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水珠夹杂着绿叶被水洗过后独有的青草幽香,窗外树影幢幢,一阵风吹过,搔首弄姿,让人醺醉而迷惘。被揉碎的月光洒落在那小小的树缝之中,投到地上,形成一块块凄凉的光斑。整个房间都如同一张大网,笼罩着所有的隐痛和愁绪,那张网越来越大,越缠越死,吸收着日月光华和人的精血,吐出刺骨的寒气,浅浅的喘息同额头上被汗黏住的发丝都成为了一种温存的凄清,在这嗜血的黑洞中。
这已经是顾小小失眠的第三个晚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仿佛被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她越陷越深,仿佛堕入无尽深渊,她大汗淋漓地被惊醒,每晚她都会做同样的梦,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在未洗净的杯子里,杯底还残留着细碎的粉末杂质,但是她已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仰起头一饮而尽,仿佛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杯水。她打开玻璃窗,风粗鲁地扑向她,她来不及闪躲,拢了拢低至胸前的丝绸睡衣,打了一个寒颤。她望向窗外的高楼大厦,那一个个冰冷而又独立的个体,有多少人的灵魂被封禁在里面,无法自拔,他们被吸光了所有的精血和灵气,只剩下一副干瘪的驱壳,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所有的梦想和勇气都被洗濯成朝九晚五的平庸。顾小小亦是其中一个。
顾小小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她没有家庭背景,也没有惊艳的外貌,既拼不了爹,也靠不了脸,她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努力,奢望有一天好运能够临幸与她,但是上班两年,她才发现奢望的确只是奢望。老家在一个小城市,爸爸妈妈也是普通的国企员工,一个月拿着死工资,不用她养活,但是也不可能给顾小小一个光明且不用自己奋斗的前途。
顾小小很早之前就认清了自己以后的路注定是靠自己走这个事实,所以她不允许自己肆无忌惮做浪费时间和光阴的事。在大学,她是寝室里最努力的一个,四级六级顺利通过,专业在班上也数一数二,在学生会也是混的风生水起,长得不算漂亮,但还算清纯可人,她是别人眼中的佼佼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学霸。
最令同学们羡慕的还是她有一个体贴帅气的男朋友。她和男友相恋四年,感情稳定,她在心里已经暗自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他。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足以把一个女孩最美好的时光消磨殆尽,她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都给了这个男生,与他在一起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与呼吸共存。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无法呼吸的那一天。
顾小小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落在脸颊上面,她伸手,才发现泪水已经打湿了整张脸。她整个人都好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血不住地往外渗,她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古老的梧桐横七竖八地虬着枝,张牙舞爪地扭动身姿,风摩挲树叶,发出飒飒的细响,那一大张网,连同梧桐的树枝慢慢朝顾小小伸展着,它们死死缠住顾小小,顾小小已经无法呼吸,仿佛堕入无尽的深渊,黑暗笼罩了一室的光华,吸干了顾小小全身的骨血,只留下一身空皮囊。这还没有结束,更大的波澜还在等着她。
四毕业的时候,男朋友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国外大学研究生的offer,而顾小小留在了国内,男友出国前信誓旦旦地向她许诺,三年之后等他回国,就娶她,让她等他。她小心翼翼地活在男友为她编织的未来中,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男友出国不到半年,向她提出了分手,并在社交网站上附上了和一个金发碧眼洋妞的亲密合照,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明白了,这个世间有总有一些无法靠近的人,无法侵占的心灵,无法拥有的欲求,和无法操控的感情。她认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面。
顾小小因为长时间站立小腿有些酸痛,她挪了挪步伐,走向镜子前。镜子面前的女子,脸色蜡黄,因为长期熬夜两颊冒出了黑色斑,油腻的头发搭在前额上面。两个眼睛空洞而无神。像灯泡一样挂在脸上,显得突兀不堪。因为久坐办公室,身材也有些走向,微微隆起的小腹,像怀孕两个月的孕妇。还有浮肿的脸和小腿。她实在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这还是大学时候的那个被人羡慕的顾小小吗?那个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穿着干净的衣服,扎着清爽的马尾,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笑起来像银铃儿般的顾小小到哪里去了?
