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温热的指尖滑过冰凉的屏幕,一条长信息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眼睛。苏然膨胀了三个多月的心终于被不期而至的疼痛点燃了导火索,嘭的一声就炸毁了她的一个世界。
哑然一声低吼,颤抖的脊背贴着寝室灰白粗糙的墙壁滑下,苏然双手捂住扬起的脸庞,蹲坐着开始撕扯着喉咙大哭起来。
孙洋洋从下铺跳下来,小心翼翼地捡了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一段以“亲爱的,我们分手吧”开头的文字在苍白的背景前佯装温情地狞笑。
就这样,苏然结束了她在大学的第一场恋爱。
逼了她那么久,终归还是他先说出了口。
六月初的山城是一颗莫名滚烫的心,跳动在炙热的空气中,成为点燃疯狂的鬼火。走出寝室的苏然心里浮生起大团大团雷阵雨前的潮湿闷热。
辛辣是这个城市驱赶潮湿的法宝。苏然的手里已经握着白酒瓶子,松松软软地为自己倒了一碗酒,还没开始就已经像喝醉了般虚脱。旁边坐的是她叫来的张果。
先前悲痛地哭过后,苏然脑子里突然不再想一个人的脸,而是像忐忑的小偷怀疑被发现般焦躁不安,需要画蛇添足的欲盖弥彰一样,她突然觉得自己急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失败者,不能被别人看不起!不能!
可是,下铺的欧蓝偶尔满含可怜地看看自己,眼神里却还透露出早已预料的得意,旁边的孙洋洋只是放着《分手快乐》,更像是在安慰曾经受伤的她自己,而叶欣更是窝在床帘的阴影后事不关己地看着电影。苏然的脸突然开始绯红,空气中的热度烘烤着她的皮肤,汗液开始侵占她的额头,刘海像海草一样贴在脑门上。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需要一个听者,一个见证者,一个看着这段感情生长又湮灭的人来抚慰她说,苏然,你是个好女孩儿,王彦然那个混蛋配不上你,你是受害者,你是善良者,你是牺牲者,更重要的是说,别怕,我们都是失恋过,对,我们。
而要的这个听众就是张果,苏然刚才叫到寝室来的女孩,是她和王彦然的媒人。
事实上,张果并没有让苏然失望,把她烘托成一个时尚都市剧或者青春偶像剧里的失恋女主一样。当苏然咕咚咕咚闷下两口白酒的时候,张果怯懦地用无力的手去掰她的手,似恳求般说,别喝了别喝了。然后苏然露了一个颓废的笑容,摆摆头,推开她说,我没事。
张果开始说话,就正如苏然想要的一样。有关于她的妥协、退让、善良与优秀,有关于他的幼稚、无理、高傲与眼瞎。
酒,一碗一碗地喝,苏然的心里怪异地燃起一种痛快。但渐渐地,辛辣终于成了麻木,所有的液体被体内的温暖蒸腾成了轻飘飘的气体飘到后脑勺,再凝结成团状云黏在脑膜上,苏然开始低下沉甸甸的头,微微眯了眼睛,却看见自己洁白的大腿。有一种酸楚猛然从她内心上涌,冲过了鼻头,溢出了眼眶。
“怪物!”苏然想。
(二)
夜色涌进这个杂乱又拥挤的寝室,苏然觉得窗外是一团黑色的粘稠液体,在淹没着一切亮丽的景色,像拉上了夜的床帘,让人有些悲凉与恐惧。
是苏然要说话了,心里却先对自己裂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他第一次叫我亲爱的,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
他第一次写这样长的信息给我,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
满一百天送给他的情侣手表,还没走过一个星期的刻度,就要失去意义。
姐妹送的恋爱笔记本,还没来得及写下一个字,就要成为一种讽刺。
不是自己太懒,而是太短暂了,来不及留下深刻。苏然说。想来不到四个月的恋爱,竟然这样冰凉地就枯萎了。怎么可能呢?要怎么相信呢?
那个时候,她要夜跑。那么多课程的他还是每晚就在操场旁等着和她一起跑步,身后打闹的男生冲过来,他赶紧一伸手抱了她的肩膀护在安全的位置,那个时候他的手掌那么炙热,连微微出的汗都让人紧张。即便是他打球受伤了也要站在跑道旁看着自己一圈一圈地奔跑。他和她聊故乡,聊亲人,甚至聊前任,在一个部门开会,办事,打听八卦小道消息。那些暧昧的问答,别有用心的眼神与动作,明明都在记忆里,为什么就会冷掉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时候开始?
