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从小到大，村里人都喊她桃姑。最初做娇俏新嫁娘时是这样，寡居数年后人们仍是这样叫。唯独他没有。见了她，他只是怔怔地望一眼，投去一道礼节性的笑容，转身走开。毕竟为着年轻，没有太多世俗礼节牵绊。
　　而之所以拒绝人云亦云喊她桃姑，因为这名字，桃姑，桃姑，总透着一股宿命悲凉的气息。一听就感觉命途多舛，红颜薄命。
　　第一次见她，是在村子口的桃林。阳春三月，桃花已绽放枝头，妖妖娆娆，像魅惑人的媚眼燃烧。她就坐在那一片红粉绮云中。戴着一顶淡蓝的圆边草帽。身旁树底下靠着一只竹木箱。她正微微低着头，双膝上撑一块画板，凝神专注地画着什么。手指微微带着颜料翕动。隔着远远地，他躲在一株长满节瘤的桃树后。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尽管看不真切她正画着什么。她的手指如玉葱似的，指甲洁净赛过十五的夜晚湖上荡漾的月光。不多时，微风过处，天地间，荡漾着桃花醉人的芬芳。瓣瓣香花随风舞动，落在她衣帽上，落在她瘦削的肩膀，落在她的身旁。她竟无知觉，仿佛一任这漫天花雨将自己掩藏。
　　她仿佛是从连环画册上走出来的女子。他曾在堂哥哥的床板下搜出一本画图版《红楼梦》。里面的男孩儿长得似女孩儿般美，女孩儿更是仿若神仙妃子似的。毕竟做贼心虚，惴惴不安地，他匆匆翻了一通，临到头来，却只记住了那一位靠在花锄上，神情恍惚怯弱的林妹妹。他想，画里的妹妹虽美，到底是躺在纸上的死人，眼前这位穿着素净白布裙的姐姐，才真正是稀罕物。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他心底的林妹妹。林妹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在心里念叨着，真个好似他叫一遍，她也就应一遍似的，乐此不疲。
　　这一番思量，百转千回，脸上开始感觉微微发烫。正在他发窘的时分，那女子已完成手里的画作，起身整理整理裙摆，摘下帽子，抖落满身的花瓣，再拨弄拨弄发鬓。提起箱子，左臂夹着画板，正准备离开。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躲在树后，满脸不自在的小孩。她走近，微微欠身，放下右手提着的木箱，向他伸过来。你好。他不懂外乡人交友客套的那一套。何况，他不过只是一个小孩，比他大一点的孩子都以欺负他为荣，此刻被人如此礼貌对待。心里着实感觉受宠若惊。就怔怔呆在原地。见他没有回应她的礼貌问候，她也就收回手来。朝他浅笑。我是桃花村新来的老师，我姓廖。你是这村里的孩子吧。以后就是我来教你们认字和画画。希望能够在村里的学堂看到你。她轻轻拍了拍他左肩，转身正欲走开。霎时，他仿佛灵魂归位，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一切似的，朝她的背影喊到，可以……可以把你手里的画……送给我吗？话虽说得支支吾吾，支离破碎，但到底表达清楚自己的本意。他很佩服自己的胆识和勇气。起初，那女子还有几分诧异，未及思虑片刻，她就从画板上取下那幅画，笑着递给他。很高兴你能够喜欢我的画，不过只是一时兴起，也算不得佳作。你喜欢就好。接过画，他连看都没看一眼，捧在胸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开。留下那女子在原地，错愕讶异。但也被这孩子的有趣感觉既惊又喜。如果今后陪自己上课的孩子们也都像他这般机灵可爱，未来的生活真正令人欢喜和期待。她又转身看了一遍那满园的桃花，心头喜乐安然。

　　他径自跑回家，直冲向自己的房间。倒让母亲好一阵错愕。这孩子今天倒乐得回家。从前定得在外摸爬滚打，弄得满身灰头土脸才肯悻悻然回来吃饭。他睁着豆大两只眼，紧紧盯着那画瞧。恨不能将那白纸红油彩生生看出两个窟窿。画里，只是一片一片的绯红，看不清桃花杏花梨花，还有一双一双躲在暗处的眼睛。画的额角用铅笔记着一个字，‘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也不认识这个字，心头懵懵懂懂。但却并不妨碍他视它如珍宝，夜深了还挂在墙上，点上蜡烛，借蜡烛的微光一遍一遍地看。心头一阵强似一阵的欢喜。
