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总是鼓励鸟儿展翅飞翔
天空 是鸟儿永远的向往
却从未想过
如果有一只小鸟生来就没有翅膀
她的世界 将会怎样？
我就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
上帝用铁链束缚了我的双翼
我渴望飞翔
我无法飞翔
我的身边 有太多羽翼丰盈的小鸟
喧哗 嬉闹 扇动劲翼
我渴望生存
我无法生存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没有翅膀的我来到世上
所有的梦想 所有的希望
都倚仗于那双有力的翅膀
没有翅膀
出生 即是死亡
（二）
我是一个被上帝亲吻过的孩子。我有完美的左半边脸，澄澈明亮的大眼，饱满红润的脸颊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可我也只有左半边脸，至于右边……我不知道能不能把它定义是脸，它好像是被某种巨型野兽撕咬过后的残留物，从我记事开始，它就一直生活在我厚重的头发之下，不见天日。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基因变异，十分罕见，原因不明，必须成年后才能动手术，在此之前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做相关的矫正治疗为最后的手术做准备。一路走来，有太多坎坷和泪水，有太多一碰就疼的回忆。
（三）
今天又是去医院的日子。像往常一样，我对着镜子小心地拨弄着我的头发，直到它们完完全全覆盖住我的右边脸为止。妈妈默默地看着我做着这一切，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而爸爸则背过身去，整理去医院要带的那一叠厚厚的病历。这么多年来，每一次去医院他们都紧紧陪在我左右。
我要去的科室是口腔颌面科，呵呵，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针对像我这种严重缺陷的科室，倒像是牙医诊所。事实也的确如此，我的周围总是坐满了打扮时髦、面庞端正的男生女生，他们是来矫正牙齿的。和往常一样，我习惯性地坐在最角落等待漫长的叫号，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妆容精致，很是健谈，一直跟旁边人聊个不停，我默默地听着。有个中年妇女问她，你这么漂亮，还来这里做什么。年轻女人很满意这样的恭维，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得意，但又故作沉重地说自己从小就有个遗憾，上牙有点往外长，想着一定要趁着年轻的时候把这个遗憾给弥补了，还说什么不想等到自己老了死了还后悔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不矫正……中年妇女啧了好几声，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这么漂亮了还来受这罪。自己女儿也是，就是有点地包天下巴有点往外翘，别人根本都没觉得什么，就她自己觉得这不行那不行，一哭二闹三上吊，非逼着要来医院做矫正……年轻女人笑笑说，没办法，这年代每个人都追求完美。
完美……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词，我突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撩了一下头发，却听到那个年轻女人的一声惊呼，虽然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但我仍能感受到来自她火辣辣的目光。糟糕，我的秘密暴露了！全身的血顷刻间都冲到了我的大脑，此刻，我无法思考；此刻，我只想逃。正好此时，我听见广播里在叫我的名字，我像找到求生通道一样跌跌撞撞地逃离了事故现场。
我见到了沈医生，医治我这种缺陷的专家，是我这么多年来的主治医师，也是我未来手术主刀的人。看到他温和的目光和慈祥的面容，刚才极度惊恐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我想，他应该是除了我父母外，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不会害怕我、我也敢和他对视的人了。“恩，你来啦，前段时间我在外地出差，半年不见又长高了。”我笑笑，这种极其平常的寒暄对我来说却是极其稀罕和珍贵的，虽然我很少关注除了右脸之外其他任何身体的变化。我躺在椅子上，沈医生细心为我调整好椅子的倾斜度和照明灯的亮度，然后让我张大嘴巴。带牙套，矫正牙齿，也是为后面手术所作准备的一部分。