学物理的他上课的教室与自己的寝室就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从来不会过来看她。每天三顿饭,还不加上下午茶和夜宵,再没有关心自己吃了什么,有没有吃饱。每天都有一个夜晚,从来没有主动的晚安。那么多假期,电话都不曾打来给一个问候。
吃饭和晚安,真是悲伤的事情。发过去大段大段的问候与关心,换来的一句是“吃了,你呢?”和“嗯,晚安”。
她近乎卑贱的妥协却成了他的负担,甚至厌烦,而他的莫名冷淡,也已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乏味而恐惧。
可是,可是怎么办呢?下铺的欧蓝每天清晨在男朋友的电话声中醒来,在晚上腻歪的说过来说过去的晚安中睡去,叶欣的QQ永远闪着未读信息,就连单身的孙洋洋也有着那么多暧昧的对象来打发时常无趣的时光。那她呢?她就要装,一个人,装出两个人很恩爱的样子。随意滑动的手指,屏幕上明明只有桌面,但她要笑着说,王彦然好搞笑哦!
欧蓝曾问,苏然,为什么你们俩从来不打电话?苏然愣了愣,假意笑得很欢说王彦然是个怪人,喜欢短信和QQ,不喜欢说话。其实,苏然心里一面骂着欧蓝的别有用心,不过是有个老实的男朋友一天到晚守着土里土气的她,还很骄傲!另一面呢,身体又暗生寒气,满心荒凉。
真虚伪,苏然忍不住口上骂了一句脏话,吐一口唾沫到欧蓝得意的眼角,也吐一口在自己见不了光的心底。
坐在旁边不明所以的张果赶紧皱了眉头,捏捏苏然的肩膀说,别激动,王彦然是太自私了!
突然像一把匕首插进心脏一样,苏然一阵一阵钻心的绞痛。
自私!
怪不得两个人以相互折磨的方式在一起了一百多天,都因为自私而已,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辣酒催泪。
就算他一段时间里对自己冷淡至极,到后来干脆的不闻不问,苏然一面是舍不得曾经美好的过去,抱着他想通了会回来的想法,另一方面,更是不愿意失去这环境中自己的高跟鞋的两厘米,不然辛辛苦苦堆砌起来高贵又将矮下一大截。
像认识到了一个朋友丑恶的面目一般,自认为把感情看清楚了的苏然不住地眼泪。
张果赶紧扯了面巾纸递到苏然眼前,苏然接了纸巾,任眼泪掉落。
眼前是个肮脏虚伪的自己的笑脸,苏然的心跳得厉害。
无法呼吸了,在这里无法呼吸了!
回家,苏然说,回家!
(三)
周三的长途大巴不会有太多的乘客,然而稀稀拉拉的人都选择了靠窗的位置。
苏然坐在第三排,不靠窗。她不避讳窗外的阳光,虚了眼睛看天空。刺眼的阳光像把剑戳到了她的胳膊和大腿,没有温暖,而是灼烧。像个残忍的毒妇一张嘴不住地提醒逃跑的她是多么孤独与狼狈。
孤独。
上次坐大巴,她也在这里,不一样的是他还在。
五月的阳光依旧射到这个位置,他侧过身用左手举了不重的背包贴住车窗,想要挡住阳光。
“干嘛挡住?挺暖和的。”
“晒得人眼花,看不清你。”
后来是短暂的沉默,苏然终于含了一口微笑,把头放到了他的右肩。
接着他把左手也放下了,平了肩膀,阳光掠过她闭上的眼皮,一瞬间心里的世界就亮了。
苏然突然悲哀地发现,她是喜欢他的。然后更深刻地明白,成语词典中最忧伤是四个字:物是人非。
汽车驶进拥挤的城市中心,苏然看不见阳光,只能从车窗上看到孤独的自己和自己下垂的嘴角。
颠簸让人恍惚,苏然昏昏欲睡,当然是在梦境里,她才看到了王彦然狭长的眼睛,他扬了笑容跟室友介绍她说,这是我女朋友啊!那句话声音太响了,回荡在脑子里空旷得像一声长鸣。接着模糊着浮现出来的,是一张又一张部门同学惊异的脸,“啊!你们俩在一起啦?”“我早发现你俩不正常!”“男才女貌哇!”不一样的声音,却都让苏然眨巴了眼睛,欲言又止地喜悦着害羞起来。
曾经多么渴望有过这样的公开,我昂首挺胸地站在你王彦然的身旁,然而你却把我埋在地底。
