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片“方格儿”

　　我家后门外是片菜地，一条纵向主路和通向各家门前的条条横道，将尚未规划的空地隔成一个个矩形方格，经过翻整，方格儿成了一块块菜地。一年四季，方格吐馨，嫩绿诱人，无农药化肥的新鲜蔬菜应有尽有。
　　每天傍晚，方格儿活了——邻居们扛锹拎桶，在各自方格里撅起屁股忙活着。方格里都是女人。她们打理着每棵苗，除草碎土剔石块，纤悉无遗，像打理家庭，照料老人孩子一样精心。真是女人家呀——没有女人哪成家！我不由感叹着。男人站在纵横的水泥路上漫无目标地看着，不着边际地说着，若提水，翻土，就主动过来帮把手，即使不是自家方格儿。抬腿举手之劳，融洽了邻里关系，想吃什么，就去人家方格摘一把，招呼都无需打。
　　高工蹲在路灯杆下，两手托腮，看着方格里弯腰干活的表妹，目不转睛，孜孜不倦，如同欣赏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欣赏之余，还不时逗她两句，绵柔的笑声里，她直起腰，手背掩面，水亮的眼睛扫向四周，一片红云飞过脸颊。不知道高工跟她说了什么，看他聚光的眼神和专注的神情，就能猜出他在欣赏什么。
　　她刚来的时候，高工说是他“表妹”，谁也没往心里去，更不会想到晚上谁住哪间房，谁睡哪张床。他没隐瞒我，我也为他“无证经营”严守了秘密。一起试着过日子，不是年轻人专利，况且又未妨碍别人家庭。直到他俩证照齐全，合法“经营”，邻居们吃了喜糖，才知道跟他同吃同住的表妹，竟是他的续弦。小区人叫了一年多“表妹”，婚后，也都习惯这个称呼了。
　　高工姓高，因为他有高级职称，所以都叫他“高工”，他的本名就不那么重要了。表妹来他家不久，高工跟我说，她离异了。他喉结上下一动，脖子一伸，像吞下一颗蜜枣。“表妹咋样？”他问我。我以为他替表妹提亲，就说：“蛮好。”“好在哪？”他说。我说：“浓眉大眼，肌肤白净，端庄清雅……”“谁让你说这些？”他怨我没说到点子上。我又没跟“表妹”接触过。他说，他跟她先处处看。“试婚那？”我说。他朝我笑笑，转身走向他的方格前，蹲下身子，两手支着脑袋，往路灯杆上一靠，又欣赏起弯腰干活的表妹了。看那副专注的神情就知道，他的方格里，表妹最人选。
　　高工断弦后，他的同学同事和街坊给他介绍对象，都被谢绝，甚至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大龄女大学生也不屑一顾。他家像是女人踏不进的“方格儿”，后来没人再给他提亲。
　　“天缘”般神话。一次出差，他和“表妹”途中相识，相处几年，“表妹”南迁，正式入主高氏“方格”。一个年近花甲，一个不到五十，高工比表妹整整大一轮。但高工多年不见老，看上去两人年龄相差无几。
　　男女情感很难说清。高工清高孤傲，耿直与不合群的性格写在他那张不苟言笑的方脸上，即使他心地善良，坦荡无私，也没有多少知心朋友。这性格却吸引了表妹，款款深情投他怀抱，夯实了双方情感的“半壁江山”。
　　张大姐拔完杂草，拎桶走向河边，高工起身说：大妹子，我帮你。她笑笑说，自个儿拎得动。
　　门前所有方格儿，就属张大姐蔬菜品种多，长势好。黄瓜架下是葱蒜，马铃薯里套辣椒，西红柿柯里是青豆，四季有新鲜。高工的方格里，除了白菜就包菜，铲一次菜叽咕一次：“肠子都吃青了。”就邀请人家来铲，铲光最好。铲光的方格里，又长出新的白菜和包菜。人家说，你不怕肠子青了？他说，种菜像家庭过日子，越简单省心越和谐。张大姐的方格让人羡慕，可她家里那块方格儿却不尽如意：丈夫在外，多年不归。不知内情的，以为她是寡妇，还有人帮着牵线搭桥呢。邻居们都劝她离婚，可她又不愿失去退休前的公务员身份。在职时，她的副科级是靠踏实工作，谨慎处人的实绩换来。她不想女人升职被人恶意想象，甚至在她身上找到口实。她沉稳，风雅，年近六旬，绰约风姿不减当年。张大姐拾起工具走出方格菜地——在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的那块方格里，她默默苦熬着。她走不出拘囿女人名声的那个方格儿。类似张大姐境遇的，我们小区有好几家。