忽然，沈医生惊呼了一声，我整个人不禁一震，又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上次是谁帮你弄的钢丝，末端太长整个都戳出来了，连口腔粘膜都被磨烂了。”“嗯？是吗？”“你几个月都是这么过的吗？都不疼吗？”“还好吧，可以忍受。”之后对话就没有继续，我们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能感到沈医生的对我的关心和心痛，我真的很感动。上一次矫正完牙齿回家后，我的确感觉到钢丝有勾到我的肉勾出了血，但我实在不愿意再让父母陪我去医院，也实在不想再麻烦那些陌生的医生。所以虽然一开始很疼，但后来也就习惯了。再说，比这更大的疼痛我都无数次地经历过，这一点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从门诊室出来，我远远地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还坐在那里，还在眉飞色舞地跟旁边人说什么，附着夸张的肢体动作。我猜她在讲我，恩，的确，我的脸对她来说是个很不错的谈资。追求完美小姐，再见了。
（四）
回到家，感觉特别累，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在医院被抽走了，整个人趴在床上开始写日记。我的床头摆着三本自传，一本是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一本是渐冻人王甲的《人生没有假如》，还有一本是《人生不设限》，作者是力克胡哲，一个出生即没有四肢的澳大利亚人。这几本书我都反复读过，书页都已经泛黄起了毛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但今天，这个支撑好像也不太管用了。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视频，是力克胡哲“站在”演讲台上，向底下几万人发表演讲，鼓励他们开导他们，然后有一个年轻男孩冲上台拥抱他、亲吻他，告诉力克胡哲，看到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痛苦和烦恼都太过渺小，自己其实已经非常幸福。呵呵，好吧，可能像我们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价值，就是反衬出别人的正常，让普通人庆幸自己已经拥有很多、应该好好珍惜吧。
思忖良久，我在日记本上写道：如果一个生命是不被上天祝福的，缘何让残缺天使降生？！但如果不幸降临，请不要抛弃，因为那是你的责任，如果连你都嫌弃，凭什么要求别人替你爱她？！但也求你不要用力拉着她拽着她试图去创造生命的奇迹，平凡的人生尚且困难重重，你的血泪付出不是爱她，而是在延续她的痛苦，即使最终勉强挤进人群的边缘，即使她再乐观再坚强，巨大的痛苦仍将穷尽她的一生。不要试图改变命运，因为你无力改变。《蝴蝶效应》 给我们的启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也许你可以改变过程，但你终究改变不了结局。为何不让她就这么静静地离开呢，这一生疾苦，下一生极乐。
写完，我故意把日记本摊开放在桌上，我知道我的父母会看到，我希望他们看到。
（五）
来自父亲的信
人生短暂，来一趟世上不容易，要珍惜，要好好地活，为自己、为养育你的父母、为亲朋好友、为所有爱你的人。
人要感恩，感恩父母、感恩朋友、感恩所有爱你的人、感恩所有帮助你的人，更要 感恩上天对你的眷顾。因为上天的眷顾，你从千万个细胞中脱颖而出孕育成人；因为上天的眷顾，你出生在一个虽不大富大贵但温饱有余的小康家庭；因为上天的眷顾，你有着虽然有时方法不对但无私爱你的父母。
从来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如意之处，应该正确理智勇敢地面对。可以改变的，努力去改变；无法改变的，去适应。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
你因为右脸的不够完美，感觉生活黑暗、前途无望，我非常能够理解你的痛苦，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妈何尝不是备受煎熬。但是，这个缺憾是有望改变而且已经做好改变的安排！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不是吗，最后的手术也近在咫尺了不是吗？这么苦这么难都挺过来了，为何 要在临近终点时选择放弃？！
人是因为可爱而美丽，腹有诗书气自华。再美的花也有看腻的时候。得体的装扮，优雅的气质，积极的心态，具有这些的人有着永久的吸引力。只有心中有阳光，才能照亮别人，才能吸引别人，才能受人喜爱。喜欢外貌，色衰爱弛；内秀吸引，魅力永久。