她不敢看镜子,这里面的人分明不是她,不是她!这个女人就像没有了灵气的干尸,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千疮百孔,她像一朵萎谢的百合花,现在只剩下泛黄且干枯的花瓣。她的身体里没有了水分,没有了血气,只剩下怨念。她终究被人弃如敝履!顾小小发疯似地大叫,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朝镜子砸去,镜子顿时四分五裂,顾小小的脸在镜子里也四分五裂,那张脸扭曲着,碎裂着,像极了魔鬼。她被镜中的自己吓到了,她跑回床上,蒙上被子,不敢再看镜子一眼。被子里的她早已泪水决堤。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杀不绝,躲不掉。
顾小小起身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还是没有睡着,她没有开灯,所有的光亮都会使她的无助一览无余。她摸索着床头柜上的药瓶,扭开,干吞下两片药丸,药丸卡在喉咙里,突如其来的恶心感让她感觉胃肠都在翻滚。她才25岁,就要靠安眠药维持每晚的睡觉,药物的副作用常常让她忘记很重要的事,给胃肠造成了刺激,头发也开始脱落。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在逐渐老去,死去。
顾小小感觉到自己的悲哀,但是她却无法改变现状,感情和工作,身体都心灵上的双重折磨,都让顾小小心有余而力不足。公司里许多女同事为了争业绩,陪客户唱歌喝酒,这些都是顾小小做不来的。不是别的,她酒精过敏。并且,她也不想这样做,她想着凭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抢到客户,可是往往事与愿违,她花时间调查客户的喜好,去客户的公司门口一等就是半天,花自己半个月工资去买客户喜欢的顶级茶叶。但是费尽心思做的这些却比不上那些穿的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在客户面前晃一晃,干下一杯杯烈酒,对唱一首首暧昧的情歌的年轻女同事。自然了,她的业绩平平,但是看着那一个个年轻的女同事喝多了在马路边呕吐;花一个月工资去买一条高级的裙装只为吸引客户;说着满口违心的谄媚吹捧的俗话。她却无比心安,她很庆幸自己仍守着做人的底线。生活已经有很多苍凉的无奈和贪心的攫取,如果还不能保持内心的平静,那注定在物欲横流的社会被洗濯成一块块碎片,没有人会留意,也没有人会记起。
经理带着杀气狂风暴雨般地走过顾小小的办公桌时,对低着头看电脑地她吼了一句:“顾小小,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顾小小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经理将顾小小的连夜赶出来的策划书摔在了桌角边缘,就差那么一毫米就要掉下来。 顾小小心里还在窃喜幸亏它没掉下去。
她在办公室里低着头,心里已然如止水,策划书已经是第三次被经理否定了。经理像一只匍匐而沉睡的猛兽,而顾小小则是误入禁区惊扰猛兽的小猫,静静地等候着被撕咬蹂躏。
“顾小小!你用点脑子好不好?这种东西你有脸拿来交给我?你是小学毕业吗?小学生都比你强!拿去重新做,再不行我就换人写。”顾小小的脸都涨红了,羞耻感从头皮到脚趾遍布全身,和在血液里流淌,深到骨髓里,她觉得头皮发麻,视线也慢慢模糊,到最后失去了焦点。她赶紧退出了经理房间,她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顾小小吃过了安眠药,慢慢有了些睡意,脑海里却一直浮现去年那次同学聚会。那些大学里面被她的光芒掩盖住的女生们,现在都散发着职场女性独特的魅力。她们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穿着包臀裙,踩着细高跟,喷着Dior香水。就连以前成天到晚跟在顾小小身后把她当女神的张晓颖都当上了作家,以前她可是顾小小的崇拜者,顾小小上大学特别喜欢写文章,是学院公认的才女,她写的每篇文章张晓颖都会仔细阅读,还摘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她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像顾小小一样写得一手好文章,当个作家。现在张晓颖的梦想实现了,可是昔日的女神顾小小却过着连自己都厌恶的生活。她不再被其他人羡慕,也不想去和老同学们叙旧,她有意让自己远离人群。
她独自在一边喝着果酒,与高谈阔论的她们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在人多的时候越来越不自在,想迅速逃离。
