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人的成长，也许就意味着，有一些梦，久已不会再做，而有一些梦，却在漫长岁月里，始终纷纷扰扰，藕断丝连得，在阗寂无人的深梦里缭绕着。

      比如，放学铃声响，走出校门，看见一个装扮典雅端庄，娴雅温良的年轻女子朝你走来，向你伸出手，脸上浮着十分亲密慈蔼的微笑，告诉你：“孩子，我才是你的生身母亲，来，跟我回家。”而你，丝毫不以为怪地，亦步亦趋地，欢呼雀跃地跟在她身后，面上一片荣光荡漾。这样的梦，而今不会再做。

      也许每一个少年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时期，都有过这样的梦。总觉得，父母不够知情识性，不够温柔体贴，不够善解人意；自己提出的要求，总能够被他们以各式各样理由拒绝，而且还被苦口婆心劝慰这分明是为自己着想。真个仿佛泾渭分明，遥遥相望的两种族群。因此不由得想象力奇突的少年人浮想联翩，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是从路边草地里捡回来的。何况，彼时有类似桥段的电视剧风靡，无论韩剧，港台剧，抑或大陆剧，不绝如缕，乏善可陈。就连忝列四大名著里的《西游记》都有江流僧被母亲遗弃在金山寺底的情节。

      然而长大后即开始明白，每个孤独苦闷的少年人都有过一双苦口婆心，吃力不讨好的父母；每对“不解风情”，唱白脸的父母，都有一个或一堆面面相觑，不易被讨好的儿女。都说孩子是父母前生的债主，他们不辞辛苦，跋山涉水，轮回转世来讨债，你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逼上梁山，尽心尽力尽“地主”之谊，莫把前一世的债亏欠到今生，或者来世，才能心安理得地老去。

      比如，梦见有一天被清晨八九点钟的阳光唤醒，父母正候着你享用早餐，美味白粥，鲜奶，煎鸡蛋，两个，全在你碗里，不见姐姐影踪。爸妈不说，你便也不问。彼时最厌倦凡事都得与另一个人分享，一包零食，一块钱，甚至一瓶汽水，一个苹果……觉得自己合该是天之骄子，受大人垂青瞩目，怎能与人享一杯羹。年少时的自我内心的存在感，恁地大，恁地不容置疑，恁地舍我其谁，旁人则是恁地小，恁地不值一提，恁地漠不关心。于是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做一些自作聪明的小伎俩，现在想来分外愚蠢的恶作剧。比如，趁她睡着，拿羽毛搔她的脚底板，或者偷偷地剪断她劳心劳力蓄了许久的指甲；比如，在夜晚该上床睡觉时，躲在二楼拐角黑暗的地方，擎着烛台举在前胸下巴下，听她脚步声渐近，忽然跃出去，唬得她大惊失色，原地尖叫；又比如，在放学的路上，田间地头，随便躺倒在地就不走了，知道这样一来回家挨训的是她，看她在旁边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心里真正乐不可支。而今想来，都是叫人“不忍直视”的调皮，然而彼时拖赖有一个姐姐，否则哪来这样许多青葱岁月的啼笑皆非回忆。

      长大后方知，有一个人能够与之分享，遇见大事小事，能够一同有商有量，逢年过节，可以团团围坐一起，絮絮家常，共同缅怀过往，原来是如此“幸何如之”的一件事。茫茫岁月里，她见证了你的生命，如何初绽新芽，如何青翠欲滴，如何枝繁叶茂，又如何开到荼蘼。她和父母一样，是你人生的年轮。她又比父母，往往更能陪伴你长久，更能体贴你心事。她的眼里，她的心里，藏着另一个更直观，更客观，也往往更真实的自己。里面，有你偶尔肆意妄为的小脾气，有你得到一点成绩时候的小骄傲，小欢喜，也有你遇到挫折时的小心酸，小抑郁，更有你青春岁月里，为着某个人渐渐消瘦，渐渐沉默的小悸动，小冷清。她都为你细细密密地藏着，待到春来江水绿如蓝时节，又可点点滴滴带笑看。

      即便，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需要含辛茹苦料理的丈夫，与儿女；她也有了让她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的家长里短，飞短流长的烦心事；有了过日子的柴米油盐的烦恼，烟火人间的侵扰。但是，每当世界只剩下一盏灯，只剩下两碗汤，只剩下她和你，那么，她还是七分宠溺三分厌倦的姐，你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飞扬跋扈”的弟。

      她也教你明白，爱，从来不是一件闭门造车，独善其身的事情。爱，应该是像拍巴掌，你拍一，我拍一，你拍二，我拍二，有呼喊，有回应，有付出，有馈赠，是一种传递与分享的过程。这样，它才能恒常保持着春水初温，而不是死水微澜。

      而有些梦，至今仍旧如影随形，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身不由己地做着。

      比如，高考语文试卷的作文，总也写不完。催人心，断魂的铃声响，作文只写了一半，慌慌张张，试卷已被无情地抽走。彼时，嚎啕大哭的心都有，就仿佛自己的人生的光明前程，真就如此戛然而止似的。醒来，犹自冷汗直冒，心有余悸。这是如玄铁令一般森严且无情的高考所带来的后遗症。即便自己当年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难关”，但每每回念起来，考试前，那万人空巷，煞有介事的场面，以及高三那一段心酸寂寞的时日，都难免觉得此行“坎坷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其实，人的一生中，会有大大小小无数考试，或者考验。而高考，真正只是其中重要却远远不足称必要的一环。不必胆战心惊，亦不能掉以轻心，关键努力争取与否，有所付出，有所回报，这贯穿一个人考验的一生的始终。没有人会一马平川，百战百胜，亦不会荆棘丛生，屡战屡败。大世界，条条大路通罗马，真正天无绝人之路。但唯有努力，才能得幸运之神垂青。

      又比如，始终错过回家的那一趟火车。一个人，拉着厚重的行李箱，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兜兜转转，不知道能够改签，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觉得，日暮西山，气息奄奄。夕阳西下，流落人在天涯，一切都为时已晚。

      其实真实的人生，并非那般可怕。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可以打一个电话，让亲朋好友来接你，或者找一家旅馆，度过一个夜晚，明朝再轻轻爽爽，若无其事地归家，一样皆大欢喜。错过了回家的列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错过了回家的愿望。有期盼，有念想，家就在那里，不偏不倚。

      有些梦，我依旧会做。依旧会梦见那些唇红齿白，多姿多彩的回忆里的少年郎。他们依旧朴素衣衫，清浅笑容。一笑一念，一步一回头，都是年少烂漫，都是不羁疏狂，都是恬淡安详，都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好时光。

     但愿我记得，如果我忘了，那么我们梦里重逢，梦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梦里觥筹交错，对酒当歌，梦里唱一曲山不转水转呵，唱一曲青山白水，后会有期呵，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