你说生活有阴影，因为你总是低着头。抬起头来，迎着太阳走，把黑色的影子永远抛在你身后！
儿行千里母担忧，现今深有感受。虽然你在省内读书一日即可往返，但我们仍对你牵肠挂肚，你一日关机没接电话我们便担心得不行，一定要打给你的室友确认你的平安。若真是千里之外，交通不便，该如何是好？
你快乐我就快乐，你忧愁我更忧愁。希望阳光照进你的心灵，这照进你心灵的阳光，会带给我无比的温暖。
愿一切安好，我最亲爱的女儿。
父亲书
这是我把日记本摊在桌上的第二天，在日记本旁发现的信，爸爸连夜为我写的信。我流泪了。我想起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过爸爸，“如果一个人活得很痛苦，那是否还要继续？人因为活着而活着，不是很无趣么？”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妈妈，我不该有这一生疾苦，下一生极乐这么蠢的想法，也不该问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么蠢的问题。我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忘记了你们的感受，辜负了你们的厚重的爱。对不起，请你们放心，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我一定会好好的，请不要再为我担忧了。我爱你们。
（六）
此时此刻，我正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像小时候每个夜晚一样，只有睡在他们中间，才会感觉安全，才不会做噩梦。虽然爸爸嘴上念叨着都二十岁的人了，但眼神却慈爱而柔软。我和爸爸睡一头，妈妈说自己打呼怕影响我，所以执意要睡另一头。 我的左脚搂在妈妈的臂弯里，我的右手枕在爸爸的头下，感觉都有点儿麻了，却又都舍不得抽出来。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的《哈利波特》，小哈利遭遇到可怕的摄魂怪，一种黑暗生物，它们专门吸收人的快乐回忆，使人心里只剩下黑暗存在，从而使人发疯， 而哈利必须拿出自己最最快乐的记忆才能击败它们。他先是回想和同学嬉闹欢笑的场景，没有用；然后又回想和心上人共处的甜蜜时光，还是没有用。就在他几欲放弃时，一个特别的回忆如同闪电般穿过他的大脑，那是他之前照过的一面镜子，一面可以让人看到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的镜子。哈利在那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一岁时便去世了的父母站在自己的身旁。他们终于相见了，笑容如花朵般绽放。可当哈利抬起手想要触摸时，碰到的却是冰冷的镜面。于是，笑容凋谢了，泪水潸然而下……就当哈利不确定那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时，此前力量无穷的摄魂怪竟惨叫了一声便灰飞烟灭……他突然意识到，哪怕是浸满泪水，哪怕只是镜中无法触碰的幻影，只要能看见父母，知道他们不曾离去，知道他们一直默默守护，就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思绪拉回到现实，此时此刻，我正做着哈利做梦都想的事，感受着他们的体温，倾听着他们的呼吸，轻轻抚摸着他们的睡颜。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也是个幸福的小孩，我也拥有这世界上最快乐的记忆。
（七）
看着你精疲力尽/看着你无力呼吸/想要紧紧拥抱你
你习惯闭上眼睛/让眼泪流个不停/不在乎泪往哪去
就算我无能为力/我也不会丢下你/要看见微笑的你
虽然你仍在哭泣/我也不会放下你/紧紧 陪伴你
OH 如果你不够勇敢/我就一直与你相伴
就算是阳光暂时的被云遮盖/还是存在
我陪你一起勇敢/不去管究竟有多难
牵着你的双手/要让你能明白
我会一直这样陪你勇敢
——张芸京《我陪你》
噢，陪伴、陪伴，看似平凡，实则永远。
（八）
百般坎坷 万般嘲笑
只有爸爸妈妈依然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
今年夏天 他们请来了最好的医生
要为我安上最美丽的翅膀
这一天
我等了整整二十年
是毁灭的终点？
还是重生的起点？
我向上帝祷告
2015年的盛夏
会是我生命寒冬的终结
流过多少泪
做过多少梦
都只为那一双 翅膀
今年夏天，我将迎来期盼了多年的手术，虽然前面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但此刻， 我只想大声告诉全世界：纵使心上有再多的伤痕，都无法毁掉我心中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