顾小小勉强翻了个身,这样的姿势会让她舒服一点,或者说,更有安全感一点。楼上一直有那种弹珠掉落击打地板的声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那个声音直穿进她的大脑,搅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感觉大脑里充斥着浑浊又粘稠的液体,慢慢流向全身。她想睁眼,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公司老板在每周一例会上表扬了经理写的策划,并传阅给每个员工看,让大家好好学习经理的新理念,新思路。顾小小拿到策划盯着看了许久,她的手慢慢开始颤抖,她的脸由红变得苍白,白的像一张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也由空洞变得充满杀气和愤懑,眼白出已经绽出一条条红血丝,那是她熬了好几个夜的印记。策划书里的一字一句都是顾小小写的,包括标点符号,可是此刻它却成为了经理的杰作,这个被经理骂的一文不值的策划书此刻却被老板大肆夸奖,被大家传阅学习。可是这些却不是她的,是那个老奸巨猾的经理的。顾小小的怒火从心脏直击大脑,她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此时就像一只发怒了的刺猬,谁撞上来都被扎的千疮百孔,有那么一刻想当着全公司人的面说:“这是我写的,不是经理写的,他抄袭了我的策划书!”可是,谁又会信呢,没有人能证明策划书是顾小小写的,公司领导肯定会偏袒经理,她只会自讨没趣,成为全公司的笑柄。顾小小用了30秒,让自己平静下来,坚持把会议开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蹲在一个隔间里,放声痛哭。
躺在床上的顾小小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根,沾湿了枕巾,心里像被砸了一个巨大的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顾小小自顾自地喝着闷酒,一个身影慢慢朝他走来,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那个身影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她才真切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小小,还记得我吗?”那个身影慢慢靠近小小,盯着她的眼睛,微笑地说。顾小小此时才真正看清面前这个男人,立体的五官嵌在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眸深邃迷蒙,好像有一层雾气蒙在了眼上,是一种潋滟的朦胧迷幻。他的肤色已经被晒成了小麦色,脸颊两侧还有些淡淡的高原红,有种说不出来的忧郁和阴沉。顾小小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闪躲过他的目光,努力搜索他的名字,“你是,张,张。。。”“张弛!”张弛帮着小小回答。张弛,在大学里追求过顾小小,但是顾小小那是身边已经有一个护花使者了,哪里还留心过张弛,张弛的长相甚至名字他都快忘了,只记得他特别喜欢旅游。“小小,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张弛关切地问顾小小,顾小小贫瘠的心上好像泛起了一丝丝涟漪,她竟有些莫名感动,多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久到自己都忘记了,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猝不及防,“哦,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吧,工作挺好的。”她口是心非地回答,毕竟他和张弛没有熟到可以把自己的无助和茫然倾诉给他的地步。张弛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嘴角自然划过的弧度,好像把顾小小窥视的一干二净。“小小,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换个生活方式,人生还有那么长,我觉得我们应该为自己而活。”顾小小愣了愣,连手中不断摇晃的酒杯也停止了晃动。顾小小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张弛可以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内心世界。
聚会完后,张弛坚持送顾小小回家,在路上,张弛一直在找话题跟小小聊天,小小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小小,你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干嘛吗?”张弛试探性地问小小。“我哪知道啊,你肯定混的不错吧,哈哈。”“小小,人生不是用混的,我这几年一直在西藏支教,我感觉那里才是我的家乡,是我的归宿,是我一辈子想呆着的地方。”顾小小惊讶地看着他,居然发现一直蒙在他眼睛上的那层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散开,他的眼眸现在好清澈,像一汪清泉,好像还能渗出泪水般地晶莹剔透。
张弛把顾小小送到楼下的时候,给了顾小小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他说:“小小,如果有事随时联系我。”