　　家里家外，一个方格一境况，有苦有辣也有甜。
　　菜地方格里的表妹深深吸引着高工，她真正走进了他心里那块方格儿。菜地方格儿高工不再亲自打理。
　　说来好笑，表妹没来前，小区又搬来一户，看到方格里的高工和独身的张大姐，就要成人之美。高工瞟瞟一边的张大姐，说，“嗯。快了快了。”“啊？”新邻居兴奋地跳起来，嚎叫道：“就知道你跟张大姐在一起很快乐……”“疯子！”张大姐骂声很大。那人不知所措，问高工：“‘嗯’是允诺，你亲口说跟她快乐……”高工说，“我说快了，是快有了。”那人自讨没趣，不敢再问小区男女事。
　　我突然想到，高工说的，夯实他俩感情的半壁江山，是她喜欢他性格。那一半“江山”是什么？晚饭后，我去了高工家，一是看看蜜月里的两口子，二是打探那一半。
　　路灯洒下一抹柔和荧光，方格里，浇了水的绿叶上挂着水珠，晶晶亮亮，高工方格里的白菜水晶般璀璨，包菜芯叶紧裹，一眼看不透的感觉，又有着家庭般温馨。邻居几年，我第一次来他家，老远就听到表妹咯咯笑声。高工家陈设简单明了，客厅没有多余物件，沙发对面是餐桌，两把椅子面对面，餐桌上方挂着几帧条幅，胖乎乎的古代女子笑盈盈地看着我们。表妹跟我打过招呼，就进房收拾了。
　　“那天你没说到点子上——”高工说着，就攥拢四指，拇指一横，朝表妹走去的方向指，缩回臂膀，食指往嘴上一竖，压低嗓门：“我喜欢她人，喜欢她性格，更喜欢她丰腴的体态……”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脸，笑眼移到对面墙上。“你看，唐代女人多丰腴多水灵！”他感慨道，“看着都舒服。”环肥燕瘦，各有所爱。我才明白，高工跟表妹夯实的另一半，竟是她的丰腴和水灵。高工说，也不完全是。
　　高工上半生全忙在工作、家庭和孩子上，不知不觉就匆匆草草过去一半，走过才觉着遗憾。如今，这个岁数，又半路夫妻，既然走到一起，下半生就得活个精彩，活出精华。精彩精华不在物质，除了性格相投，关键在“和谐”、“刺激”，能唤起第二春感觉。没有那种情感召唤和完美的夫妻生活，即使新婚的年轻人也难维系长久。几年下来，床笫之私，如鱼得水，情感日甚。她爱他的男人味，他爱她的女人味。每晚他几乎都在表妹那如同轻音乐般的靡靡吟声中酣然入梦。
　　遂心如意的黄昏恋，原来植根于有质有量、能颠倒神魂的夫妻生活——这才成为他俩各自吃准的不二人选之关键。而这正是捆牢半路夫妻感情的那一半。
　　“我喜欢看表妹弯腰干活姿势，饱满的肥臀、丰腴的大腿，刺激撩人，哪怕磕碰几句憋了气，朝那看一眼，烟消云散……”他乐滋滋地说。好感受激发好心情，好心情又激发第二春……“天缘”不是碰巧，也不是神话，而维系“天缘”的，则是和谐完美的夫妻生活。我说，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高工”啊！
　　缠绵于情海，徜徉于性爱，才筑得举案齐眉，鸾凤和鸣的两人天地。高工的“方格”儿让人称道。
　　中老年后，夫妻间若像高工夫妇那样，各自都被对方所吸引，激情勃发，爱意绵绵，下半生的日子一定精彩、精华。
　　路灯下，方格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蛐蛐欢鸣，此时，高工或许正享受着表妹的绵绵之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