　　此刻，窗外一片寂静。偶有行夜路的人匆匆走过。脚步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他开始细细回想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她是村里新来的老师，那就是堂哥哥的同事。堂哥哥是村里唯一一个去过城里读书的人，给他家长脸增光，是家族里人人心里的掌中宝，津津乐道的骄傲。而自己却是天生的野孩子，一刻也坐不住，成日只喜欢胡打胡闹，简直叫人恨铁不成钢。他对学习也是心如死灰。辍学打架闹事是家常便饭。学校多次劝家长带他回家，却看在他堂哥哥的情面一次一次通融。然而，当得知林妹妹要来学堂教书，他生平第一次对上学充满了期冀。
　　日子就这般如水流逝去。彼此也相安无事。廖老师深得孩子的心，为众人所敬爱。人既长得漂亮，心地又善良，待人平和，处事谦逊。且有一股艺术家的气质。有时去四处写生，还带着孩子们。当然，他也是尾随她的人众中的一个。尽管，除了静静跟随，他也就只能远远地敬慕着她。似乎村口桃林那一次相逢，从来都未曾发生过，只是他一人一不留神做的一个不寻常的美梦。因为她并不对他过分关注，青眼有加，多分给他一分宠爱。无论智愚，无论高矮胖瘦，调皮捣蛋，还是静如处子，温驯可人，她都等量齐观，平等对待。外人心里自然交口称赞，引以为荣幸。他心里却老大不乐意。他岂是等闲之辈，她送给过他一幅画。这样的厚待岂是平常一个谁能够轻易得到？
　　他却不知道，在他百感交集，千思万想的这段日子里。身边发生过多少故事。没有人会停下脚步等待你紧赶慢赶的追逐。当你一阵恍惚过后，蓦然回首，有些人悄然隐退，有些人奋起直追，有些人脱离苦海，看淡红尘，有些人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知道廖老师要嫁给堂哥哥的消息，是距离他们初次相逢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并不知道，廖老师吃苦耐劳，从遥远的繁华城市来到这鲜为人知的小村庄，正是为的他的堂哥哥。大学里，他们是同级不同系的校友。因为一起上过世界名画鉴赏课。一天，课间时分，她正看着一本《射雕英雄传》，只是随意地向后排看了一眼，正对上一个男孩子的双眸。他正盯着她看。也许，他看了许久她的背影。她连忙转过头，心里仿佛漏掉半拍，整个人真似被雷电击中。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有些人在见到的最初，心里仿佛一槌定音。是他了，就是他了。不必再苦苦等候，不必再挣扎行路，乱花只会迷乱过路人的眼。看见一朵秀美的花，走近，坐在他身边，你知道你们彼此情深意笃。他欣赏你的恬静，你爱慕他望着你的神情。一切如溪水汇入江河，水到渠成。
　　后来，她跟随他的脚步，来到了桃花村。忍受这里的贫穷，艰难。爱是开天辟地，鬼斧神工，舍得付出最大的包容。答应他的求婚，又是在两个月前的一次踏青出游。在邻村的观音庙，在她默默祷祝的时分，他静静地而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这简简单单的一握，已胜过万语千言太多太多。下山的时候，山路坎坷，他执意走在她前方，说她待在后面安全。他可以为她披荆斩棘，开山拓路。遇神杀神，见鬼捉鬼。说得她笑声不止，却也热泪盈眶。人说，缘分是太虚无的玩意儿，谁也捉摸不住。这里转转，那里停停，没个定数。两个人能够走到一处，共享尘世万千美景，是前辈子，前面好几辈子，修得的缘分。两人的纠葛，比山高，比海深，扯出长长一段因果。