一种一直不愿承认的自卑终于成了滚烫的泪浸润了睫毛。
“到站了!到站了!”司机不耐烦的提醒让苏然原本正常的心脏猛然跳了两下,她赶忙抹了眼睛,答应两声,开了安全带就往车下走。
洁白的纱裙拂过座位,黄色的挎包有点累赘。她的果绿色的高跟凉鞋踩下车踏到了坚硬的土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往店里走。
苏然心里正在延伸着另一个旁支的悲哀。
“妈……”
“你咋回来了?”苏然妈赶紧把握着的捞面大筷子从沸腾的白汤中拿出来,大团大团扑到脸上的蒸汽已经液化成大滴大滴的水珠黏在她的脑门。
“哟!大学生回来了!”一个油着头发的中年男子首先看到了苏然,瞪了眼睛大声叫,把屈在板凳上的右腿放了下来。
其他的人都抬了头看着她,含笑停了手里的筷子。
“都快认不出来了,哪里像以前那个面馆小娃娃唷?!”“就是,出去上学,人都洋气了!”“真是有福气哟!”店里那些蓬着头的人张着油腻的嘴唇说着闹着。
苏然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空虚,她曾经整天都和这些沾着各种味道的人打交道,为他们叫饭点菜,给他们收拾面汤,陪他们聊天扯淡,今天呢,好像一切都不同了,她能做的,只是有气无力地回一个轻笑。
“小然回来了?!快过来帮忙!”苏然爸在里面掏着米粉,一双大手也是又厚又红。
苏然赶紧走过去,一双亮皮凉鞋咚咚咚咚把面馆敲得安静。苏然爸抬头一看女儿精致的纱裙,咧嘴一笑说,算了,闺女还是先回家吧,别把漂亮衣服给弄龌龊了。
苏然才做的指甲刺压了大拇指的指肚,抿抿嘴后她怀了一肚子莫名的忧愁回家了。
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像摆脱不了的鬼画符一样刻在她脊背里,压得她呼吸困难。
(四)
草草吃过饭,隐了所有的脸色跟父母谈天说地,报喜不报忧想来也是需要心里素质的。夜黑了,借着疲倦的幌子,苏然终于可以躲在自己的床上咀嚼记忆了。
油腻的面馆是一家的生计,虽然极早的开门很晚的收工,辛苦些,收入还算不错,父母奋斗的几十年,换来一套算不上精致但是足够干净大方的住房,圆了母亲的一个梦。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苏然隐匿在心里的忧愁又膨胀起来。
她也曾经做过梦呀。
在那样落后的学校,自己可是个风云人物,桌上少不了情书礼物,本上少不了赞美鼓励,最帅的男生是她的初恋,老实着连手都没敢碰过她。她风光,高傲,得意。但是,这些并不是可以满足的。她要读书,读书,走出这个贫苦的地方,自己洒下了那么多汗水,必须收获和那些人截然不同的未来!
所以,她走了,像个女皇一样,潇洒地抛了一下拖地的华衣,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留给初恋的是不可一世的背影。待她回来,定是披着时尚高雅,牵着翩翩少年。
这是她过去的梦,她曾以为是个美梦。
然而呢,来到陌生的城市,呼吸的是格格不入的空气。
叶欣有女神的气质,那样优雅又贵气,苏洋洋有一张可爱的脸,和讨人喜欢的 俏皮,欧蓝就算有些汉子,却有着别样的才气和独立。
就在她们面前,她曾经光辉的成绩,被一项又一项地否定,被心底残酷的比较摔成不规则的玻璃碎片,插在她柔嫩而高傲的心上。能怎么办?融入,融入!超越,超越!
她的心在叫嚣着,不知名的没有火苗的火烧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死命背书,参加学生组织,疯狂工作,到处交友,买时尚的衣服,换高级的手机,说各种各样的网络流行语,最后,交一个可以炫耀的男朋友。
男朋友?
