊扰母亲好梦。推不动,加几分力,又再加几分力。终于她看到了悬在半空中的母亲。面目狰狞,脖子淤青。像破碎残缺的纸鸢,被人松了系在手里的线,摇摇摆摆无处安身。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手足无措。她哭着去敲人家的门尽管压根不知名姓。众人只道清早遇见这样事情实在扫兴霉运敷衍塞给她点钱将她赶出门。更有甚者恶言相向还行为粗暴。最终,她找到母亲的朱家丁家。丁老爷得知后一瞬间的茫然失措连连命人前来照看。仿佛有淡淡的悲伤却只是一瞬而过的事情。隔着人众,她看见躲在人堆里的丁夫人那横肉满脸的脸上一抹难以名状转瞬即逝的笑。像一股裹挟着凉意的风滑过她的心底。
十岁那年,她成了彻头彻尾的无父无母的孤儿。而那场紧跟着她童年的瘟疫始终不见消踪灭迹。青城唱昆曲的鲁班主见了她孤苦伶仃十分可怜收了她在戏班里打杂。他说她眉间有一股戾气不适宜唱戏。从此她跟随着这班戏子见着他们成日装扮成各样人唱着各样不同的心事活着别人的人生流别人的泪。心里生出向往的情愫。她也曾向班主提起,但到底因着她外貌不讨喜的缘故而且如今她已十五六七,学戏那都得从娃娃抓起。一个眼神流转,一个指间翘起的动作,都得勤加苦练,非一日之功。她只能被压抑这隐藏的欲望。然而,到底不甘心,她偷偷地学。跟随着他们离开了青城,走南闯北。
十六岁的这一年,她初识了纪秋水,那个唱青衣的女子。如果她愿意,他们本可以更早的相识。然而,她是众人眼里美艳不可方物的班主的心头宝,而她不过是一个替人端卸妆水搬道具的小杂工。处在最卑微的位置,偏偏生就最不能被人侵犯的顽强的自尊。她不是不羡慕她,羡慕到嫉妒的地步。然而她也被她的美深深地折服。她有一双足以勾魂摄魄的凤眼,吊梢眉一画,倾国倾城,追捧她的人络绎不绝。艳名远播。每晚,她迟迟不睡偷偷躲在她房外听她在房内唱曲儿,借着烛光投在门上的影看她如何甩袖转身。替她端茶递水也显得分外殷勤。终于有一日她注意到她。她说,替我画眉。她怯怯地答,我不会。没关系,只要你涂涂颜色。她勉强答应。那一次,她唱的是《牡丹亭》,艳惊四座。得了许多赏赐,还被薛家公子盛情邀请去府上登台献技。这样一来,更是受鲁班主疼爱有加。那一日,她无意提起, 那个角儿我不喜欢,换一个吧。一边梳理着云鬓。在镜子里朝班主飞去一个魅惑的眼风。班主顿时心荡神驰。那你可有更好人选?她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若隐若现。我看月生就不错。班主显出犹疑。她……她平日里只做惯了粗活,压根儿就没学过唱戏,这精细活儿怕她承受不住。她只云淡风轻地描眉,答一句,信我,没错。他也不好意思再多赘言。反正那也不过是次要人物。最要紧是这香饽饽开心,替他赢得钱财和名誉那才至关重要。
去薛府的当天,一班子的人天未亮就纷纷下床打扮。她唤来月生,让她替她画眉。这一次,她直接拿起眉笔,没有丝毫忸怩。一面是这已不是初来乍到,一回生二回熟;另一面是她成全了她的心愿,她如何能不感激。此刻便是让她为她死去她亦是愿意更何况只是区区画眉。她方在纪秋水眉上描第一笔的时候,她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每晚都在我屋外偷看我装扮?这一句话仿似平地起惊雷令她好生讶异,笔锋一抖,画远了一痕。动作停在半空,长久地无话。直到她追加一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成全你,她转过脸,一双凤眼紧紧盯住她的脸,风情万种。不过是为了让你成全我,你知道吗?她将一只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侧脸。她瞬间心跳漏过半拍,天地仿佛瞬间倒错。她仿佛又回到青城,那个天色清明的黄昏,母亲替她做衣裳,做到一半,唤她睡去,并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庞。这种感觉如此神似,她无比贪恋这温暖像坠落河里的人渴望抓住一根漂来的藤蔓。尽管脆弱却也是她最后最终的渴盼。她点头,未加多考虑,她甚至都没有追问到底是怎样的代价。她仿佛已随时准备替她上刀山下火海。她知道她不会拒绝。她将嘴凑近她的耳畔,缓缓说出一句话。那芬芳的气息逗留在她的耳畔令她沉醉,但那句话却如惊涛拍岸,在心上落下重重的一拍。