　　嫁给堂哥哥以后，村里人都开始喊她桃姑。是她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新婚燕尔，沐浴在如胶似漆的甜蜜中的女子，当然不会懂得这个名字背后，将要背负的重重苦难。其实，她有一个极其美好的名字，只是念着颇为拗口。那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廖窈窕。来自美丽的《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自然是好配偶。成亲当天的喜宴，他端着丰富美味的食物，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流泪。不知何故，只感觉林妹妹成了别人家里的，再也跟自己没有一分钱的关系。虽然算得上是他的嫂子。但从今以后，她只会拿他当作小孩子一般。想想就叫人心酸。这样的年纪，就体会到淡淡的忧伤，与对人世的失望。原来有一种痛苦，叫作食不下咽，睡不成眠。看到那幅画，就会回忆起那年三月好春光，就会忆起当日灿烂奔放的桃花，以及花下娇俏可人的女孩儿。睹物思人，愁更愁。他既不愿成日见着这幅画，又实在狠不下心肠撕了或是投进一把火里烧了它。他将它埋在村口里一棵桃树下。在那棵树的树干上刻了一个“廖”字。从此绝口不提过往。想都不要再想。
　　他从不喊她嫂子，也不随着众人唤她桃姑。他感觉这名字俗气，俗气又晦气。他们见面也只是笑笑，十分别扭，然而谁也不追究，只当年纪轻轻，脸皮薄。好景不长，新婚两个月后，传来噩耗，堂哥哥在回村路上为救一名落水孩童，自己沉入了湖底，直到村里人将他的尸体打捞起来。他的感觉果然没错，但他却没有一星半点幸灾乐祸。隔着一道道的人墙，他看见桃姑背对着众人的背影，依旧是那么的瘦削，单薄。起初，只是背脊此起彼伏的抽动，仿佛不相信似的温言叫唤。直到最后，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痛哭，仿佛穿云裂石，他真是无法想象那样娇小的身躯怎么会爆发出这样催人心肝的哭喊。

　　从此以后，她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恍恍惚惚。仿佛灵魂飘在半空，三魂掉了七魄。时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桃林里，低头专注地画着，画一片片的桃花红，画一双双的眼眸。这是你欣赏我背影的眼睛。这是黑夜里你握住我手时的眼睛。这是你替我簪花时的眼睛。这是新婚之夜你第一次亲吻我时的眼睛……
　　村里人都说她是疯了。起初还关怀恳切，可怜她，最后变成畏惧，可厌。只有他知道，她不是疯了，也不是神经质，她只是染上了相思。她只是在怀念着一个不在这里，却在远处的人。
　　后来，他离开了桃花村，追随堂哥的脚步，也去了大城市。从此鲜少获得她的讯息。一年年的春风吹起的时候，他仍旧会想起那一个桃花漫天飞的午后。怀念她的蓝帽子，白布裙子，怀念她漂亮修长的手指，和她手中画笔沙沙的声音。他记起那棵树下，埋着她送给他的画，唯一的牵挂，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是不是随往事，一寸一寸腐烂。
　　几年后，他回到家，得知她一年前已经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那桃花，有些吹到水面，有些挂在梢头，有些沾在人脸上，有些却不知道被风吹到世界上的，哪一个地方。桃花流水杳然去。那些故事也被岁月蹉跎成一寸寸的桃花，在风里，飘飘摇摇，找不到归家。他的心，真真切切的，又再悲伤了一次。

　　世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叫桃姑的人。只有那桃花，依旧在枝头，妖妖娆娆，笑着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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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不语，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大二学生。喜观书，行走，静心。在长路寂寂与心路漫漫里撷取浮光掠影，但愿诚恳的心得到识见与悦纳，便是最美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