想到这三个字,苏然那些忧愁苦闷毫无征兆地升作了恐惧,在黑暗里。
窗外的夜色被拉上的窗帘遮盖,却带来了更加浓稠的黑暗。
时间回流,苏然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个夜晚。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裹紧空调被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虾弓着身子痛苦地忍耐,在锅里盼望死亡。
脸红透了,抓着被子的指节定是发白的。
是的,没有办法不想起的四月末,在一起不过两个月,他们相约去了一个小城镇旅行。就是在去的路上,她靠了他的肩膀。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把他们困在了宾馆的床上。
她记得太清楚,清楚得感觉自己快要因此窒息。
开房,是一个太过敏感的词语,床,是一个太过刺激的字眼。二十岁的年纪,太容易放肆。 青春,没有道理地允许擦枪走火。
是躺在同一个枕头上的沉默,烘烤着密闭的空气,只是一个转身的尴尬,他凑过来吻了她。猝不及防又期待多时。不是先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紧张探索,苏然明明白白地听出他的心跳快于自己。不知道应该去记忆什么,只知道燃烧,在燃烧,她想,炽热着的定是爱情!
有一种恐惧区别于过去,是害怕未知和无知,她记得的,自己是全身的僵硬,他的一只手环过来搂了她,这样浪漫的动作鼓舞了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感官才醒了过来,眼睛里是他狭长的眼睛,嘴里是他温热的吮吸。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开始凑近,太过冗长的吻让她开始放肆,像两个人在角斗般想要吞噬一些热情。直到,他的手游走过她的臀,到了胸前,新的恐惧是一个更大更猛的浪潮淹没她的意识……
当他抱着她睡去,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还好适时地停止,靠着那样贴合的距离,安全地亲密。她发烧的全身散着幸福的分子,浓稠的黑暗是她遮蔽羞涩的被子,她想,这样,也是美好的。终于是一个恋爱的女人了。
她那一夜甚至在想,可以窝在枕边的男生怀里,放松地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同样的深夜,苏然那双曾经幻想过无数未来的眼睛此刻被红漆点染了血丝,溢满了泪水。她又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像个赤裸着身体的小丑卑贱地展示在王彦然不屑一顾的目光里。
给了这些,有了这些,他最后依然莫名的绝情。
是欺骗的苦痛和耻辱。
苏然开始疯狂地改变躺着的姿势,然而所有为了摆脱的努力都是一种可怖的挣扎,喘着粗气,她绝望地瞪大眼睛,任凭泪水麻木地滑倒枕边。
一夜,也不知道怎么过去了。
(五)
天还没亮,父母已经抬了冻肉和面条到了三轮车,往店里去了。
苏然醒了,镜子里是肿得像没有眼睛的自己。她从冰箱里取了一支冰勺子,依旧敷不好肿胀的心。
她换了高中时候穿的洗得发白的体恤,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卷了裤腿,帆布鞋被妈洗得干净。
到店里,苏然爸皱了眉头问,闺女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她笑着,感觉脸上全部的肉都挤到了眼睛上鼓着,说,昨晚忍不住喝了三大杯开水。
苏然爸妈都呵呵笑。
客人越来越多,和苏然打招呼问问大学生活,苏然很坦然地讲,自己在里面只是个很普通的人。
忙过了中午的高峰期,三点钟进来一对早恋情侣,男孩要了饺子,女孩要了面条。
他们对视着吃,快见碗底的时候,男孩问女孩,要去大城市吗?女孩挑挑眉毛说,当然要去。男孩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女孩问他为什么,他说,怕看多了之后就不喜欢你了。女孩哼哼两声说,那你不怕我看多了就不喜欢你了吗?男孩笑得露了牙床,一张普通甚至土气的脸上却是自信满满,筷子敲敲碗说,你看多了会更喜欢我!
打闹声里,付了钱,接着打闹出了店。
苏然端着汤碗往厨房里走,苏妈突兀地朝苏爸叫了一声“要死啊?”,吓得苏然一哆嗦,面汤里的红油浸了大拇指,渗进了指甲缝里。
“闺女别做那些了,回去洗个澡换上漂亮衣服出去逛街吧!该添什么添什么!”
“对,别让人家看不上,我家闺女乖得很!”
苏然只是默然地把碗放下,去了厕所,水龙头冲着油腻的拇指,是始终搓不掉的滑腻。越搓越滑,越滑越搓,像是要把手指擦出火花来。
猛然地,情绪像炮仗一样炸开,她蹲下,蜷着身子,像一只虾,张大嘴,哑声的哭起来。
空气里的佐料味混着厕所的粪臭。
无法呼吸。