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守真

　　某日里，路过小径，看黄叶片片，安然栖落在土地里，零落成泥；为着来年花开芳华，树散阴凉，供给一晌温存滋养。它的一季风光，到此地便是戛然而止了。没有余音袅袅，没有缠绵悱恻，便只是飘飘曳曳一摇落的姿势，像一首金曲，唱至终局，逐渐气弱，如游丝，如归鸿，如梦远……
　　秋藏在叶面的纹路森森里，那是属于它的皱纹，它的岁月的徽章。它完成一场宿命的轮回交替，合该心安。
　　渐渐地，天地间，悄然潜入夜地，卷起了秋风。不是“江间波浪兼天涌”那一种气势磅礴的狂风，亦非“吹面不寒”那袭杨柳风，更不是吹拂着玉笛声的那丝夜来风。秋风是吹进人的骨肉里，人的心念里，人的精神里的。
　　走在秋里，人不觉间有了秋意，走路的步伐亦缓缓，一步一步似踏着韵律，生怕惊扰了一整个秋的静寂。
　　所谓秋意，应隔绝放纵，烂漫，热烈，与不羁。秋的表情，是一个过尽千帆的美妇人，重门深锁，独上西楼，听风吹树叶，阵阵声声，沙沙作响，眉间心上，不愁不怨，舒展欲眠。秋的姿态，是前朝一个青衫老生，下巴悬寥寥几笔白胡，挂满故事，却不声不响，悠然远去，在曲折沉寂的小巷，有“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萧瑟冷清之意。
　　秋意是一一残荷，独对晚景，再无多情蜻蜓，翩跹而至，遗落清浅一吻，点到即止，却也有情有意，只有绵绵秋雨临幸，把空虚寂寞，一声一声吟出来，点滴到天明。不由人不对影自怜，然后被深院里某一位多情女子窃听了去，无限的无眠，无限的蹉跎，无限的自伤；秋意是一朵朵木芙蓉，在风里一点一点生了锈，还不愿早早地死去，在枝头苟延残喘，或者是不甘心梦醒。人间的秋风，最让人恍然；秋意是一个女子失落的眼神，是一双不再糊涂做梦的眼睛，看着年华一寸寸凋零，今不如昔。
　　秋意是老树的画，画里清瘦落拓一位书生，置身天朗气清，花前月下，在诗情画意里，丝毫不突兀，看枝叶飘零，看青山绿水，物我相忘般，独自来去，不羁俗务，随心随性。画里有清风明月般的疏朗之气，有隐者的悠远之意。他孜孜地画着自己的风景，自己的性情，自己的灵魂；与世俗，与红尘，始终隔着一步之遥。既非与世无争，也绝不载浮载沉，随人潮汹涌而颠簸，而忘本，他有他浪漫的清醒，与真性情。
　　想到秋，便想到孤寂。不是林黛玉那一种，“那堪秋雨助凄凉”地在红楼里，被一场梦深深魇住，抽不开身；弱水三千，三千与她无关，雕梁画栋，纸醉金迷，一点一分都落不进心眼里去。唯一牵挂的人，是一只斑斓的蝴蝶，四处翩跹，偶尔袅袅而来，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心里牢牢密密，丝丝入扣藏着一个人，而他不知，他不知，原是世间最刻骨铭心，骨肉相连的孤寂。何以解忧，唯有诗书。于是，她将相思，将孤清，诉诸纸墨，不然这人间，浩浩荡荡，没个遣散处。寂寞沙洲冷，飘渺孤鸿影，多美的诗，写诗的人，最最寂寞，寂寞，才会写诗，才能刻骨铭心。
　　秋的孤寂，不是儿女情长，痴痴怨怨，郎心如铁，怅惘武陵人远，“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孤寂，更不是“国破山河在”，世道飘零，国仇家恨，“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孤寂，而是独倚小楼，倏忽忆起年少轻狂，半是讶异，半是喜慰，慨叹人生到处，终究不虚此行，顺而淡淡苍凉的孤寂。
　　诗人词人小说家笔下的秋，淡妆浓抹，环肥燕瘦，沉鱼落雁，总是缠绵悱恻，黯然销魂。而走过红尘里的你我，不过是寻常人家，男男女女，所持有的，不过是粗茶淡饭，质朴无华的情愫；觉得慷慨悲壮，动人心魄，锥心噬骨，不如细水长流。起承转合美则美矣，终究惊心动魄，太过坎坷。
　　南唐后主人生不可谓不是传奇，七情六欲，国破家亡，什么仇什么愁，什么冤什么怨，都尝过了。这世间的风霜，没有一分不曾刻在他的心上。但他的词里，并无呼天抢地，酣畅淋漓地诉苦喊冤，张牙舞爪地摇尾乞怜，反而显得十分深沉含蓄，委婉悠扬，句句有余味，感伤始终感伤，但不至于令人觉得过分泛滥而心厌。李重光的句子：“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真是清秋，清冷的清，岁月长，衣裳薄的清，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清，雨过天清的清。人生多歧路，无限坎坷波折之后，还能道得出这一个“清”字，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所有不可说的，化为一声凄凉的叹息，也许就此将年华托付给宿命，再也不争了，不怨了，不恨了，“清清白白”地了此余生。
　　最喜的还是东坡居士那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清’字格外好，是中年沧桑该有的心境，清清淡淡，不浮华，不藻饰，不是庸庸碌碌，心甘情愿，自欺欺人，而是返璞归真，悠然见南山，走过无限险峰，赏尽了争奇斗艳，波澜诡谲，终于欣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定从容，安于做红尘里的素人，一步步，清风郎月，抱朴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