顾小小回到家打开电脑,搜索着张弛的空间动态,从第一条看到最后一条,几乎看了一晚上,她开始慢慢了解这个男人。他在西藏的山区支教,对于顾小小这种从小生活在城市的生物,西藏山区的生活离她太遥远。可是当她看到张弛与孩子们的合影,那些孩子们的笑容就像雪域高原上的格桑花,毫无杂质,浑然天成,那样纯净自然的笑容她是很久都没见过了,工作两年,见过讨好的笑,谄媚的笑,阴险的笑,就是没见过这样的笑容,那一张张笑脸好像在顾小小的心里开出了花,那块已经贫瘠干涸的土壤好像又被滋润了。看着孩子们盈盈如秋水的眸子闪烁着清亮的光,浸润在雪山融水之中,映衬着高原之巅,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垂下泪滴。张弛也笑的跟孩子一样,常年在高原支教,脸上已经出现藏区人民才会有的“高原红”,但是眼眸却清澈无比,跟那些孩子们一样。顾小小的心里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些东西正在轰然坍塌。
窗外的梧桐落下钝重的毛绒花,一朵一朵,粘在身上,头发上,一朵绒花从窗缝中飘落进来,落在顾小小的脸颊边,无色无味的花,却在顾小小心头绕之不去,绒花骚动着她的心,把她挠的痒痒的,她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公司又来了新人,一批一批年轻貌美的毕业生进来,顾小小已经习惯了,这种弱肉强食的职场竞争是每个白领都不可避免的。李美希一来就跟她平起平坐,恍惚之间她以为自己这两年在这家公司都是透明人。八卦的女同事们也在传,说这李美希是董事长的侄女,是富二代。所以李美希来的时候专门为她办了一场欢迎会,那些谄媚的小人更是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高级化妆品和香水贿赂这个大小姐。她的办公桌周围总是围着闲杂人等,不做事专门说些好听的话哄李美希开心。来公司不到半个月,更是有耐不住性子的男人对她展开热烈攻势。这一切顾小小都看在眼里,但她从不参与,更不予理会,她骨子里是清高的。她鄙视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所以绝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个世界不公平,她早已获知。赤手空拳往往没有那些有精兵锐器的人占优势,短兵相接,肉搏,像泥沙一样被践踏。最后连沙都不如,魂飞魄散,咫尺天涯,两相忘。怀才不遇,更是可笑。在职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大家的脚下都踩着同伴的尸体,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对方身上。想方设法地存活下来就已经用尽所有的精力。
但是当被告知早已订下来出国培训,回来就晋升组长的名额也被新来的李美希给顶替了。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还是崩塌了。她不知道自己直视现实黑暗会是怎样,但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她还是被打败了。她一败涂地,输的彻彻底底。
顾小小常常想起在大学的时候,自己还是个拥有梦想,全身充满斗志和勇气的女孩,有着像独角兽一样的毅力和冲劲。她喜欢写作,也喜欢旅游,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旅行作家,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写下不为人知的风土人情和神圣隐秘的宗教信仰。而她现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为了生存放弃梦想,她常常觉得遗憾,因为放弃得太轻易。她也常常觉得痛苦,因为固执地坚持着不该坚持的事。每天为了虚妄的幸福而奔波劳累,却错过身边本应享受的美好。她多想像那朵飘落在她身边的那多绒花一样,挣脱树枝的束缚,飘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追寻着自己的轨迹,累了就停落在某个角落休憩。看看身边的风景,看看依然奔波劳累的人群,看看铺在地板上阳光洒落的斑驳树影。能安详了岁月,感动了心。
她起身打开电脑,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这个决定很早就在心里萌芽。
这一晚,她睡着了,睡的特别想,特别甜,还梦见了小时候家里院子里种的海棠花开了,一片花海,她笑着,跳着,好像过了一辈子。
闪烁着蓝光的笔记本电脑上,新建的word文档上编辑着“辞职信”三个字。
旁边还有一个对话框,上面打着几行字“张弛,我跟你一起去西藏支教,那才是我想过的生活。”
几年过后。有一家报社要做一期西藏山区支教专栏,他们找到了张弛和顾小小,再次见到顾小小,她已经当妈妈了,她的脸上也有了些“高原红”,但是她的眼眸是清澈的,是和张弛还有那些孩子们一样的清澈。
她写的关于西藏支教的小说也已经出版了,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梦想。她望了望这片雪域高原,微笑着对记者说:“我想,这会是我一辈子想要呆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