一曲唱罢。众人喝彩声不绝。也开始有人注意这个从前默默无闻的戚月生。包括唱柳梦梅的杜梅华,以及薛府二公子薛碧诚。杜梅华是纪秋水的情人。她知道已不是一日两日。从前当她躲在她窗外偷窥她的时候已觉察到他们二人互通款曲,时常幽会。这是不为鲁班主所容的,一个当红的伶人怎能私自与人定情,她可是要替他吸引富家公子视线好多多捧场赚得盆满钵满。若是被他知道,一定辞退了杜梅华才好。而纪秋水当日的代价,就是让她勾引薛碧诚,做他的妾,他就不会再在自己身上动主意。戚月生当初内心不是没有过挣扎。如何能够让自己随随便便嫁一个不爱的人。那薛家虽然富可敌国,但那二公子眼见不是正经良人。今后怕是要用一生的幸福做陪葬。然而最终她到底是答应了。都直说她是为着抱那人海茫茫的知遇之恩,感激纪秋水对她曾如此青眼有加。却无人能知道她夜夜守在她窗前并非单纯为着偷看她装扮学戏法。时日久长她发现这女子成了一条艳丽的花蛇早就钻进她内心深处再深处。
在她的眼里,她窥见了那个沉塘的张姓女子的身影,她母亲寥落的身影,漫长岁月里自己独自坐在门台上赏隔墙杏花的身影。她是知己,是母亲,是梦。是想想都会觉得身躯轻盈意识迷醉的神奇。她做不完的梦希望在她身上得到实现。从此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只是为何她的眼泪会止不住的淌落。
后来,听说纪秋水与杜梅华双双私奔。重去扮演那一场游园惊梦的剧情。那样的女子,合该活在戏里,她是天生的戏子。到最后都不能分辨出是自己在扮演剧中人,还是剧中人在唱着自己。而戚月生,成为薛家的妾之后,没有过过一段安宁岁月。在某一个月上柳梢头的夜晚,她突然怀念起那个青石板路堆就的小城,怀念那座叫做鹦鹉的桥。她一直都忘了问母亲,那座桥的名字的来历。一切的事情只有在午夜梦回才省悟到来不及。怀念她的母亲,怀念她绣牡丹时那一针一线仿佛雕琢时光雕刻梦想般的甜蜜安详。怀念那件粉白粉白绣着并蒂牡丹的衣衫,那是母亲赶制给她的嫁衣。她本应穿着她成亲。如今是否还搁在那间破败的小房子中那口红木箱子里。她真想回那里看看。她怀念那个有个曼妙的名字正如那样曼妙的一个人的女子,纪秋水。她知道此后余生他们都不会再相见。他们的缘分不过就是那样一期一会。那些过往岁月里的点滴美好她都一一渴望认领追回。可惜世事纷繁终究敌不过一个流年似水。我们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遇,然后平静的相忘。彼此心知肚明对方不过是偶然经过的渡口而不是永恒的岸。
天还未透亮,她逃出那个人间地狱。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来到了青城。一切都物是人非。她想去买一份鹦鹉桥头的糖人,去看看镜湖旁那棵大梧桐,发现都已成为时光暗淡的背影。只剩下剪不断的离愁悠悠,看不尽的千帆碎影。曾经的家成为一间颓败的废屋。她千辛万苦地赶回这里不过是为着看这一堆好不叫人伤心难过的废墟。她徒手搬动尘埃堆积的木板,找到了那口红木箱子。所幸她还在,到底是有证据的,那段时日并非浑浑噩噩空寂度过,总有些什么在做见证。她惊喜交集的发现件粉白衣衫还依稀是旧时模样。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换上那件衣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岁月。那时追着湖边跑只为了知道那浸猪笼的女子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如今想来,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将要离开尘世的人,糊糊涂涂的以为自己能够带走一些什么到另一个世界,所以如此奋力地握紧拳头。那时母亲突然的暴怒之后又悄无声息的死掉。她在尘世间已找不到留恋的美好。在内心母亲是渴望花枝招展渴望大富大贵的。她也争取了但是终究无望。她清醒地看见了自己的欲望与现实的无望之间的巨大落差。她不堪重负离开了这个令她失望的尘世。从前她要的富贵现在穿在她女儿身上,她刚刚从哪里逃出来。那也不过是泥沼。人的欲望其实到何处都得不到恰当的安放。只能是勉强勉强以后绝望绝望再生出新的希望。于是一日一夜,四季轮回便这样倏忽走过。
来这里之前,她也想过穿着母亲替她做的衣裳将自己吊死在母亲上吊的地方。但是突然她有了新的念想,她想找到那个叫纪秋水的女子,看着她在尘世确实过得安然无恙。爱人,如果他不来,你就应该去找他,义不容辞,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